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不去沉思片刻,决然掉头,往另外一个方向驰去。
    这一路未曾耽误分毫,及至刑部大牢门前,崔不去竟觉自己上半身已经被寒风吹得几乎麻木,握住缰绳的手冰冷僵硬,松开时关节喀喀作响,青白交加。
    亮出身份,门口看守面露为难,却不敢多作阻拦,左月局与刑部经常打交道,他们都知道这位崔尊使身份特殊,是个硬茬子。
    通常情况下他不会亲自出面,但今夜特殊情况,看守也都知道崔不去为何而来。
    权衡左右,他们还是放了人进去,不忘请崔不去勿要久留,顺道有空在他们上司面前多说两句好话。
    站在门口,黑洞洞的阴森似一张血盆大口,随时会将人吞噬。
    这里对常人而言是恨不能敬而远之,一辈子都不要进来的地方。
    崔不去却已经来过许多次了,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大记得具体的次数。
    因为左月局不设私牢,许多嫌犯到了京城,往往先押送这里,定罪之后再发往它处。
    但这次,似乎却有所不同。
    抬步欲入时,崔不去忽然停住。
    他咳嗽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咳得胸腔发疼。
    他这才忆起自己方才来得又快又急,马上颠簸加之寒风刺骨,这种滋味对一个久病在身的人而言并不好受。
    尤其是当翻身下马,脚步仓促,气息牵扯内里,冷热相撞,越发将这种不适激发出来。
    他紧紧拧着眉头,却压不住喉咙刺痒,咳嗽连着腥膻从胸口涌上,又被他生生咽下。
    看守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忙小声问候,殊不知这种情况崔不去早已千回百遍地尝试过,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好容易捱过这阵咳嗽,他直起方才微微佝偻的身体,将掩口帕子塞入袖中,举步走入牢房大门。
    脚步声在空旷阴沉的内部回荡,似无形重石,一块一块垒在嫌犯身上。
    不知何处传来呜呜哭声,间或还有不知内容的喃喃自语,甚至有人扑向栅栏大声喊冤。
    崔不去早已见惯这种场面,连往里走的步伐都没有缩减分毫,反倒是有些胆子小点的嫌犯,被他冷眼瞟去,当即脖子一缩,不敢吱声了。
    越是往里走,就说明嫌犯所犯下的事越大。
    很明显,如果今晚没有人胆大包天刺杀皇帝的话,凤霄的位置,一定无人超越。
    牢狱最深处,一人盘膝而坐,享受单间牢房的待遇,听见熟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闲情在内心默数。
    五,四,三,二,一。
    青色衣袖果然出现在眼帘之内。
    对方侧身而立,从凤霄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半张脸。
    “凤府主的气色,看起来还不错。”对方嘲弄道。
    “这不正等着崔尊使过来英雄救美吗?”凤霄轻笑出声。
    第172章
    崔不去半天没说话。
    他来得太急,气息未匀,此时半身隐于阴影之中,胸口热血奔腾,几乎化为浊气涌上喉咙喷薄而出。
    他以为自己忍得很好,又怎么瞒得过凤霄的耳朵。
    凤二啧啧两声,叹了口气:“你看你,我一不在,就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把手伸过来。”
    “你知不知道现在事态有多严重……”冷怒话语未尽,咳嗽就再也压抑不住,声声连绵,在阴冷牢狱之内回荡,似鬼魅游荡,凄厉难言。
    手腕被一只从牢狱内伸出来的手骤然捏住拽了过去。
    丝丝真气顺着指尖流入经脉,瞬间抚平气血翻腾的焦躁痛楚,崔不去只觉赌在喉咙的那口气也慢慢被顺下去,急促气息渐渐恢复正常。
    他嗅到一丝血腥味。
    在弥漫四周的阴冷气息中,丝丝缕缕时断时续的血腥气分外刺鼻。
    “你受伤了?”崔不去望向对方。
    壁上烛火昏暗,照得人影混淆模糊,分辨不清,更勿论掩藏在暗色衣裳下的伤口。
    凤二抽回自己的手,起身站在灯下,慢慢宽衣解带。
    崔不去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时候了,对方还有心思开玩笑。
    但他的表情很快变得凛冽。
    锋利如出鞘刀刃,冷得足以冻死任何一个近身的人。
    因为凤霄的胸口,靠近心脏处,多了一个拇指粗的血洞。
    看不出血洞多深,紫黑色的血迹干涸在周围,显示这具身体的主人很可能中过一次毒,而且毒性凶猛。
    崔不去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蛊毒?”
    “我在去秦王府的半道,遇见一个叫屠岸清河的人。”
    “此人武功来自域外,若我没看错,应该是当年突厥第一高手狐鹿估的后人或弟子。”
    “虽然佛耳也曾挂了突厥第一高手的名号,不过他比起这个屠岸清河要差远了。”
    “我没与狐鹿估交过手,不过屠岸清河的武功,与当年的狐鹿估相较,应该相差不远了。”
    “这蛊,应该是我与他交手时,不慎被种下的。”
    崔不去问:“我没见过狐鹿估,屠岸清河的武功,比之萧履,如何?”
    凤霄:“略胜半筹。”
    崔不去:“你倾力一战,与他胜负如何?”
    凤霄:“五五之数。”
    凤二虽然平日漫不经心,但他武功奇高,毋庸置疑,这世上能得他一句“五五之数”的人寥寥无几。
    以崔不去对江湖各门各派如数家珍的熟稔,在此之前,却从未听过屠岸清河这个名字。
    但与这样一个高手交战,凤霄必然要倾尽全力,也料想不到对方会趁其不备下蛊。
    这种蛊毒曾摧毁了整座雁荡山庄。
    裴惊蛰也差点中招,但发现得早,被生生用刀剜出来。
    他一动真气,蛊毒就钻得愈深,差点回天乏力。
    崔不去近前一步。
    但此地委实过于昏暗,他看不清那蛊是否还留在凤霄体内。
    这就是凤二会突然发狂,大肆屠杀秦王府的原因?
    “蛊毒,是否已被你逼出来?”
    凤霄沉默片刻。
    “我与他交手,注意力全在他的武功上,直到去秦王府的路上,方才发觉手背发痒,似有活物,而当时,我已动了真气。血气运行全身,蛊随血动,从手背到了胸口。”
    “方才我运功良久,那蛊却越发灵活,从皮下深入肌理,我这个伤口,便是自己戳出来的。”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似有无尽隐痛,无法言喻,无法道说。
    也就是说,蛊虫至今还未被逼出来?
    崔不去微微蹙眉。
    喉咙又开始麻痒刺痛,但他垂首敛目,强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是更沙哑的声音:“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他无法想象骄傲的凤霄,被蛊毒侵入骨髓心脉,像雁荡山庄那些人,像那个左月局的暗探,癫狂疯痴,不复神智,杀人自戕,死状凄惨。
    就像无法想象一只耀眼的凤凰被折断双翼,生生从九天跌落下来,沾满尘土泥垢,变成污秽不堪的凡物。
    凤霄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不回答,已经说明了答案。
    崔不去闭了闭眼。
    他脑子乱纷纷,几乎无法冷静思考,这是之前从未遇过的。
    哪怕更混乱困难的局面,他也能谋出一条生路。
    这次,一定也能。
    “我现在就去让乔仙回来,先让她压制住你的伤势,再去找范耘,他当年离开琉璃宫时,也带了不少好东西出来,无论他提出什么条件——”
    崔不去顿了顿,“我都会让他治好你。”
    “秦王府的案子,还有萧履,你都不管了?”
    凤霄望着他。
    黑暗中,一双眼睛灼灼发亮。
    崔不去淡淡道:“秦王府的案子现在已经惊动大内,有刑部接手,左月局只是协助调查,大隋人才济济,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关大局。”
    凤霄叹道:“崔不去,你肯说这么多废话,就非是不肯说一句‘你的安危最重要’吗?”
    崔不去:“说与不说,有何区别?”
    凤霄:“自然有区别。你若肯说这句话,我就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崔不去盯着他看了片刻,声音陡然冷下来。
    “你在骗我?”
    “你他娘的,是不是,没有中蛊毒?”崔不去一字一句地迸出来,语气轻柔,却显而易见,动了真怒。
    “的确中了,我没事在自己身上戳个伤口作甚?”凤霄无辜道,“只不过我英明神武,发现及时,虽然费了些工夫,但还是把蛊逼出来了,方才你问我,我也没有骗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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