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淑妃道:“听话。”
    姜羡鱼询问地看向轻城,轻城垂下眼,没有接触他的目光,其他人却都是一副凝重之态。姜羡鱼的心中打起鼓来,一时没有动作。
    还是赵昶开口道:“羡鱼先照淑太妃的话做吧。”
    姜羡鱼只得说了声:“遵旨。恕臣失仪。”脱了外面的裘衣。夏淑妃立刻过去帮他接过。
    姜羡鱼看了眼夏淑妃,缓缓卷起左手的衣袖。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他的左臂上端,果然有一个云状的青色胎记!
    赵昶缓缓道:“看来淑太妃所言不虚,羡鱼果然就是昔日的小皇子,朕的皇弟。”
    姜羡鱼神色瞬间大变,不敢置信地看向赵昶:“陛下,您,说什么?”
    赵昶没有说话,夏淑妃却一下子向他扑过去,大哭道:“娘苦命的孩儿,今日终于可以还你名分了。”
    姜羡鱼身子一晃,避开了夏淑妃,脸色虽还算温和,眸中已现出恼意:“娘娘,您这没头没脑的,是在做什么?”
    夏淑妃哭道:“羡鱼,我是你的亲娘啊。”
    姜羡鱼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娘娘慎言。我乃姜家子,娘娘怎么可能是我的亲娘?”
    夏淑妃见他不信,现出焦急之色,左右一看,眼睛一亮,急急而道:“荣恩,你刚刚都听到了,你来和羡鱼说。你俩打小就亲厚,他一定会信你。”
    轻城差点气笑:感情夏淑妃还想自己帮她解释她做得那些破事?她怎么有脸!她冷然开口道:“娘娘,我也糊涂着呢,不知该说什么?”
    夏淑妃气得变了色:“你这孩子,翅膀硬了是不是?你……”
    英王忽然沉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这事与荣恩无关,淑太妃是长辈,何必为难她?”言下之意,夏淑妃仗着长辈的身份在为难轻城。
    夏淑妃噎住。然而英王从战场回来,气势威重,她素来是怵他的,到底不敢开口驳他。
    轻城松了一口气:夏淑妃到底占着养母的身份,自己直接驳她的话,一个“孝”字压下来,就够自己受的了。英王能为自己说话,再好不过了。
    她感激地对英王笑了笑。英王却不看她,对赵昶道:“这件事还有疑点,我们还是先听淑太妃怎么说吧。”
    赵昶疑惑:“疑点?”
    宗正接口道:“英王殿下说得有理。胎记虽然能证明姜二公子就是当年出生的小皇子,可无法解释淑太妃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将他送出宫去。”
    冒着欺君之罪,将可以作为立身之本的儿子谎称已死,偷偷送出宫去,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难道当年的小皇子身上还有什么猫腻?
    夏淑妃脸色微变,目光闪烁。
    宗正拱了拱手道:“还望淑太妃说明白了。”
    夏淑妃不由看向自驾临后,一直不发一言的褚太后,喃喃道:“我,我也是一时糊涂。当时先帝子嗣艰难,除了陛下与福全公主立住了,其他妃嫔要么怀了保不住,要么生下后夭折了,唯一保住的二皇子还是个腿脚不便的。”
    众人齐齐色变,这一席话中,指代的含义可太丰富了。宣武帝的后宫中,早期妃嫔其实并不少。然而子嗣连连出事,除了太子,存活下来的两个皇子一个腿有残疾,一个有异族血脉,血统不正,以至于太子是唯一的继承人,连个备选的都没有。众人私下也不是没有议论过,只不过没有谁敢拿到明面上说罢了。
    褚太后唇边闪过一丝冷笑。夏淑妃陡然一惊,低头道:“我,我悄悄请了玉清观的道长测算,说这孩子命格不好,若是当皇子养,必是养不住的。我实在没有办法,又害怕皇儿出事,这才铤而走险,想将他偷偷养在宫外。”
    宗正道:“若只是如此,为何不能和陛下直说,将小皇子养在外面,非要私下做出这等事?”
    夏淑妃神色变幻,咬了咬牙道:“也是道长关照的,不能告诉陛下。陛下知道了,这个孩子也就保不住了。”这个当然是托辞。真实情况是她根本不信任宣武帝能帮她保住孩子。
    当时宫里的情况,大家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可宣武帝懦弱,又要依靠褚家对付一手遮天的庄阁老,连查寻真相的勇气都没有。她甚至觉得,宣武帝是有意纵容褚皇后如此作为,好让褚家与他靠得更近些。
    她十月怀胎,如履薄冰,好不容易保住的孩子。她不能冒险,只有连宣武帝都瞒住,假托孩子已经亡故。
    谁知宣武帝竟会为了安慰她,将荣恩抱回来给她养。
    她当时心虚之极,只以为宣武帝隐约听到了风声,故意把荣恩抱回来试探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对荣恩一开始就抱着敌意,无法培养出丝毫好感。
    宗正又问:“那姜家为何又肯冒如此大的风险帮你?”
    夏淑妃道:“姐姐自幼疼我,凡是我提的要求,她没有不满足的。至于姐夫那边,我也不知道姐姐是怎么说服他帮我保守秘密的。”
    宗正想了想,对赵昶道:“臣问完了。”又问英王,“殿下可还有其它要问的?”
    英王摇了摇头。
    夏淑妃一脸慈爱地看向姜羡鱼:“娘的孩儿,今日总算可以将秘密说出来,还你身份。”
    姜羡鱼看向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已经从众人的对话中明白了前因后果,蓦地开口道:“身份,什么身份?既然是秘密,你为什么不让它永远成为秘密,为什么今日忽然要说出来?父亲母亲当初全是为了帮您,这些年更是悉心教养,您却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们,您就是这样报答他们的吗?”
    夏淑妃神色大变,尖声道:“羡鱼,你是在怪我吗?我不过是说出实情罢了,你难道还不明白,我才是你的母亲!”
    姜羡鱼捏紧拳,死死咬着牙,仇恨地看向她。非但没有夏淑妃想象中得知身世后的欣喜与对她的孺慕,甚至连从前的亲昵都消失不见了。
    夏淑妃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蓦地掩面笑了起来,笑得却比哭还难听:“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这样。从小到大,谁都喜欢她,谁都觉得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不好的都是我,也只有我!可凭什么?”她的目中陡然射出凶狠的光来,“凭什么她理所当然地抢走我的一切,却不用付出代价?”
    姜羡鱼愕然:“你疯了吗?你刚刚还说,当年是你主动提出要母亲收养我的。母亲冒了那么大的风险……”
    夏淑妃冷笑着打断他的话:“那又怎样,她就能把我的儿子养得连我都不认了吗?”
    姜羡鱼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半晌才咬牙道:“不可理喻!”
    夏淑妃面容扭曲:“不可理喻?那我便让你看看什么是不可理喻。”向赵昶下拜道,“陛下,此事我与姐姐姐夫都犯下欺君大罪,请陛下责罚,我绝无二话。”
    赵昶看向英王和宗正:“皇叔,三皇伯,你们看?”宗正安王正是宣武帝和英王的堂兄,在族中行三。
    英王神情冷漠,没有说话。
    宗正道:“藏匿皇室血脉,欺君罔上,此为大罪,还请陛下定夺。”
    赵昶沉吟片刻:“还请三皇伯和皇叔辛苦些,三皇伯主审,皇叔协助,先对相关人等进行讯问,整理出卷宗,等差不多了,先帮羡鱼皇弟恢复身份,再将涉及其中的外臣移交大理寺。”
    *
    雪越发大了,马车辚辚驶出午门,在雪白的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痕迹。身后,整座禁宫在风雪中显得朦朦胧胧。
    轻城抱着手炉,指尖兀自冰冷,心头更冷。
    人心之恶竟至于此!夏夫人帮自己妹妹的时候,只怕做梦都没想到,会落得这个结果。她的一时心软,代价是整个姜家都可能成为陪葬。
    身后忽然传来得得的马蹄声,似乎有人在唤她。她叫停了马车,掀帘向外看去。
    马车外,露出英王高大的身形。他披着蓑衣,戴着竹笠,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花,竹笠下,乌眉星目,面容沉凝。
    “皇叔?”轻城惊讶。
    “荣恩,”英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克制住,半晌缓缓开口道:“若有难处,可来找我。”说完,也不待轻城答话,蓦地纵马离去,高大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轻城愕然:他特意赶上来,就为了说这一句?心中却生起些许暖意。
    她正要叫马车继续前行,又有马蹄声追上,有人叫道:“妹妹。”她回头看去,看到姜羡鱼追了上来。
    他的身份虽未得到正式承认,但几乎已是确凿无疑了,宗正自然不会为难他,问了几句,见他此前确实浑然不知,也就放他出来了。
    姜羡鱼勒住马,停在她车旁,他的身上没有任何遮挡,只戴了风帽,任雪花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仿佛成了一个雪人儿,素来不笑都带着三分笑意的风流面容带着前所未有的消沉,低低开口道:“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
    第119章
    两人去了春风楼。国丧期间不能宴饮, 春风楼中也显得格外冷清。轻城点了一壶清茶,几个小菜,招呼姜羡鱼坐下。
    姜羡鱼神思恍惚,拿起杯子就咕嘟嘟一口喝下,向来含笑多情的桃花眼中死气沉沉,半晌, 苦笑开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轻城道:“只比你早一会儿。”
    “果然。”姜羡鱼又是一杯喝下,“这实在太荒谬了。我原先一直以为,是我讨人喜欢, 她才会对我另眼相看。”
    轻城认真道:“你本来就讨人喜欢。”
    姜羡鱼:“……谢谢你的安慰。”第三杯又喝下,忽然感觉不对,“这个……不是酒?”
    轻城没好气:“现在是什么时候, 还能喝酒?”他是气糊涂了吧,国丧期间还想喝酒?
    姜羡鱼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摇头道:“倒是我糊涂了。”
    轻城越发没好气:“就算能喝酒, 你靠喝酒就能解决问题了?”
    姜羡鱼呆在那边, 良久, 忽地掩面,自嘲地笑了起来:“我该是有多傻?她那样凉薄的人, 连帮过自己的亲姐姐都能出卖,连你这个养在膝下的女儿都毫无怜惜,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对我好?”手一点点攥紧桌沿, “姜家, 真是被她害苦了!”
    轻城问:“事已至此, 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姜羡鱼目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坚定起来,“自然是和姜家共进退。”
    轻城嗤笑出声。
    姜羡鱼愕然:“你为什么笑?”
    轻城道:“和姜家共进退,除了一起被问罪,你还能怎么样?能救得了父亲母亲吗?”
    姜羡鱼哑然。
    轻城道:“父亲母亲不需要你陪着他们受苦。你该做的,是趁机拿回属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势。这样,你说出的话,你的意愿,才会有分量,才有人愿意听,才有足够的能力救想救的人。”
    姜羡鱼怔住了,他没想到从来需要他们照顾的妹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轻城也是在西北悟出的这个道理。慈幼堂的事,若不是她的身份贵重,若没有手握西北大军的赵玺在背后支持,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得如此顺利。饶是如此,她也是吃了无数暗亏,闯过无数困难才走过来的。
    姜羡鱼道:“可是,我这个身份……”
    轻城道:“赵昶向来沽名钓誉。他如今已继位,你再也威胁不到他。只要你不行差踏错,他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必会善待你。”
    姜羡鱼若有所思:“我只怕父亲母亲等不到我。”
    轻城截断他的话:“还有我呢。”
    姜羡鱼看向她,她神情笃定,目光明亮,又说了一遍:“还有我在。”
    姜羡鱼呆住:不过半年的时光,他的公主,他的妹妹,从西北回来,仿佛已彻底脱胎换骨,再不是从前模样。
    可是,“怎么能让你出面?”姜家尚有男儿,怎么能让他们一直呵护的妹妹担起责任?
    轻城道:“所以,你要快点强大起来。”
    眼前这件事,却只能她来解决。夏淑妃突然揭露秘密,绝不可能是心血来潮,背后必有赵昶的手笔。赵昶和姜家无冤无仇,醉翁之意不在酒,其意不过是她尔。
    姜羡鱼望着她,捏紧了拳:终究是他太不中用,父母有事,竟要娇养的妹妹出面设法。
    轻城见他模样,知道他已经明白过来,笑道:“别想太多,快吃点东西吧,菜都冷了。”
    姜羡鱼摇头:“不了,我先回去一趟。”
    他的心绪平静了许多,能够冷静地思考了:宗正已经派人将楚国公夫妇带入宫中询问,可家里其他人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怕会慌了神。他得赶快回去和姜临渊碰个头。
    姜羡鱼先将轻城送上车,回头等随从将遮风雪的皮毛斗篷取过来。才等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女子呜呜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
    姜羡鱼原就心情不好,被哭得心烦意乱,皱眉道:“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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