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的时候,来喜正在沐浴。
    热水从鎏金兽首的口中汩汩地流淌而出,池中烟气缭绕,如梦似幻。
    来喜光裸着背,半靠在池壁上,他似乎有些疲惫,无力的阖着目。听到小田子的脚步声后,他才睁开眼睛。
    “人送到了?”
    “她要回四方馆,我将她送回了四方馆。”
    来喜没有说话,小田子犹豫地看了他一眼,低着头道:“宫里出事了,宁王不知被谁下了套,和大宛公主躺在一个床上,还被陛下撞了个正着。太子无故闯宫,去了四方馆,从苗人那里带走了个女人。”
    其实后面这句才是重点,方才小田子从宫外回来后,就有人把这些消息报了上来,所以结果很显而易见,他没有听从来喜的,将秦艽送到他的私宅去,而是将她送回了四方馆,来喜本是想把人藏起来,现在被弄砸了。
    “你很会擅自做主。”平静的口吻,波澜不惊,可熟悉来喜性格的,却知道他已经怒到极致。
    “你让我送她,并没有说罔顾她的意愿。”
    一阵水声,似乎人已经从池中出来,小田子半垂着头,看见一双沾着水的脚出现在他眼前。
    来人缓缓蹲下,忽然一个大力,小田子就感觉脖子一疼,被人强制抬起头。
    映入他眼中的,还是那张熟悉的脸,神情却那么陌生。
    “这么不会办事,看来还是只有牛羊圈那种地方适合你。”
    牛羊圈,那么肮脏的地方,却是小田子心中最单纯美好的地方。自从离开那里,所有人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来喜明知道这是他的痛处,却狠狠地扎在上面,好狠!
    他呛咳了起来,因为颈子受力过重,眼角溢出生理性眼泪。
    他并没有挣扎,只是咳着:“我是心疼你,为什么只要事关她,你就疯魔了,你别忘了……”
    “忘了什么?”
    小田子目光移到来喜白皙纤细的锁骨上,那上面有朵玫红色的印记,像海棠的花瓣。他感觉针扎似的目疼,瑟缩回视线。
    ☆、第90章 第90章
    90
    “忘了什么?怎么不说?”
    小田子紧紧地闭着嘴, 任来喜将他扔在地上。
    来喜没有再理他,去一旁架子上扯了条帕子,拭干身上的水。穿上内侍服,戴上那顶进贤冠, 他又是那个处惊不变的少监大人。
    小田子知道他是去干什么, 可他做的事势必会被那个人知道,到时候……
    “她回了四方馆,但是又离开了,太子带走的不是她。”
    来喜顿住脚步, 没有回头, 只是轻笑了声:“她果然还是那个秦艽, 不会让任何人抓住软肋, 可……”我的小艽妹妹,你可知我想把你藏起来, 真是为了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罢了。
    那个人注定是众矢之的, 跟在他身边的人注定永无宁日,你不该过这样的生活,可为何不愿接受我的好意?
    *
    太子把怀南郡主掳回了东宫。
    如此有失大梁颜面的事, 都在等元平帝给个结果, 可至今没有结果。似乎那就不是个人,只是个物, 拿走了也就拿走了。苗王已多次入宫求见元平帝, 太子还好生生待在东宫, 这件事从皇宫蔓延到朝堂, 想看元平帝对太子的失去耐心的人们,注定要失望。
    可这却是一个打击太子好时机,有心人从来不会放过,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任何事都是一点点积累而成,迟早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这么闹腾了一阵子,原以为事情就这么平息了,直到元平帝这个月下旨为太子和怀南郡主赐婚,才又沸沸扬扬起来。
    于老百姓而言,只知道太子要大婚了,娶的还是个什么怀南郡主,可对于知晓内情的人,却是喜忧参半。喜得是太子给自己作了个这样的太子妃,那群苗人不过群蛮人,蛮人的郡主能有多大势力,忧的则是太子不知道在搞什么鬼,难道他真不明白这样的赐婚是为何意,还是一切都是他在故布迷阵?
    知道真正内情的,只有那么三两个人,不过这三两个人都不会主动往外说。
    崇化坊位于延平门附近,此地距离西市不远,多是胡人商贾在此地居住。长安城素有有容乃大,海纳百川之称,形形色色各族之人,在街上并不少见。
    尤其又以怀远坊、崇化坊等西市附近几个坊为最,这里龙蛇混杂,混居在此地,算是比较安全的了,毕竟长安城那么大。
    异族人多,汉话说得标准不标准,就不那么明显了。阿朵是没问题,但阿力和大山多少带了些口音。
    正值清晨,西市附近菜市口正是热闹的时候。
    这菜市口卖什么的都有,菜十分新鲜,还有不少早食摊子,每天早上都有附近的居民来此,随便吃些早食,再买些菜回去,一天都齐活了。
    甯儿昨儿便嚷着要吃菜市口的小馄饨,今儿一大早秦艽就和阿朵带着两个孩子来了,两人一个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袄裙,另一个穿着藕荷色的袄裙,都戴着包头,两个小娃子也是做平民家孩童的打扮,走在街上并不显眼。
    到地方时,摊上还没有客人,甯儿熟稔地走过去,在条凳上坐下,又拍拍旁边的位置,喊哥哥来坐。
    秦艽忙制止了她,这种条凳不太稳当,必须两边平衡,不然就会摔了。让两个不安分的小娃单独坐这种条凳,无疑是找摔。
    她让阿朵去陪甯儿坐,自己则和颉儿坐另一条。待坐了稳当,摊上胖老板也过来招呼了,秦艽要了三碗馄饨,和一份蒸枣饼。
    蒸枣饼是胖老板帮忙在隔壁摊买的,碰到客人不单独只吃一样,只需叫一声,便有别的吃食摊老板帮忙端来,也算是开拓客源,等下一起会账即可。
    等馄饨端上来,秦艽又找老板多要了一只碗,一碗馄饨对半分,两个孩子就能吃得极饱了,再配点蒸枣饼,可以管到中午不会饿。
    甯儿胃口很好的把半碗馄饨吃完了,颉儿胃口没有妹妹好,但有妹妹在前,也勉强吃完了。
    秦艽拿出帕子给他擦擦汗,道:“吃不了就不吃,别跟甯儿比,她成天蹦蹦跳跳的,一刻不得安闲,胃口自然比你大。”
    “颉儿也喜欢吃。”
    “那娘明儿还带你们来吃。”
    甯儿钻了过来,调皮道:“娘疼哥哥,不疼我,人家想吃磨了你几天,你才同意,哥哥还没开口,你就答应了。”
    秦艽把她拉过来,也擦擦汗:“你个小调皮,是谁上回连吃了三天,说再也不想吃了?中间不给你换换口,你不待见吃,等下看到零嘴又管娘要。”
    “娘,甯儿还要吃杏儿糕。”
    口说不急,又来了,秦艽摇头失笑,阿朵也笑盈盈的,拉着甯儿问她如果吃不完怎么办。
    甯儿骨碌地转着眼睛,说:“给阿力吃。”
    想起上次甯儿吵着要吃缠丝糖,可给她买了,她吃了两口就腻了,顺手塞给阿力。阿力人老实,硬是苦着脸把那缠丝糖吃完了,连颉儿都不禁笑了起来。
    实在那东西太甜,也就小童们喜欢,可惜颉儿也不喜欢。
    “好了,上午不准再吃零嘴,不然中午你吃不下饭。那蒸枣饼是你点着要吃的,手里还攥着,又要吃杏儿糕,反正娘是不会给你买。”
    见秦艽说得这么坚决,甯儿又去缠磨阿朵,阿朵是个鬼灵精,说秦艽同意了才可以,眼见愿望不能达成,甯儿就生气了。
    她生气就是不说话,小嘴嘟得老高,颉儿也不想妹妹生气,就想逗她笑,却又想不出办法,眼瞅着不远处有个小贩脚边放了个簸箕,簸箕里放了十几只嫩黄色的小鸡崽,他忙拉着甯儿指给她看。
    甯儿一看到那小鸡崽,就忘了生气,兄妹俩手拉手跑了过去。
    见此,阿朵忙追了上去,秦艽摇头笑了笑,见三人都在看小鸡崽,她趁空在附近买了些菜,不一会儿菜篮子就装满了。
    那日离开四方馆,次日秦艽就带着阿朵四处找房子赁。
    乔装她不是第一次干,和阿朵扮成一对小夫妻,寻了个牙行,在崇化坊租了个小院子。不过这个小院子他们没住几天,附近有个胡人开的杂货铺往外卖,秦艽就将之买了下来。
    杂货铺不大,前面做生意,后面住人,就做附近几条巷子居民的生意。秦艽并不傻,她知道有很多人找她,大隐隐于市,只要平时注意些,没人会发现她会藏在这里。
    住在这里的日子很平静,白天开门做生意,晚上关门,和附近街坊领里也都熟悉了。对外,秦艽自称是个寡妇,丈夫出去做生意,死在了外面,没办法她只能带着两个孩子和弟弟弟媳妇在此讨生活。
    秦艽见肉摊上的肉不错,让老板给她称了一条。
    付钱正准备走时,听见肉摊老板和后来卖肉的男人说起闲话来。因为‘太子’的字眼,她驻足听了会儿。
    “听说了没?咱们太子要大婚了,是和一个苗人郡主。”
    “苗人?”
    “就是蜀地西南那边的一群苗蛮,我听别人说苗人会下蛊会勾魂,不然堂堂的太子殿下那么多高门贵女看不中,就看中了个蛮人苗女?”
    “也许那苗女长得美,才会被太子看中。”
    “去你的,你信这个?前些日子我听我小姨夫的二表姐家的大哥说,苏家和萧家的两位嫡女,为了争太子妃的位置,闹出不少事,整个长安城都在看笑话,却没想到被个苗女抢了。我跟你说那个苗女不得了,据说太子在选妃宴上一见倾心,当晚就去了四方馆把人给抢回东宫了。”
    “赫,还有这事?”旁边有人插嘴。
    这菜市上就是这样,有点什么消息能传得天下皆知,尤其爱传那些王公贵族家的事,通常会冠以自家拐着弯的亲戚在哪个府上做差,才能知道这第一手的消息,其实这些消息都烂大街了,都是从酒楼茶楼里传出来,被人多次加工再传。
    可通常这样的人最是受人追捧,聊得兴起了,三五成群就去边上的酒肆喝上两盅,边说边聊,一天时间都打发了。也少不了有以讹传讹,就为了混口酒菜吃或者哗众取宠的,所以秦艽每次听见了,都是听一半留一半不信。
    可今天这事……
    又听那些人越说越不像话,说那苗人郡主是个尤物,勾得太子好多天都没出东宫大门了,成天就睡在那苗人郡主的肚皮上,秦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头顶都快冒烟了。
    正胡思乱想着,她的腿被人抱住,是甯儿。
    小家伙儿脸红嘟嘟了,别提多可爱了,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秦艽不用多想,就知道这丫头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娘,甯儿想养小鸡崽。”
    “你养小鸡崽做什么,你又不会养。”
    “可是我就想养嘛,小鸡崽好可爱,你看……”她拽着秦艽的裙子,就往那边走,颉儿还蹲在摊子前,看得目不转睛,可见也是喜欢得紧。
    阿朵回头看看秦艽,把她手里的篮子接下。
    “我是劝不住了,你看给不给他们买,这种小鸡崽不太好养活。”
    “那给你们买几只吧。”秦艽慷慨道。
    甯儿忙高兴欢呼,又伸出一只小肥手道:“那我要五只。”
    “你要这么多干什么?”
    “我三只,哥哥两只。”
    无事时,秦艽也会教两个孩子算数什么的,所以别看甯儿还小,简单的数还是能算清的。
    “你三只,哥哥两只,为什么哥哥要比你少一只?”
    甯儿被娘问得哑口无言,纠结了会儿,收回一根指头:“那四只吧,我跟哥哥一人两只。”
    最终秦艽买了六只,因为小摊贩说四十文六只,为了好算账,所以多买了两只。还附送了小竹篮,将六只小鸡崽装在里面,东西很轻,两个小家伙小心翼翼的提着,边走边看,甯儿连杏儿糕都忘了。
    等回去后,提着小鸡崽的甯儿和颉儿,受到整条街小童们的追捧。、
    有的正在家吃饭,饭都不吃了,追出来,就是为了看小鸡崽。
    甯儿护得可紧了,伸出小胖手挡着他们:“小石头你把鼻涕擦擦,还有你们别挤啊,别吓到我的小鸡崽,哥……”
    颉儿忙去帮她挡:“别挤别挤,再挤不给你们看了,你们排队,一个个挨着看。”
    秦艽忍俊不住,两个小家伙跟谁学的这一套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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