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第一次。」刘御将洛光揽在怀里,头轻靠在她的肩上,低沉的嗓音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令听者的心软的一蹋糊涂,她轻锁眉头,伸手回拥,抬起眼眸问:「发生什么事?」
    洛光的眼睛澄澈透明,印着刘御的面容,真挚认真,不掩担忧,让人產生一股错觉,似乎世上诸事都比不过眼前之人,因为她的眼底仅容纳一道身影。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会打从心底关心他、照顾他、亲近他的人,只有洛光一个。
    年少家破,活着的每一日都似独坐黑夜,沉寂孤独,本以为会孤单终老,可洛光从天而降,如星光滑破暗夜,点亮刘御的人生。
    刘御低头轻吻一下洛光的额头,心绪激动,难得露出如少年般的笑意:「下月,我便可娶你为妻,你可愿嫁我?」
    今夜,一封密信从皇宫而来,周天恩告诉刘御,明日赐婚圣旨便可下达,让他做好准备。
    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太子殿下成功兑现了在边关战场上的承诺。
    说实话,刘御是有些意外的,他以为这承诺要兑现,少说也要几年,待周天恩根基更稳或成功登基时,才可无后顾之忧地下达圣旨,但他愿意等。
    可没想到,才刚回来,周天恩便送来了圣旨。
    刘御为虹国芸芸眾生庆幸,未来的君主是这样一个人,能闢不可能之路为可能,能视曾赋予的承诺为责任。
    「真的?」洛光讶异瞪大眼,声音微扬,尽是惊喜。
    「真的,明日宫里便会派人来宣读圣旨,届时无需太意外。」刘御笑着,眉眼温柔,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那这不是好事吗?你方才进门那样子,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呢!」洛光嗔了刘御一眼,愈想愈不对,忍不住伸手轻打了身下的男人一下,佯怒道:「难道能娶我,你不高兴?」
    「当然高兴。」刘御微愣,连忙解释:「我就是,太高兴了......我......」
    见男子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玩笑,洛光忍不住自己先兜不住笑出来,调皮眨眼:「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开个玩笑。」
    刘御再次愣了愣,端详女子毫无怒意的笑顏,也无奈地笑了。
    许多年,都没有人和他开过玩笑了,刘御似乎已经忘记开玩笑的感觉,但没关係,从今以后,会有一位鲜活的女人在他身边,陪着他,与他说一个又一个的玩笑,他一定会习惯的,想到这里,刘御的心被满溢的温柔填满。
    「不过你方才说,『不是第一次』是什么意思?」洛光想起刘御一开始说的话,好奇地凝望他。
    「......其实送你回来那日,我站了一夜,临走前……悄悄进来过。」刘御别开眼,难以啟齿却咬咬牙说出口,洛光听得愣住,几瞬后才懂他的意思,一时间心中又酸又涩又甜又疼。
    眼前的男人,他曾把爱意隐于无人的暗夜,跨越心中的礼教门槛,悄无声息地入门来,又如风过无痕般离开。
    她知道他是这般的男子,当她望见掛在画室里满室生辉的画像,当她眼见骑马而来的高挑身影,她知他心中有她。
    既他心中有她,而她心中有他,那便该在一起,于是洛光愿意用性命赌一次相守的机会。
    洛光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她一生画最简单最绚烂的人间,也走最简单最真挚的直路。
    「以后你想进来,随时都可以进来……而且,很快我们就会是一个房间了,分什么你我?」洛光笑了,安抚似的捏了捏刘御的脸,眼如星光灿烂,充斥着对未来的嚮往与期待,脸还透着一丝薄红,见状,刘御忍不住也笑了,拿下作乱的柔软小手轻声道:「嗯。」
    *
    翌日早朝,周允在上,眾臣俯首,在刚听完礼部尚书许良宣读完毕两道圣旨后,周遭被一股诡异的沉寂所笼罩,震惊有之,不可置信有之。
    两则圣旨上,一明言废除周天恩太子之位,一则改立周天璿为太子。
    眾目睽睽之下,周允坐在皇位上,此刻脸色异常难看,握着龙椅的手用了十分力气才压制住即将满溢而出的怒意,他目光冷然望向站在朝臣最前的男子,男子今日身穿明黄色的官袍,面色平静,立于错愕的眾人之间显出几分从容不迫的气度,只见他率先跪了下来,高声道:「父皇英明,儿臣,接旨。」
    眼见周天恩接过了许良手中的圣旨,周允霎时间有种气力被抽乾的错觉,又惊又疑,藏在怒意底下的是满满的疑惑,可此时此刻,他不能在眾臣面前质疑自己下的圣旨,只能生生按捺住自己。
    周允讽刺地想,想必周天恩早就料想到此时此刻,所以才刻意让许良在早朝时宣读圣旨吧!让身为皇帝的他,毫无退路。
    君无戏言,圣旨不可反覆,周天恩是以礼法来绑架周允。
    一直以来都拥立周天恩,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眾臣,在他接过旨之后,也将所有的话都嚥回肚子里,不少人心里都闪过四个字-功亏一簣啊!
    若周天恩未接旨,眾臣还可以据理力争,请皇帝收回成命,但若接了旨,便再难翻盘了。
    眾人匍匐多年,好不容易眼见周天恩走到这一步,原以为诸事底定,却难测圣心。
    那么......终究是要走上最坏那一条路吗?
    圣旨下达后,早朝持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眾人面不改色,心中的算盘却纷纷打的劈啪响,周天恩目不斜视地凝望前方,他的眼里没有周允,没有身后的朝臣,只有一名清丽无双的身影,他淡淡勾起嘴角,人生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轻松。
    周天恩的淡淡笑意,落入了不远处正悄悄打量他的刘御眼里,他默默别开眼,假装没有望见。
    「无事就退朝吧。」议事毕,见无人要再上奏,周允威严地开口,目光凉凉落在周天恩身上,缓缓开口:「恩儿,你留下来,朕有话和你说。」
    「是。」早有预料的周天恩頷首,语气波澜不惊。
    眾人有眼色的行礼退下,只馀父子二人在殿内,周允仍旧坐在龙椅上,一身华贵的龙袍显出逼人的气势,眼里却掩不了几分老态和疲惫,半晌才开口:「为什么?」
    为何当初汲汲营营,如今却眼也不眨一下地拋下?
    「父皇可知,儿臣为何想当皇帝?」周天恩抬起头,目光清明而冷静地反问,周允微愣,下意识道:「当皇子的,有谁不想......?」
    「是因为只有坐在龙椅之上,儿臣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周天恩瞇细眼,似在回忆起当年无能为力的时光,听不出情绪地开口:「是父皇让儿臣知道,没有权势,没有当上太子,儿臣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眼睁睁见至亲步入冷宫,就连想送件冬衣,也被宫里捧高踩低的奴才敷衍。
    即便没亲眼见过,可周允很容易便能想像周天恩这话背后曾面对的一切,一代帝皇就这么被一句看似平淡却内含无数说不清苦处的话语弄得哑口无言,愧疚横生,但仍旧不能理解地问:「既然如此,又为何.......」
    「可如今,即便没有权势,儿臣也能护下自己想护的人。」周天恩自信抬首,目光坚定,语气篤定:「反而是权势越大,会招来终其一生未可知的祸患,儿臣如今心思简单,只要母后和霜儿安好,儿臣便心无所憾。龙椅看似贵极,可若不能让人安枕无忧,儿臣不要也罢。」
    「你......」周允声音微颤,终究说不出话来。
    「儿臣不求留名青史,只求今世与妻安稳一生。」周天恩说着,忽地跪下叩首,一字一句开口:「还望父皇恩准。」
    「你......还恨朕吗?」极其突兀地,周允忽然开口,目光牢牢锁在跪着的周天恩身上,不想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只见儿子抬首,虽跪着,却背脊挺直,透出几分骨子里的坚毅,他没有犹豫地回答:「不恨。我从未恨过父皇,当年之事,比起恨,我更觉得父皇......很蠢,不信朝夕相伴的心意,却信那子虚乌有的信和证据。」
    被骂「蠢」的周允没有生气,反而大笑出声,一直以来纠结的情绪与愧疚缠绕于心的千千结骤然解开,他笑着开口:「说的好,朕真的太蠢了!起来吧,别跪着了。」
    待周天恩站起身,周允忽然遗憾地开口:「于公于私,你都是朕属意的太子,这江山若能交到你手上,朕会很放心的。从小到大,你都是朕的骄傲啊!」
    骄傲吗......
    既然回应不了对方的殷殷期盼,再多言,又有何益处?
    周天恩思索一瞬,只是微微扬起嘴角,站着行了一个礼,而后决然转身朝外走去,毫不留恋。
    周允懂周天恩的意思,这次没有叫住他,只在心里想-就算不是太子,你也是朕的儿子,朕的骄傲。
    *
    周天恩踏出殿门,刚走入宫巷,却见本该寥寥无人的巷子里站着一道道穿着官袍的身影,原来是下了朝后,没有一个人走。
    「殿下!」见周天恩出来,不知谁喊了一声,眨眼间便将视线匯集过来,眾臣望来,视线交会,眾臣欲言又止,而没预料到此情此景的周天恩则是难得愣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于是宫巷里,气氛就这样突兀地沉静下来。
    「臣等,愿追随殿下,无论成败。」忽地,兵部尚书上前一步,率先跪下,言语诚诚,掷地有声,似在这短暂的等待中想明白许多事情,做出某个重大且义无反顾的抉择。
    「臣等,愿追随殿下,无论成败!」有人率先开了口,眾臣便在宫巷里头一同跪了下来。
    扫过一道道身影,一时间,周天恩的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他曾和眼前的朝臣们在阴沟里匍匐,共同谋划扳倒周天思,共同计画朝廷的大换血,只为最终共创盛事太平,只为最终能够如愿以偿。
    眼前跪着的一道道身影,有为从龙之功,有为家国天下,各有盘算,但无论如何,今时今日他们站在这里,跪在脚前,都是将身家性命交给了周天恩。
    唯一没有跪的,是早就已经知晓一切的礼部尚书许良,他在旁沉默看着,静静凝望着愣神的周天恩,想见他该如何收场。
    早在许良收到周天恩的命令与下达的圣旨时,他就曾质问:「殿下做出如此抉择,可曾考虑过我们这些追随您的老臣?」
    当时周天恩怎么说呢?
    「诸位请起,是我对不住各位。」周天恩深吸一口气,半晌才哑着声音开口,眾臣疑惑抬头,却见自己追随的君主忽地在巷弄间跪了下来,朗声道:「诸位大臣追随我于危难之中,匡扶社稷,患难与共,天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着,周天恩结结实实嗑了一个响头,震得在场之人面色大变,吓得站起身要扶他,却被轻轻摇头拒绝:「诸位大人既然起身了,就受天恩一跪吧,诸位担得起。」
    「殿下......」
    「诸位大臣都是心怀天下之臣,天恩以为,社稷兴亡,係仰赖诸位大臣,而非帝皇一人。若诸位在,推善政,则百姓兴、虹国盛,若诸位不在,朝廷暴虐,则百姓亡、虹国危,诸位才是虹国之本,而天恩一介皇子,坐没坐上那个位子,其实并不重要。」周天恩一字一句开口,微笑道:「眾爱卿只须记得天下百姓,不须在意那皇位上,坐的是谁。」
    这句话,说得上是离经叛道,可在场之人却无不听得热血沸腾。
    「晚辈虽无帝命,但诸位却都是虹国股肱之臣,天恩会为各位引荐于......太子殿下,还望诸位继续为我虹国百姓奉献一己之力。」周天恩说完,再次叩首:「多谢眾爱卿多年照顾,无论天恩身处何位,恩德皆感念于心,只能承诺来日若眾卿有难,天恩万死不辞。只是此后,臣是臣,君是君,天恩是天恩,还望诸位谅解。」
    说到这份上,在场之人都是人精,不少人都反应过来,周天恩是真的铁了心没打算继承皇位,而也许今日这一桩圣旨,就是周天恩自己一手策划的。
    「微臣明白。」兵部尚书上前扶起周天恩,眼眶含泪:「殿下的决定与吩咐,臣等将一生牢记。」
    宫巷转角处,刘御靠在宫墙上,听着这场跌宕起伏的剧,忽而笑了,转身离开。
    朝阳落在宫巷里,闪着耀眼的光芒,刘御向宫外走去,想起年幼时被抄家灭族的画面,想着刘恭坚持发兵后落得的结局,忍不住喟叹一声。
    爹,大皇子说的对,我们只需惦记天下百姓,又何须在乎那龙椅上,坐的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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