德王忙道:“这是自然。”
    谢思言说请德王预备一间客房, 德王却不敢当真只是安排一间房。他客客气气地请谢思言暂在花厅稍候, 转身就命人将王府颐畅殿收拾出来,打算以此作为谢思言的暂居之处。
    交代罢, 他又将安素郡主唤来。
    “眼下来了贵客,你莫要莽撞, 轻易不要出来, 以免冲撞了人家。”
    安素郡主道:“父王说的贵客到底指哪位?”
    德王思及而今局势, 烦躁摆手:“你个姑娘家, 莫管这许多, 安稳待着便是。”
    陆听溪跟着谢思言来到颐畅殿后,略略打量了,但见堂厅数楹,阶墀朗朗,垂柳高槐,周环翠绕,殿宇卉物,互蔽交望。周遭陈设寥寥,极是简素,但算是个清幽的雅逸去处。德王特特过来解释了,说地方简陋,让谢思言休嫌简慢。
    毕竟是王府,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简陋二字搭边,德王的意思不过是他的住处本就不尚金碧奢靡,让谢思言不要误会是他有意慢待而已。
    谢思言与陆听溪吃了些东西垫了垫肚子,开始计议正事。
    “我适才让德王将保安州这两年的官场境况都与我大致说了一说,我觉着保安州这两年的税收很可能有猫腻。保安州因着跟山西、宣府、延庆毗邻,万事都与戎务有干系,这边的知州与其下辖几县的属官难免更审慎些,无论对仲晁那边还是对我,都不会轻易有所偏向。邢明辉这几日应当也在拉拢属官。”
    陆听溪不解道:“更审慎还敢在税收上搞猫腻?不怕被言官参一本?”
    “官场情势复杂,除非是自家当真宁折不弯,亦或是背后有了不得的奥援,否则鲜有真正清清正正的。有时即便自己不贪,也被情势逼着不得不同流合污。其实皇帝最爱用的是循吏,所谓刚正不阿的清流,未必就能办好事。有些身居要职的高官,皇帝明知他贪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咸宁帝便是如此。今上还没学会这条。”
    “这里头的道道很多,你若想听,我回头慢慢讲给你。”谢思言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把。
    陆听溪慢尝玫瑰卤茶:“那你是什么?循吏?清流?”
    “我是奸臣。”
    陆听溪险些一口茶喷到他脸上。
    哪有自己说自己是奸臣的?
    “你不想万古流芳吗?”
    “奸臣就不能万古流芳了?奸臣者,狡诈阴险之臣,不忠君王之臣,谓我正宜。此等臣子亦可做出一番彪炳史册的功绩。难道只有忠君才是为臣之道?后世如何看,还得看史乘如何载。”
    陆听溪默默饮茶。
    她竟觉着他这话有几分道理。
    “我骨子里便有股乖张的禀性,让我俯首帖耳忠于某人,办不到,”他微一顿,目光流转,语声一低,“你除外。”
    陆听溪发现他近来总这般,一碗一碗给她灌迷魂汤,转眸向他:“那你不会……”更进一步,取而代之吧?
    谢思言仿佛瞧一眼她的神容就知她在想甚,四顾一圈,声音压低:“你要是看上了中宫的位置,我可以……”
    陆听溪忙道:“没有没有,我如今帮着二婶三婶打下手已是忙得很了,我才不要担上个更重的担子,况且我可不想看你后宫三千。”瞪他一眼。
    谢思言浅笑微微。
    晚间,两人用了饭,齐正斌便登门拜谒了。
    略略叙礼一回,谢思言不咸不淡道:“看来阁下是要四海为家了,在哪里都能瞧见阁下的身影。”
    “这回确是凑巧了,鄙是来石港口左近办差的,提前办妥了差事,又想起上回与德王碰面时,说要送他一册孤本,便顺道西行,来了保安州。”
    齐正斌说话间,看向谢思言身后弱骨丰肌的美人,笑道:“白日间我就瞧着眼熟,果然是表妹。”
    陆听溪听了谢思言的一番话,知不必掩藏,见眼下被齐正斌认出,也就起身大大方方地见了礼。
    谢思言容色阴寒,移步遮住齐正斌的视线:“不知阁下可有法子说动德王,襄助我对付邢明辉?”他适才与德王周旋半日,争奈这个王爷胆小如鼠,不肯配合。
    齐正斌笑道:“世子真是快人快语。只这怕是不好办,德王谨慎之极,掺和进内阁争斗这等事,几不可能。”
    谢思言沉容:“总能寻到法子的。”
    ……
    翌日一早,谢思言就跟齐正斌出门去了,陆听溪坐在偏殿翻了会儿书,安素郡主来了。
    安素郡主跟陆听溪年纪相仿,原本两年多前就该出嫁的,但因丁母忧,这才耽搁了婚事。如今再一两月就能出孝期了,据闻德王一直在为之物色夫婿人选。
    安素郡主坐下跟陆听溪闲谈起来。
    她不知谢思言身份,但只打个照面也知他便是她父亲口中的贵客。她父王已是亲王,能被她父王称为贵客的,不必想也知对方位高权重。
    她觉着陆听溪是那位贵客的房里人,又兼远远见过谢思言与陆听溪的亲昵举止,越发觉着陆听溪是个得宠的丫头,横竖她闲着也是闲着,便打算向陆听溪打探打探京中而今的妆容风尚。她已经有两三年没进京了,也因着母丧,没怎么打扮。正是爱俏的年纪,压抑了许久,总有些坐不住。
    说着说着,便提到了馥春斋。
    “我听闻如今众人都在揣测馥春斋的东家是谁。我倒更想知道馥春斋里那些胭脂盒、面脂匣上的画儿都是谁画的,还有那贴出来四处流布的铜版画,我总觉着这些也都是馥春斋东家寻名家绘制的。”
    安素郡主说着话,命人取来个空的胭脂盒:“这是我托人从京城捎带的馥春斋的货。我还在守孝,平素极少用这些,这盒胭脂我用了小半年,后头用完了,盒子却舍不得丢,只觉放在妆台上也是一景。这里头还剩些许细末,姑娘帮我看看,这种胭脂如今可还时兴?”
    陆听溪接过瞧了一瞧,本不甚在意,却在看到盒底的一小排青竹纹时顿住。
    她认得这种胭脂,这盒子上的图纹也是出自她手,但她可以确信她没在底部画青竹。她很少画竹子,因为从前被谢思言谐谑说她画的竹子没骨头一样,她自己对比了她画的竹子跟他画的竹子,自惭形秽,后头发现自己确实画不好,就不画了。
    这盒胭脂显然不是馥春斋的东西。
    安素郡主走后,陆听溪脑子里总转着这桩事。按说有商贾见馥春斋生意做得大,仿制其货,也属常事,但她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等谢思言回来,她将此事与他说了,谢思言道:“哪里不对?”
    “就是……那竹子画得跟寻常的竹子不同,瞧着不像是正儿八经描竹,倒像是……像是某种徽记。”
    谢思言知道小姑娘在绘画上颇有些造诣,她这样说,大抵确有古怪。当下命人管安素郡主借来了空盒验看。
    翻来覆去揣摩了半日,两人对望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之色。
    谢思言寻来齐正斌,给他看了,问他可有何看法。
    齐正斌攒眉:“这似乎是……漕帮的一种标记。”
    漕帮是个民间帮会,依漕运而生,结社入帮的多是穷苦水手、舵工,帮众颇广,势力遍布南北,因着这类行帮会社在民间不过司空见惯,又不好根除,朝廷也就全作不知。
    齐正斌又琢磨半日,道:“我也不十分确定,不过我早年积了些人脉,三教九流都认得些,劳烦表妹将这竹纹临下来,我拿去查一查。”
    陆听溪应好,须臾就将临摹好的纹样拿给了齐正斌。她虽觉自己画不好竹子,但这么小一片竹纹,临个七八分像不成问题。
    齐正斌低头瞄了眼,赞道:“表妹果然画技踔绝……”
    谢思言冷声打断他的话:“哪来这么些废话,拿来,我自己查。”
    “我查更方便些,况且难得寻着个让二位欠我人情的机会。”齐正斌将陆听溪的画纳入怀中。
    齐正斌走后,陆听溪见谢思言神色怏怏,问他怎么了,谢思言瞥她一眼:“你说你这些表兄们为何都不成婚,一个个老大不小,却还打着光棍,我横看竖看都觉着像是等着来撬我墙角的。”
    陆听溪哼道:“你下回再气我,我就跟我表兄私奔去。”
    “哪个表兄?”
    陆听溪托颐:“看哪个顺眼选哪个。”
    谢思言冷笑:“你的表兄多得能组个漕帮了,我打算回头将他们的名姓家境列个单子,分门别类,汇编成册,将来传给咱们儿孙,让他们时刻提防着这帮人。”
    “等孙辈长大,咱们两个都多大年岁了。届时人家来咱们府上做客,你还能拄着拐杖把人赶走吗?”
    “那时我也不过知天命之年,照样来一个打一个,怎就要拄拐了?”
    陆听溪沉默。谢少爷做耗子要做最瘦最俊的耗子,做老头也要做最霸道最精神的老头。
    很要强了。
    齐正斌的查探很快有了结果。那竹纹是京畿漕帮分舵的徽记。分舵舵主手下几个徒弟开了两间铺子,常做馥春斋的仿品,然由于选材较次,因而价格低廉。许多买不起馥春斋东西的人就转而买这种仿品。只是他们铺子里的仿品并没有加上徽记。
    齐正斌又顺着安素郡主提供的线索追查下去,最后查到了一个名叫柏鹏的人头上,这人是分舵主的干儿子。谢思言不欲打草惊蛇,又拿来胭脂盒看了半日,发现盒底有个夹层,内中藏着一张字条,上书“清净道德,稳诚佛法……大通文学”,共二十四字。
    这是漕帮的字辈支派。
    谢思言当即去找了德王,表示可能有人要构陷他与漕帮有勾结,虽然后来不知为何没有发作,但祸根犹在。
    谢思言与德王分析了时局,最后道:“这人极有可能是仲晁。仲晁当初曾与楚王有所勾结,其时仲晁不遗余力拉拢各方势力。王爷的封地夹于九边与京城中间,仲晁自然也是要争取的。只是兴许他后来变了主意,才没给王爷招祸。”
    “我知王爷行事审慎,但既已成了他人眼中的猎物,再不有所动作,将来还不知是何等光景。故而,王爷助我对付仲晁,也是在助王爷自己。”
    德王踟蹰半日,终于应下。
    有了德王襄助,事情瞬时简单起来。邢明辉不知谢思言来了保安州,更不知德王也已倒向谢思言这边,这日晚间,于德王的邀约下,来了德王府。
    在德王的一再力劝之下,邢明辉终于肯动酒水。小酌之际,邢明辉开始拉拢德王,想让德王回头随时将宣府、延庆那边的风吹草动告与他知道。
    德王转回头就将这些话与谢思言说了。谢思言道:“仲晁在西北这边势力不大,拉拢王爷再正常不过。王爷且以多加考量为由,留他两日。”
    德王照做。
    晚夕回了颐畅殿,谢思言让陆听溪先别歇下。
    “淘淘帮我画下邢明辉的样貌,我有用处。”
    陆听溪仍旧扮成婢女,趁着进去端茶果的时机,记下了邢明辉的样貌,回来落笔成画,交于谢思言。
    经了这么一遭,她也不困了,见谢思言要出门,问她能否一道。谢思言盯她片时,点了头。
    出城的马车上,他对她道:“我忽然改了主意,我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这回即便将邢明辉除掉,也只能间接打击仲晁。我原本是打算步步为营,如今却想釜底抽薪——离间是最好的法子。”
    陆听溪攒眉:“你要离间仲晁和邢明辉?这两人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如果邢明辉知道仲晁不过是拿他当靶子呢?”
    他把玩手里的太乙莲叶金杯:“狗咬狗才好看。”
    两人一路到了城内一处偏僻的街巷。谢思言抱了陆听溪下车,让她稍候,踅身进了一家估衣行。须臾出来,他手里多了个包袱。
    陆听溪接过一看,包袱里面裹着几件旧衣,都是好几年前的式样。谢思言问她觉着他穿哪件最丑,陆听溪惊诧:“你做甚?”
    “我打算扮成舵工,去会会漕帮的人。”
    陆听溪不赞成:“我听齐表兄说,那漕帮中人多是刀口舔血之辈,你没必要亲去。”
    “担心我?”谢思言尾音微扬。
    “是啊是啊,所以不要去。”
    “不要紧,届时谁吃亏还不一定。”他拍拍她。
    “是我发现了胭脂盒的玄机,所以你得听我的!”
    谢思言将她拎回马车里,一把按在隐囊上:“我心里早就给你记了一功了,放心,等回去后,好生奖励你一番。乖,回去好生安寝。”
    陆听溪劝了半日,没甚用处,一气之下回了颐畅殿。她盥洗罢,正要歇下,守在外头的值夜婢女递来了一封帖子。这个时候还有人递帖子来,还是给她的,思及此,总难免忐忑。
    拆了帖子一看,发现是齐正斌写给她的,大意是说,他有事与她说,让她出来一趟。
    陆听溪踟蹰下,从颐畅殿侧门出来,在殿后的方池旁见到了僓然而立的齐正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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