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恩醒来的时候,软玉在怀,对方睡得仍香,而他静静地抱着,享受这片刻的寧静。
    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周天恩想了很多、很多。
    初遇时,周天恩自己便置身于剑影刀光之中,参与风铃祭的洛霜遭受波及,而当时的他无牵无掛,对偶然路过的女子本该毫不在意,却因为她的琴音而对她高看一眼,更为她能解断魂草之毒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点惊鸿一瞥的印象,那点似有若无的衝动,让周天恩鬼使神差地在圣旨上,写下洛霜的名字。
    本该只存在利益和算计的婚姻,到底掺杂了周天恩一点难以为外人道的情思,于是洛霜被周天璿绑去的时候,周天恩会紧张,于是洛霜将婚姻比做利益交换时,周天恩会失望。
    哪怕洛霜只是在做她认为身为利益交换者应该做的事情,周天恩也会在心中悸动。
    情不知其所起,一往情深,一开始周天恩不懂,直到后来明白后,方知心之所至,无关缘由。
    幸运的是,这段感情,能得到她的回应,幸运的是,那日午后,她说的那句「我也是!」。
    从那一日,周天恩便决定,要与洛霜一生相守,并护她一世周全。
    馀生所愿,惟洛霜而已。
    可一路走来,洛霜被凤命之说弄得差点被废,被身世之谜害的差点身死,被傅语嫣绑去差点命殞,周天恩忍不住问自己—你自许多谋善算,却连一个人都护不住。
    今日傅语嫣、林凡死了,且不出一週,周天恩会让咏心楼跟着陪葬,可那之后呢?
    至高的权利与囊进天下的利益,会不会招来下一个林凡,或者下一个傅语嫣?
    周天恩这一次是赢了,可下一次呢?
    「醒了?」忽地,洛霜的声音打断周天恩的思绪,他扬起嘴角,淡淡頷首:「嗯,醒了。」
    「伤口还疼吗?我看看。」说着,洛霜一手扶着胳膊翻起身,探头看向周天恩另外一侧的手,发丝垂落在周天恩的脸上,痒痒的。
    周天恩心头一动,忍不住抬手拨开发丝,轻笑出声,这没头没尾的笑意令转过头的洛霜一头雾水。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在我身边,特别好。」周天恩眼底柔光涌动,洛霜眨眨眼,又听他异常认真地承诺:「对我来说,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其他的一切,我都可以捨去。」
    被那双深邃而认真的眼神锁着,洛霜从周天恩的眼睛里找到自己,专注而虔诚,心一动,身随心动,便俯身在周天恩的唇上轻吻,一触即离,并以同样认真的神情回覆:「我也是呀。」
    两人四目相交,尽是温柔繾綣,在这平凡无奇的一刻,一个改变整个王朝歷史的决定,已悄然地诞生。
    *
    夜晚,虹国军营里,一名被銬上刑具的女子形容狼狈地吊在半空中,从来美顏的脸庞此刻满是污垢,却已是她身上最完好的地方。
    从来用来赋琴的手,此时十根手指头都被刑具折腾得不见原本的样子,骇然地变形,扭曲地指向十个不同的方位。
    一整天过去,没有一个人来提审她,却只有一个面无表情的人折磨着她,动不了,死不了,只有无止尽的疼痛包围着自己。
    她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好几次脑中空白一片,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活着,于是她愈发害怕,对方是刑讯好手,知道要怎么折腾人才会让人痛不欲生却又不会一命呜呼。
    任谁也看不出来,眼前身上满是伤口的女子,便是名满虹都的红玉姑娘。
    忽地,一声脚步声传来,帐门被拉起,风灌入营内,烛火微动,红玉瞳孔微缩,看见两名男子从容走来,一人带着让人春风拂面的淡笑,一人表情凝重,她的思绪不禁回到初遇时,当时风铃祭前的悦来客栈里,周天恩与周天清在台下对饮,她作为背后推周天思一把鼓动虹国内乱之人,在台上洋装献艺,实则默默观察。
    当时谁也不知道,最终会走至这个地步。
    红玉没想过只一次出手,周天思便满盘皆输,没想过不过几月,宫中太子便落回周天恩手上,更没想到过自己最终会落到他们手里。
    「红玉姑娘,别来无恙。」周天恩伤了一隻手,面对俘虏依旧风度翩翩地笑着,可这抹笑意在红玉看来比恶鬼更加可怕。
    「你杀了我!」用嘶哑到不像自己的声音,红玉用尽全力才小声地挤出这一句话,可已足够进帐的两人听见。
    「经过这一天,你该知道,死比活着还快活吧?我怎么捨得放你死?」周天恩冷然的语气令红玉如坠冰窟,她浑身发冷,却动也动不了,一颤抖便浑身隐隐作痛。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杀了我......」红玉低声下气的请求未能令周天恩的眉眼颤动一瞬,周天清进来前未能想到红玉会是如此模样,有些不忍多看地别开眼。
    「猜猜看我要什么?猜对了,我便杀了你。」周天恩的提问令红玉原本僵固的脑袋倏地转动起来,她开口:「我可以告诉你咏心楼全国的据点??」
    「还有呢?」
    「我.......我可以......告诉你咏心楼的由来......」
    「还有呢?」
    「你还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红玉的思维已经接近冻结,最终只喃喃着这句,周天恩轻轻笑着:「好啊。说,我在听。」
    红玉倏地回过神,开始一句一句,说出咏心楼埋藏于全虹国、乃至于他国的据点,断断续续地唸完,已是一刻鐘以后。
    「.......就是这些了。」红玉有气无力地开口,一旁的周天清早已拿起笔纪录下每一个红玉亲口说的名字,最后呈给周天恩看。
    「确定这些就是全部了?几处地点?」周天恩似乎在间话家常,用近乎熟络的语气询问。
    「是。137??」红玉深吸一口气后勉强回答道,脑子早已晕晕乎乎,却听周天恩好整以暇地命令:「确定吗?若确定了,再背一次吧,漏了一处或多了一处,我便让你活久一个小时。」
    红玉惊恐地瞪大眼,不敢置信眼前的男子竟如此心狠手辣,他温润如玉外表下的冷血无情比任何人所以为的都还要狠。
    她恍恍惚惚看着受伤的周天恩,几乎无法将记忆中那个被自己玩弄在股掌间的有情人和眼前之人联系上。
    怎么能这么狠?
    「不说,我可就走了,你就一辈子活在这种痛苦中,如何?」周天恩拿着方才周天清手写的地名名单,笑容未减地问,一股寒意自灵魂深处涌上,红玉相信眼前这个男人会让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刚刚说的不作数,再给我......一次机会。」最终红玉只能咬牙开口,毕竟她实在不知道刚刚神智不清下说的地名究竟有哪些。
    「好啊。」周天恩微笑着,毫无意外地一口答应,并随手将手上的名单丢至烛火边,任它转瞬烧成灰烬。
    周天恩递给周天清一道眼色,这次,周天清再将红玉说的地名一一记下,并在复诵时一一核对,确认无误后交给周天恩。
    「皇兄,确实137处,皆无误。」
    周天恩淡淡扫过,抬眼淡淡望向被吊在半空,人不人鬼不鬼的红玉,忽道:「我本可以饶你不死,可你却想动我心中的逆鳞。」
    红玉晕晕乎乎地愣神,汗和血和泪早已混杂她的五感,勉强才听清他说的话,却早已无力思索他的言下之意,然后她听见那个男人的宣判:「下辈子好好记着,什么人可以动,什么人不可以动,不过.......那也要有下辈子才行。」
    听见这话,红玉绷紧的心忽地放松下来,自己的死讯,竟让她得到绝对的寧静。
    她的眼角馀光,似乎看见了曾经视为崇拜者的傅语嫣,望见了曾经视为亲祖父般的爷爷。
    她有好多问题想问他们。
    为什么姑姑假死不带上自己?为什么姑姑要离开咏心楼?为什么姑姑要骗她?
    为什么爷爷不顾自己的安危下令动手?为什么爷爷知道姑姑假死还能如此镇定?为什么爷爷眼里只有傅氏江山?
    他们都对自己那么好、那么好。
    难道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绝世武功,只为利用她承担咏心楼职责?
    难道陪伴她成长的真情,都是虚情假意?
    黄泉路上,奈何桥前,他们能否向自己解释呢?
    随着一声破空声响,一把剑直入心脉,毫不留情地插进红玉残破的身体中。
    朦胧间,红玉望见昏暗中的一抹光亮,似是剑光,又似是她阴沟生存的生命里唯一乾净澄澈的光芒,还没开始便结束的懵懂春心。
    若没有咏心楼,若没有国仇家恨,若她不是傅红,若她真的只是名动虹都的艺妓,能否将那曲尽是试探之意的琴簫乐曲谱的更加动人心弦呢?
    周天清......此心曾动,君知否?
    就这样,一个还没开始的故事,一道不曾萌牙的情感,随着女子的气息全无,尽皆成为虚无,谁也不会知晓。
    「没想到你竟会出手,方才不是还别过头不敢看吗?」周天恩扬眉看向方才主动拔剑而出的周天清,不掩意外地问。
    「皇兄息怒,臣弟只是觉得既然已经知道我们想要的,而她也算是个可怜人,且皇兄身上有伤,不若臣弟代劳,让她也少遭些罪。」周天清揖手解释,理由和他的人一样,乾乾净净,不染纤尘。
    「无妨,我也非残暴之人,本也没打算继续折磨她。」周天恩随手扶住周天清,无所谓地回应,忽地想起什么皱眉问:「我身上可有染上血的味道?」
    周天清一头雾水仍是上前认真闻了一下,憨厚地頷首:「是有些。」
    「要不清弟的营帐借为兄洗个澡?」周天恩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令周天清瞬间愣住,下意识反问:「可以是可以,怎么了?」
    「那走吧。别让霜儿闻到了。」周天恩拍了拍身上的粉尘,理所当然地回应,周天清后知后觉地惊醒:「等等,我那里也不行,縈縈还在呢!不如.......去楚叔叔那儿?」
    「行吧。」周天恩不可置否,顺便想着跟楚沐拿去味的东西熏熏这身衣服。
    「好,顺便与皇兄商量一件事。」周天清目光一亮,觉得机不可失便抓紧机会开口,周天恩頷首后,两人并肩而行,在前往楚沐营帐的路上,听周天清间话家常般将自己早前和洛縈说的盘算悉数告知。
    「你想好了?」听完后,周天恩目光微动,顿住脚步,认真打量周天清,只见他目光澄净,如当时在宫中殿门之前般闪烁坚定的光芒,语气诚恳真挚:「皇兄不是知道吗?我们追逐的未必是外人以为的那般,你以一生为代价,我以生命为祭品,为彼此追求的目的祭奠。」
    清华殿外同样的话,此时此刻再说一次,已是不同光景,但周天清的心至始至终却都未变过。
    「清弟,如今你不必再证明些什么,我也不会再疑心于你,更不会在之后做鸟尽弓藏之事。」周天恩凝望着弟弟的眼睛,这次没有试探,唯有身为兄长的关怀与认真的承诺。
    「皇兄,我从来不是在证明些什么,这仅仅是我毕生所愿罢了。」周天清微微一笑,眼中满是对未来无尽的期待,周天恩见状满意的笑了,感慨道:「我曾经羡慕你,能够心无旁騖追寻自由,而我却被父皇逼得只有一条路可走.......」
    「皇兄......」
    「可现在,我已经找到我想要走的路了。」周天恩摆手阻止周天清即将脱口而出的安慰,露出一抹许久都未在周天清眼前出现的,纯粹如幼时般的少年笑容。
    相伴成长,周天清从小长在宫中,见过周天恩万人景仰的儿时,见证他跌落云端的少年,更眼见他扭转乾坤的青年,那是皇兄从泥淖里步出一条血路,而在经歷这一切后,周天清比谁都还要感动,周天恩能在风雨过后露出与幼时一般无二的笑容。
    无比温柔,也无比强大。
    周天清曾对傅林说,周天恩没有为自己活过,而今,他知道自己应该收回这句话了。
    终于,皇兄有了他自己选择的路,不再无可奈何,不再情势所逼,不再冷心冷情。
    「臣弟为皇兄开心!」周天清真诚地道贺,眼眶微湿,而周天恩依旧笑着,也认真回应:「多谢。」
    两人对望,忽地在夜里的营地开怀畅笑,惊得附近的守卫往两人的方向看一眼,而当看清两人的身影后,守卫再次惊得连眼都不敢再瞥地装没看到。
    一刻鐘后,楚沐看见两人连袂走入营帐,听完突兀前来沐浴的理由后,半晌无语,气笑道:「你们两个是欺负我孤家寡人一个是吧!」
    在异常温暖的夜晚笑闹间,他们风风雨雨的少年时光,她们跌宕起伏的少女时期,都随着一名艺妓的殞落、一代大家的凋零、一位谋士的牺牲而走向平静、顺遂、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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