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甜蜜,唯独李冬青的身体不景气。
    炎夏酷暑,她吹不得空调,开开关关,再度着凉。长了脑瘤之后,她的身体素质下降得很快,丁蕙如不知不觉间也察觉到不对劲。也就林敢配合着打组合拳,才再次瞒过。
    海恩高层重组后,丁蕙如有幸接触到明清家具的人脉资源,认识了不少台湾与日本藏家。曾经的战乱导致诸多文物流离失所,她想试着把它们召唤回来,在日本跟一位老先生沟通了许久,期盼多时的黄花梨案板没拿到,也收回来两套古籍,不算白费。
    中间还多亏三浦澈介绍周旋才能得手,怕占人便宜,她给他推了两位苏州的园林大师,三浦澈收到就是一声调侃:“你真是跟冬青一样,样样都算得这么明白!”
    丁蕙如清点着手上的拍品资料:“三浦桑,中国话讲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算清楚了,日后才少了很多麻烦。我到时候再找你帮别的忙,才不会有所亏欠。跟李冬青可没什么关系。”
    丁蕙如对李冬青的感情复杂,幼时当她是假想敌,中间断开多年做了网友,后来又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情敌。她有时也很烦冬青的装模作样,烦那种与世无争,看着看着又习惯了。童年时冬青替她挨打的滤镜蔓延到现在,即便自己喜欢的男人喜欢她,似乎也不重要了。
    只偶尔窥私欲发作,想要探听人家的感情,跑去跟莫皓霖狼狈为奸。三浦澈不知道她的用心,坦言道:“喜欢了很久,想这么快放下,挺难的。”
    认清现实需要一些契机。上周在家加班,闭目养神,他从头晕目眩中醒来,蓦然就看见那烧光的香篆,只一瞬,心就落空。
    那是李冬青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很喜欢,冬青说那有机会再送他一些。他如此笃信这个承诺,用得放心大胆。搬离北京也不忘带上它,小心翼翼地用着,俭省至极,还是烧光了。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丁蕙如不为难他,她想,人生况味多相似,给点时间,许多感受也就慢慢淡化了。
    准备多时的绣品拍卖将至,因最后压轴为苏绣《少女乞巧图》,此次拍卖主题便借了杜牧诗,直接定为“秋光扑流萤”。为呼应主题,丁蕙如还向上次认识的织绣村妇定制了一批绣扇,免费赠予每位买受人。
    绣品不在精致,重点是想给各位展现诚心。年底是她最重要的明清家具专项,但盼着能够借此招徕一些愿意捧场的顾客。
    陈喻夸她做事用心,也开始带着她认识一些难以接触的人物。言谈间仍有掩光之意,丁蕙如也明白,她多留一手,其实也是保护自己。
    陈喻手下带过不少拍卖师,清一色的俊秀昂扬,清冷者艳丽者皆有,与丁蕙如同期的两位,亦是个顶个的好看。有人说陈喻是养了个盘丝洞,懂得利用姿色。只有陈喻自己明白,这一行,美貌是资源也是负担。
    但凡她想要带出一个好拍卖师,都得手把手教着,再一个接一个地领着去见人。有钱人手段多,甜言蜜语哄着做情人,没多久又一拍两散。曾有两个好苗子就是如此毁了,自那以后,陈喻格外护犊子。丁蕙如明了她的心思,从来不怨她藏着掖着。
    “秋光扑流萤”的拍卖时间定在农历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来参加的多是成双成对,就连陈祐也拎着祝熹过来长见识。李冬青和林敢来得晚了,还被他数落不守时,她一边道歉一边感慨,你还真是有点德国血统啊!
    今天推进顺利,拍到《少女乞巧图》时周霄映还亲临拍卖场,给这幅画抬了抬价。这幅绣品原是苏南宅子一个老太太亲绣给小孙女的嫁妆,战火年代烧了边角,价格有损,如今孙女家中有事有钱,才送来拍卖。她做了中间人,来凑个热闹。
    原定价是七十万,最后以一百六十六万成交,买家说是周霄映的粉丝,成交后还找周霄映合影留念。此事被上传后又有人说她糊逼飞升,靠着一部电影赚得盆满钵满。直至有粉丝出来打假说她本身就关注苏绣传承,风波才渐渐淡了下去。
    周霄映此次过来主要是想看看绣品,顺带送丁蕙如一个人情,未料还能引起关注。《千里之堤》以37亿票房收官,算得上文艺片中的翘楚。她一路过关斩将,成了国内各大电影奖项的热门候选人,陈祐最近也常在一些影片讨论下看见她的名字,当真风头无两。
    散场后丁蕙如留下来收束人脉,周霄映蹲在一旁跟陈祐聊得更欢。陈祐最近刷了好多片子,主动琢磨起镜头语言,遇见问题就问问周霄映,这样或那样会不会更好。有时问得犀利了,周霄映也答不上来。
    李冬青忽觉他已然长成一个小大人了,祝熹说:“Stern以后会成为导演!”
    彼时的陈祐尚且十二岁,仅凭借着一点兴趣与天赋自行联系,谁也没想到,仅仅是六七年后,他就开始在独立电影方面崭露头角,又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里,成为中国电影导演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从拍卖场离开,时间还早,丁蕙如带陈祐去看画展,周霄映跟着李冬青去了Adventurer,下部电影要扮演一个戏耍人间的调酒师,她平日滴酒不沾,只能借此机会来观摩。
    从检查储备清点存货,到检查杯具擦拭桌面,林敢做得细致,表演的乐队来了,还得沟通今日的歌单,周霄映看着,当真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剧本上写的只有英姿飒爽地舞弄杯子,忽略了背后其实很多细活儿。
    Adventurer跟普通酒吧有些差别,梁训想做成高消费,自然会在场面上更讲究。林敢建议周霄映再去Pretender那边看看,不熟的话可以找莫皓霖带路。周霄映笑着摇头:“看他最近似乎有些忙,我还是不麻烦他了。”
    莫皓霖近来购置了一套废弃的艺术空间,准备装点成工作室。王芮给他敲出来两块新的天窗,光投下来刚好照着一丛鱼苗,疏影横斜水清浅,颇有些风味。他一边盯着这边,一边往返陵城,天热了后他奶奶着凉两次,烧得头昏脑涨,他得赶着回去多表现表现。
    林敢清楚他的筹谋,另找了梁训帮忙。梁训乐意之至,亲自来接了周霄映,来时顺带还送来一人,林敢定睛一看:“林漾?你怎么来了?”
    林漾收好墨镜,捏着指头就敲在桌上,“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叫姐?”打小就不叫姐姐,永远“林漾林漾”地喊着,纠正了八百遍林敢也没改回来,干脆死心。她放下包,顺势坐下,“前两天梁训又说要开新铺子,好歹我也是个合伙人,回来提提意见总行吧!”
    “你提意见提到我这儿来了?”
    “顺便看看你不行?你是不是见到我就会死啊!”
    “真不好说。”林敢仍记得她为了图方便,突然就把他扔给大哥,自己还顺走了护照,要不是大哥及时察觉,直接变成非法滞留。
    林漾不觉歉疚:“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都还记得呢,真闲!”她眯着眼,打量一圈酒柜,找他要了瓶威士忌。见李冬青久久未离开,才想起询问她的身份,“妹子你是?”
    “我女朋友!”林敢抢先回答,把李冬青拉到身边,林漾看着就好笑,“我是能吃了她吗?”她不多说,借着老板的名义,以检查调酒水平为由,把他打发去做事,自己则是领着李冬青坐到一边,林敢要过来,被她扯着嗓子就骂,“再看我让梁训扣你工资!”
    她和李冬青没说什么,只是聊些家常,比如怎么认识怎么恋爱,李冬青说得简短,被她理解成就涂之间的相互欣赏。
    梁训之前就说过,林敢有了个女朋友,时时捧在手心里。她不信,到了今天看见他护着她的样子,才确信一些。
    林敢差了林漾半轮,她高中毕业时叫他来帮忙搬书,当时已经好些同学夸他好看了。大学暑假回来,她去学校找他拿钥匙,也见着几个女学生侧目过来,像是闺蜜们轮流看帅哥,林敢始终不为所动,只关心那串钥匙还能不能要回来。
    他就是顶着一张好看的脸,被人注目惯了,少有把目光聚焦在别人身上的时候。
    她一面喝酒一面观察李冬青。李冬青的长相其实很标致,肤白眼亮,盯着你看时有些无辜勾人,笑起来舒展自然,不笑时又清冷凌厉,怎么看都像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聪明得有些距离感,把你推开,但还是叫人想靠近。
    林漾周游世界,见过许多美女,李冬青仍属于十分特别的一类,完全不难理解林敢会喜欢她。只是他也属于个性极强的人,难免会有碰撞。也不知林敢是怎么处理的,难不成也学着面对自己那样,硬碰硬?
    她感受着远方的视线,算是服了这个弟弟了,她跟他又不是仇人,至于看得这么紧吗?林漾笑了笑,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对李冬青说:“林敢这人有些直有些拗,就是欠收拾,你要是看不惯,直接动手就行了!我给你撑腰!”
    林漾不知道的是,这些执拗傲慢在李冬青这里基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他也自己收敛好了,用不着她操心。
    晚上回了家,李冬青问林敢:“你小时候天天跟你姐姐吵架吗?还打起来过?她怎么还提醒我该出手时就出手呢?”
    姐姐打弟弟似乎是国际通用法则,林敢无从解释,冬青却告诉他,她从来没打过李裕松,林敢反问:“那李裕松打你吗?”
    冬青一瞪:“他敢?”
    林敢倏地笑了,姐弟相处也有很多类型。林家拢共三个孩子,林奕早早地逃离,他这个小弟自然就成了最受罪的。偏生林漾小时候有些心脏问题,林敢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忍到尽头,现在已经成了固定模式——打不还手,骂,也就还还口。
    李冬青合上靠在他腿上,合上文献:“你给我多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呗?”
    林敢的过往太过单薄,找不到什么色彩。他一直以来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难得算得上成就的是,反抗林维德、调酒以及死心塌地地追她。
    冬青问,我要是不接受你怎么办?
    林敢想了想,得不出答案,他只是一直追着,只要有一方没放弃,就总归有机会。李冬青有些心疼,抚着他的脸亲了一口,问他这几年的经过。
    林敢说,其实也很枯燥平常。
    失去她,生活也失去许多小小的心动。刚到英国的时候被师父骂技术太烂,出去旅游又弄丢钱包,千辛万苦找回来第一反应竟然是确认唯一一张洗出来的照片在不在。可惜的是,照片丢了,后面她写的赠语也丢了,叫他只能对着手机睹物思人。
    李冬青问:“你就没有找过别人?”
    “有试过。网上不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谈一场新的恋爱吗?不过我不行,我看谁都不对劲。也不想耽误人家,后来就算了。”林敢看着她,“其实我第二年就偷偷回来过,跑去P大看你,当时刚好你主持讲座,还是很自如很自信。散了之后也没见着像我这么挂念,我想啊,李冬青就是世界上最最狠心的女人,我一定要报复她!”
    冬青忍不住笑了:“就这么个报复法?又重新把我抓回来谈恋爱?”
    “对啊!你要分手,我就偏不分手!这还不算报复吗?”
    林敢义正词严地点头,见李冬青配合地眨眼,又松了口。
    “我其实真的有盼着你过得不好来着。但是那年冬天雪特别大,我骑车摔了次大的,整个人倒在雪地里。我觉得我真是倒霉透了,结果抬头就是一轮圆圆的月亮,想到你说千里共婵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下就平静了。”
    “不是我说,是苏轼说。”她打消伤感,也终于明白,原来新年那次邀请她赏月是有缘由的啊!她枕在他腿,侧身就搂住他的腰,依旧是熟悉的未名的味道,“林敢,你身上好香啊!有瞒着我用什么香水吗?”
    “用什么香水?就是七七八八的酒香,你个酒鬼!”
    “是啦,我是酒鬼!我就喜欢这个味道!”
    窗外月明,林敢捋过她的碎发,她闭目轻嗅,迷迷糊糊地睡去。
    这个奇异的味道给她确切的安全感,她知道再不会因为做了噩梦从床沿摔下,她已经能慢慢去接纳现有的一切,若厄运来临,身边也有个将她紧紧搂住的人,绝不将她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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