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属的师门人丁不多,平日虽能自给自足,有事时依旧需要大宗门的帮扶,有所得有所失,也因此必须不定时地上缴一些「供奉」作为酬谢。
    「没想到仙人们也需要买『平安符』。」辛苦炼好的上品丹药头一回被一粒不留地徵收走时,我怒擦丹炉,一边跟苗苗抱怨。「极品成色的明气丹我也是初次炼出来的……」
    彼时苗苗只是抿着唇,一拋他的长剑,银剑冷然的光划过天际的金色满月,又闪电似地落回他的手中。「不要紧。等我实力更强,能去探索秘境了,就能寻出更多宝物来交差了。」他说,「阿原也就可以留下你的宝贝丹药了。等我。」他向我承诺道。
    他的口气太过慎重,我连忙摆摆手让他放松一点,别一个人又莽莽撞撞的。
    后来话题不了了之,「供奉」也自然持续缴着。
    入门近百年,我们缴交出或多或少的好东西,不知道该不该说是运气……因为不特别出眾的典籍或者法器没被对方放在眼中,我们反而能自己好好珍藏使用,倒不至于太拮据。想想也是,大宗门资源丰富,我们这样的小门派里,尚且爱惜不已的物品在他们那边,想必只是能堆满仓库的俗物吧。
    我以为仙人们脱离凡胎,求仙之道也会是脱俗的,却没想到并不比人间高尚。
    「阿原愤世嫉俗啦?」苗苗还笑我,倚着我的肩膀,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手。
    「就是感觉……不公平吧,也很幻灭。」我握住他的手,有点丧气。
    「即使已经一百岁了,阿原还是很傻哪。公平这种事,我们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并不存在的吗?」苗苗没有将手收回,但也没有放任我怨天怨地。「几十年前,如果不是遇到了师父,我们就会跟其他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被饿死或者发卖,那些孩子们的枯骨现今早已不知所踪,我们却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话,对他们而言,这也很不公平吧。」
    苗苗一直以来都比我通透,我明白他说的没错,但依旧意难平。
    「别沮丧啦。如同我之前说的,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强、强悍到即使是大宗门也不能来欺负人,届时,『规则』便能由我们自己定了。或许还需要一点时间,可是,阿原你所期待的『公平』并非遥不可及的。」苗苗侧头对我说道,笑容自信张扬,在月下闪闪发光。
    「──相信我吧。」他安静了一小会,声音低低地又说,抬手抹了抹我的眼角。
    剑修日日勤奋练剑的手茧刮得我眼皮疼,他的神情因为我真的落下泪来而变得无比柔软。在人前剽悍的他,面对我时总是既温柔又可靠。好久以前那个单薄弱小却又倔强的小草,总有一天会长成谁也不能忽视的「兰草君」,然而在这种时刻,我能清楚知道他还是我的「苗苗」。
    即使才能平庸、时而心思滞碍宛如一汪淤土,能伴着如斯美好的他成长,实乃我幸。
    若这样的我也能在什么地方扶持他,就太好了。
    领悟到这点时,我忽然从停滞已久的练气圆满期进阶为筑基修士。总算离他又近了一些,至此我才彻底明白──原来他便是我的「道」。
    仅仅一起长大就心安理得佔据着苗苗身边的位置,或许也有谁会用「不公平」来责备或者挖苦我,即使如此也无所谓,我会腆着脸继续死守下去。
    *
    我放在心上既珍惜又敬佩的苗苗,不过是分化成了地坤,就变成他人眼中可以随口被分配的、谁都想来抢夺的「宝物」。
    我们倚靠的大宗门意图近水楼台,要为他们门派中还没有道侣的天乾修士满打满算,派了化神期的长老来话事。如今修仙界中,超越元婴境界者稀少,化神、炼虚或是更之上的修士们,无一不是传说般的存在,隔壁宗门派来的化神期长老法力高深,据传随时能抵达炼虚境界,可见重视之意不在言表。
    该名长老外貌精明,面对境界比他低微的我的师父,语气尽是诚恳与拉拢,直言这是两派之好、亲上加亲,地坤及早定下天乾也好,否则潮期一到,招蜂引蝶反而不美。
    潮期、又是潮期。
    这东西、这件事有重要到必须罔顾苗苗的意志吗?
    道侣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凑一对的吗?
    那长老提议的元婴天乾确实时有威名,但人与人之间,岂能只靠体质就轻易下决定?
    我假借奉茶,听了满满一耳,气得一口气顺不过来,脑子一热便哇哇地把这些质问都吐出口。
    ……我是打算好好为苗苗挺身而出的,可惜总是习惯回避衝突的我,一点也不擅长与人正面对峙,儘管前一两句话光靠魄力而说得正气凛然,说着说着,却不自觉地渐渐收起声量,语句也不再流畅。
    有够窝囊。
    长老的表情似是有小狗小猫在吵闹,他收起慈爱的神态,刻意散发出高阶修士的威压,因为我梗住脖子不肯乖乖跪下而冷冷瞟了我一眼。
    「你叫泽原,是吧?筑基中期的丹修,连金丹期的边都还没碰到,何以在此大放厥词?」他说,无视师父的说情,持续散发灵压,同时缓缓端起茶盖,拨散热茶的蒸汽。「水土双灵根的资质,比起单灵根自然是平庸许多,却也非一无是处,偏偏认死了要炼丹。若你生得巧一点,拥有木或火灵根,作为丹修也不至于到现在还不上不下。」
    他戳人心的话语说得轻巧,但平心而论,实则句句在理。
    我被嘲讽得无言以对,心里的一头热也被他从容的动作拨开。
    他又义正严辞地讲述了好些大道理,诸如天乾地坤的特殊天赋亦即天职、既是有望飞升的尖尖子,理应彼此扶持调和,积极成仙,带领其他修士一起踏上登天的仙途。这种理所当然的「期待」未免太令人噁心;话里话外,更是要我这庸俗之材自知轻重,别不知好歹。我说不出话,但也听不下去,难堪地浑身颤抖,师兄们趁师父打圆场时,赶紧将我带了下去。
    我赌着气行礼退下,心中着实懊恼自己嘴拙。早知道泡茶时就应该趁机加料。
    相比于眾人以及我的躁动,金丹刚成的苗苗一派淡然,在洞府里悠哉地听风读书、对山练剑,像是对自己的新身分没有怨言。
    他不畏战,打起架来也凌厉,其实生性喜静,洞府选址在峰间的一个小湖边,离师门其他人的住所都远一些,此时刚好也远离纷扰。我不需允许也能进入苗苗的住所,只是他正在调息,我不欲打扰,便坐在湖畔望着水中几株将开未开的荷花发呆。
    晚霞将湖面晕染出暖洋洋的色彩,金光点点,我想起我们还小时,有次流浪到破败的富人家旧址,在久未修缮的水池中,看见了一塘恣意盛放的荷花。也许是地处偏荒吧,这些秀妍的花并没有在花期前就被飢饿的人们折下,独自安然。
    那静美的景色彷彿一道来自美好世界的昭示与慈悲。
    饿了许久、几乎已经要撑不下去的我与苗苗哭着啃食了那些柔软的花瓣。
    我一直记得这件事,特意在洞府的湖边栽入荷花的苗苗想必也是。
    他们说,苗苗是有荷花香气的地坤,搭配他那清雅的外貌,正正好。
    我闻得见真实的花香,但直到苗苗坐在我身边,我也只能嗅到他腰带上香囊的味道,香囊里头的香草们还都是我特意挑进去的。
    「听说你大闹了一场呢。」苗苗说。
    「……也还好吧。」我不想重复那长老说过的话,轻描淡写地带过。
    「阿原平日温温吞吞的,没想到也有如此莽撞的时候。」
    「别嘲笑我了……那样以下犯上,等等回头要领罚的。」
    苗苗笑了笑,捡着小石子往小湖里扔,我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意识到那长老的言论,身为当事人,他肯定早就听过了。
    ──不会不甘心吗?苗苗。就这样任由「天道」捉弄。
    我不敢问。
    ──如果我成为一个天乾,「他们」能不能就放过他呢?
    我不敢奢想。
    我内心纠结不已,偏偏还被发现。苗苗试着哄我,主动允诺我可以把好不容易才种活的灵花摘去炼丹、而且等藕熟了还可以亲自洗好煮给我吃。他就不该理我的。我根本不值得他这么体贴。妄想着自己若是天乾就怎样怎样,到头来我也跟那些可恶的傢伙没两样。
    *
    我们宗门虽小,到底还是扛着压力,没有轻易松口。
    一日我与苗苗一起靠在书阁的案牘上研究典籍,加紧补强我的知识不足。
    我们互为青梅竹马,长生道上还要继续与彼此并肩,再怎么不知世事,我也该多多了解所谓天乾地坤是什么样的存在,以备不时之需。苗苗懂的比我多,他毕竟是拥有这特殊体质的当事人,也许早就及时研读了相关的书籍,在我嘖嘖称奇于书上的内容时,显得很淡定。
    他瞧我一脸难以置信,像是怀疑书在逗我,还大方地低下头让我摸了摸后颈,实际感受看看。据说那是地坤身上最异于常人的所在。
    「就是很一般的皮肤?我没感觉到哪里不同。」我用指尖点了点,忍着不要乱刮。
    「还挺痒的。」苗苗笑着扭了扭,坐直了身。
    我将他束起的长发拨回背后,看到他的发带有些歪了,顺手拆开重新绑正,一边绑一边疑惑书里为什么要把后颈这部分写得那么……嗯,该怎么说呢?
    ──充满禁忌似的?
    「书里明明说会有一块软软的……肉?」我很訥闷。
    「什么肉。被你讲得好像可以吃。」苗苗吐槽。
    「听说香息就是从那块肉出来的。」
    「别再肉啊肉的说了哦,阿原。」
    我们玩闹成一团,没注意到有人刻意隐匿声响接近,直到那人出声,才骤然惊觉。
    「身为地坤,随意让人触摸后颈,有些莽撞哪。」那人说。
    苗苗如电一般一闪身,提剑挡在我面前,沉着脸紧盯面前不请自来的红衣修士。来者的修为比我俩都高,是没见过面的生人,自称锦槐。我不知为何对这个名字有微薄的印象,却很肯定自己不认识此人。
    「您有何指教?」苗苗口气不善。看样子也不是苗苗相识的对象。
    「我没有敌意的,兰草君。」陌生修士锦槐笑瞇瞇地说。
    对方笑容满面,神态很放松,乍看之下修为远不到之前那位化神长老的程度,却散发出某种更加危险的张力与压迫感,犹如高耸的树木铺展而下的巨大阴影,我本能地感到不适。苗苗的背脊紧绷,全神贯注着宛如随时要荡出去的剑,姿态稳而英挺,但我清楚看见了他颈上的冷汗。
    像是他正承受着某种,比我所能察觉到的危机而更强悍的什么。
    「我本以为你是刚羽化所以对香息还不够敏感,才使得这个书阁几里远外都能闻到荷花香,我也才能循香而来。可是,看样子你是能感应到的。藉由香息散发出驱逐之意的本事,也很拿手哪。」锦槐摸着下顎,一副饶富兴味的样子。
    这时我想起了他的身分。
    「这应该是『那个』天乾修士。」我凑近苗苗耳边小声说,苗苗也意识到了,轻轻点头。
    「承蒙您与贵派的厚爱,在下还没有缔结道侣的打算,若您为此而来,还请回吧。」苗苗道,话讲得硬梆梆,一个字一个字都要从牙缝挤出来。他的态度在高阶修士面前显得无礼,但这个锦槐不知怎么地闯进了我们的师门与书阁,形跡可疑而且更加失礼,我助阵般也怒视着,与苗苗同心一致对外。
    锦槐闻言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向前踏出一步。
    苗苗的后颈倏地覆上密密的一层冷汗,在这一瞬间我福至心灵,明白苗苗为何承受了比我还深的威压──如同书中所述,这个天乾正在用自己的香息压制地坤──这是天乾地坤间特殊的沟通方式,修为不够的我闻不到、被摒除在外,感受到的单纯只是对方元婴中期的实力。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我既想打断对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与此同时,苗苗白净的双颊通红,呼吸带着轻微的喘息,姿势也难以维持平稳,我不再多想,从苗苗的背后窜出身,以自己的身躯挡在他们之间。
    我比苗苗高一点,只要张开手,或许就能把他好好地藏起。
    我闻不到那见鬼的什么味道,这也表示,我完全不受影响,既然如此,就让我来当盾吧。
    我咬紧牙,按下苗苗想将我格开的剑,强撑住一股气,「锦槐君,您请回吧。」
    修为不如人,我知道要是打起来,对方切我肯定像切一块豆腐,可是,就算会被切我也不愿意躲。我光凭气势强作凶狠,忖度着如果对方不听劝,即使没有金丹可以自爆,也要祭出自己的本命法器炸他。
    我掏出衣襟里的小小丹炉,正要催动法器,锦槐竟笑了。他退开一步,压在我身上的威压也一口气散去,他被我们两个顶撞也不以为忤,神色愉快至极。
    「明明只是筑基,真是好大胆。等你修出金丹,再来会会你。」锦槐对我说,随即视线移到我背后的苗苗上,「兰草君,我们后会有期。」说罢便乾脆地走了,一瞬千里,跟来的时候一样无影无踪。
    「不知道这人有什么毛病,我传个讯跟师父说一声……」
    虚惊一场,我软着脚喘了一大口气,手指还有点抖,传音符画了好几次才画好。苗苗脱力一般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我转过身,伸手扶住他。「你没事吧?」他的额角湿淋淋的,我轻轻挑开他的瀏海,用袖子擦了擦。
    他的状况非常不对劲,整个人红通通的,四肢软绵,脸色痛苦,站都站不稳,还撕扯着自己身上的衣物,发出难受的闷哼。
    「你怎么了?苗苗?」
    「阿原……我好热……」
    「突然之间怎么了……?」
    我以水灵根的天赋招来一丝水雾,冰凉凉地罩在苗苗身上,他的眉头因着水气的润泽而少少松开,我才刚要放下一颗心,他又蹙紧眉,整个人发狂似地在我耳边吐出热呼呼的喘息。他这模样我从没看过,眼神迷乱着,连话都说不好,断断续续才说出几个含糊的字,我捧起他的脸想听清,只见苗苗原本就极俊秀的面容此刻妍丽灼人,眸中溢满了水气,眼角红艳艳的,总是坚毅的眼神透露出罕见的脆弱。
    我看得心头一跳。
    再怎么不懂事,我也明白了。
    ──苗苗被强势的天乾强行逼入潮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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