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赶到医院是在第二天中午,她从家里一路哭到抢救室门外的时候,父亲还没有脱离危险。抢救室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这可吓坏了被一次次拒之门外的母亲。
    东勰扶着哭成泪人的母亲坐在走廊的座椅上,抢救室的门一开,她便本能地站起来迎上去,可是没有哪个医生或护士听得懂被她的抽噎撕扯成碎片的问句。抢救一直持续到下午,父亲严洪被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医生告诉东勰和母亲,父亲因为吸食了过量的毒品导致严重的呼吸中枢抑制,如果昨天晚上再晚送来几分钟,人就救不回来了。母亲还没等医生把话说完,就一下子摊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医生知道,眼前这个哭天抢地的中年女人再也听不进自己说的任何一句话了,于是他只好对东勰交代如何办理住院手续和交纳各种治疗费用。
    东勰问医生知不知道他父亲吸毒多久了。医生想了想,说看样子有几年了,他胳膊上到处都是针眼,血管找都找不着,已经严重地硬化萎缩了。东勰又问,人还有希望救回来吗?不好说,明天要是还不醒,就尽早做准备吧。东勰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欲言又止的医生摇了摇头,走了。父亲瞒着他和母亲,吸毒吸了两年多,把好好一个家给吸成了空壳,又把好好的自己吸成了一副骷髅架子,现在他倒是两腿一伸住进了icu。隔着icu的玻璃,东勰看到的是一个身体被插满管子的父亲,他安静地睡在各种仪器中间,身体也成了那些仪器的一部分。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一个好看的男人,即便是到了中年,放在人堆里也不属于平庸的那一类。可是现在他的脸,就只剩下了一张干瘪褶皱的铅灰色人皮包裹在突兀的骨头上。东勰越看越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与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枯骨架有着剪不断的血脉。
    母亲在儿子身边不停地哭,嘴里喃喃自语,隔着厚重的防护服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恐怕她也不敢相信丈夫已经给毒品祸害成了这副恐怖的样子。父亲严洪的眼睛紧紧闭着,面容没有醒着时那么多戾气,如果能就这样毫无痛苦地离开人世,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东勰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难道他竟是盼着父亲早点离开人世吗?这个念头是从他严东勰的脑袋里长出来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长出来的?是医生叫他早做准备的时候?还是他拿着医院的账单在走廊尽头一个人算账的时候——呼吸机一天多少钱、ecmo一天多少钱、进口纳曲酮一针多少钱以及父亲往后还要吸毒再吸走家里多少钱.....抑或者更早,早到母亲和奶奶独自应对上门逼债的流氓的时候;早到他严洪将母亲好好一只左眼弄瞎的的时候;还是早到他一次次朝母亲扬起巴掌的时候?东勰心里那一点萌芽的念头,就在这些个时候被一次次浇灌,吸收这些恶意做养分一点点长大,终于在今天这个不经意的瞬间见识到,原来它已经成长得如此茁壮,如此难以忽视了。
    严洪在昏迷了三天之后终于醒了过来。在他昏迷的三天里,母亲昼夜不歇地守着他。icu禁止家属陪护,她就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像个摆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一宿一宿,不吃不喝不睡。东勰让她先回去休息,第二天再来,这里有他看着呢。可是母亲没听见似的,只管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她的右眼如同随着左眼一起死去了,也没了生息,两只眼睛里各有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短短三天,母亲似乎老了十岁。
    这天晚上,父亲严洪被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了特护病房观察。东勰让母亲无论如何回家休息一晚,母亲仍是固执不肯。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的东勰心情坏透了,他把所有的账单往母亲面前一摊,告诉她,病房里面那个人在这里躺一天的费用比他东勰一个月的工资都贵,母亲要是也躺进去,那就等于是逼着他们的儿子去卖血卖肾供他们二老在医院里度假!母亲听了,木讷了几天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表情。她嘴唇颤抖着,连续数日的不眠不休让她的皮肤暗沉得可怕,眼袋和皱纹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脸上,又被泪水毫无节制地漫灌一回。母亲仍然什么话也没说,可是儿子的话让她明白,自己在这里已经是个麻烦了。这几天她虽然人在椅子上一坐很少动弹,但是脑子却像个疯狂运转的机器停不下来。她带着对儿子深深的愧疚想,自己和病房里躺着的那个人一样,都是儿子的拖累和麻烦。下辈子可千万别有哪个倒霉鬼来做他们的儿子。像他们这样的人除了成为别人的负担以外什么也成为不了;除了给亲人带来没完没了解不开甩不掉的麻烦以外,什么也带不来。他们配有儿子吗?
    当晚,外面下起了大雨,闪电把夜空照得有如白昼,东勰一个人在特护病房里陪床。父亲清醒的时候不多,通常是醒一会儿之后就要昏睡很久,但是身体的各项指标已经基本稳定了。东勰躺在另一张空床上想要睡一会儿,可虽然连续熬了好几晚,他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他翻来覆去地想下午接到的那通电话,是嘉穆从上海打来的。嘉穆告诉他,警方因为没有直接的证据所以暂时把他放了,可公司还是和他解了约。东勰的心里一阵绞痛,举着手机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有没有直接的证据,作为艺人的覃嘉穆已经和“毒品”两个字联系起来了,公司没有义务去给一个罗生门事件断案,再去还谁一个清白。像覃嘉穆这样新出道的艺人一抓一大把,如果放弃他能让公司免除舆论风险甚至是政治风险,公司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在解约的第二天,嘉穆的新专辑便被从各大平台纷纷撤了下来;他接到的代言广告也陆陆续续停止了与他合作——各个品牌通过大张旗鼓地官宣“停止与覃先生的一切合作”来表明立场,收获商誉。一夜之间,他从娱乐圈人人追捧的明星沦落为人人喊打的耻辱,如同致命病毒一样被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全网现在几乎找不到关于覃嘉穆的任何影视资料,他此前参赛的录播视频,有他的部分能剪的被通通剪掉,剪不掉的就用一块厚重的马赛克遮住了他的脸。毫无疑问,这是adam的手段,恐怕公司与嘉穆解约的决定还没有最终落实的时候,他就已经在着手清除他在娱乐圈的痕迹了。
    东勰翻身坐起来,窗外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的雨声搞得他心烦意乱。嘉穆为了站上那个舞台付出了什么代价?他东勰又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可是一条不实的罪名推翻这一切的努力和心血只用了短短几天。东勰太不甘心了,他必须得再去一趟长沙,再去求adam甚至是包铎。东勰的手脚已经领先于头脑行动了起来,他将装着父亲换下来的衣服裤子的提包拿过来,一股脑将里面的东西通通倒在了床上。在去求adam他们之前,他必须先替警察断案,证实那袋白色粉末真正的主人。
    父亲那些穿过的衣服裤子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酸臭味,这股难闻的味道冲进东勰的鼻腔却让他瞬间清醒了。他要怎样去替警察断案?证明那袋毒品是父亲的?然后再把这样一个人事不省的父亲上交出去?东勰的手脚安定下来,他回头去看特护病床上仍然被很多管子和线路连接在仪器上的父亲,那些闪着灯的仪器现在就是这个脆弱生命裸露在外的身体器官,这个脆弱的生命不能动弹,不再有为非作歹的能力,甚至丧失了讨论其生物属性是高等还是低等的必要,他现在只具备索取世间万物需求的最大公约数的资格,其全部的目的就仅仅剩下了活着。窗外的闪电忽明忽暗,不知是不是幻觉,东勰在闪电将病房点亮的一瞬间,看见的是病床上父亲一张濒死求饶的脸。
    他的手就是在这个时候翻到了那两摞从地砖里挖出来的钱。东勰把包裹在上面的纸撕开来数了数,一摞是三万,另一摞是两万。他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搞来这五万块钱,但是他猜想,如果不是毒瘾突然发作,父亲肯定要用这笔钱继续去买毒。他将钱重新包回去,这时他发现用来包裹这两摞钱的笔记纸朝里的那一面印着一枚小小的商标。他立即明白这应该是从哪家公司给员工发的纪念品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于是他将手机的电筒打开来,眼睛凑上去仔细看。一瞬间,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突然间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鸡皮疙瘩马上爬了他一身。他看清了商标下面的一行小字:势坤集团。
    东勰的脑袋转不动了,“势坤集团”这四个横空出现的汉字把他此前所有的推断搅成了一锅粥。他记得嘉穆的大学同学陈霄霆曾就职于这家公司,他到上海之后也在嘉穆的房间借住过,他和此事也有关系?东勰想给嘉穆打个电话,先从他那里问问情况,可是犹豫再三还是算了。嘉穆刚刚和公司解约,下午他在电话里为了让自己宽心故意装得满不在乎,他装得已经够累了。东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身体蜷缩成奇怪的姿势,在父亲那堆发馊发臭的衣服裤子、那五万块钱还有印着商标的笔记纸旁边,带着满脑袋横冲直撞杂乱无章的线索睡着了。再睁开眼睛时,雨还在下,而父亲还没有醒。
    天还没亮透,母亲便冒着大雨赶来了医院,她推开病房门第一句话就是:“你爸醒了吗?”。东勰看着披着雨衣却仍然半身湿透的母亲,雨水顺着她鬓角结成绺的头发滴下来,棕色纱裤膝盖往下的半截颜色深得极为突兀。东勰马上明白,母亲为了省那十几块的打车钱,硬是在大雨里骑车骑了六七公里,于是更加后悔昨天对母亲说了那些卖血卖肾的混话。
    母亲又像一个静物那样坐着了,两只眼睛一只灰白一只血红,眨也不眨地盯着病床上那个没有让她过过一天好日子的男人。东勰从一个小护士那里借了个吹风机给母亲,让她先把头发和湿透的半身衣服吹干。母亲摇了摇头,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现在母亲最常做的动作就是摇头,你让她吃饭她摇摇头,你让她先回去休息她也摇摇头,她用这个动作省事儿地回绝掉外界一切试图与其交互的信号。所以东勰也不再征求母亲的意见,直接用吹风机帮母亲吹衣服和头发。吹风机嗡嗡地喷着热风,母亲这时转过头,支撑起耷拉着的眼皮对儿子说:“声太大,你爸还睡着呢。”
    快到中午时,父亲醒来了,母亲慌忙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去喊医生。一个年纪偏大的男医生带着几个实习生进来了,母亲紧张地站在一旁,看他们给父亲做检查、记录仪器上的各项数据。东勰看到母亲的神色好了一些,便下楼去给母亲买些吃的。等他提着街边买来的茶叶蛋和热腾腾的豆浆回到病房的时候,病房里外挤满了医生护士,所有人乱作一团。东勰忙挤进去,只见病床上的父亲借尸还魂一样剧烈地抽搐,两只眼睛恐怖地朝上翻着,嘴巴里不断涌出白沫,白沫甩在旁边用力摁着他手脚的医生们的身上和脸上。母亲被挤到了墙角,用手堵着嘴哭得不成样子,东勰问她父亲到底是怎么了,可是母亲根本说不出个完整句子。旁边的医生告诉他,是病人的毒瘾又发作了。
    那位年纪偏大的男医生朝身后喊了一句:“去准备曲马多150毫克静推!快点!”后面的医生听了,带着几个女护士忙忙地冲出了病房。就在这时,所有人都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从父亲身下传来,这种由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制造出的气味让病房里的医生护士都皱起了眉头。他们明白身为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他们不能拒绝挽救生命,同时也不能拒绝生命带来的副产品。可是几个站在门口的年轻护士还是忍不住开始了干呕。那个被喷了满脸白沫,拼命摁住父亲左手的实习医生喊道:“郭主任,病人大小便失禁了,送抢救吧?”姓郭的年长医生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一眼被挤到角落里的这对瘾君子家属,然后命令道:“准备抢救!”
    护士把移动担架车推来了,可是把父亲抬上担架却让几个年轻医生们犯了难。父亲的整条裤子已经被他消化道里那些不受控制的排泄物染得看不出颜色;雪白的床单、被罩、到处都沾满了散发着恶臭的污秽。刚刚的一针曲马多下去,虽然暂时缓解了父亲的痛苦,可是它并不能代替海洛因或者冰毒去喂饱他蚀心跗骨的毒瘾。父亲还在痛苦地翻滚着,挣扎着,将裤子上、裤管里那些已经成了黄泥汤的排泄物甩向了四面八方,病房里弥漫起比厕所还要不堪的气味。
    几个年轻的实习医生都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肯上手去摆弄这样一具被酱在自己粪便中的干瘪躯体。姓郭的主治医生气得直跺脚,他喊道:“谁怕脏,怕脏就把那身白大褂给我扒了!”说着他身先士卒上手去抬父亲。几个实习生不敢违拗导师的命令,犹豫着往前蹭了几步,做出要抬的动作,而实际上都在等着其他人先动手。母亲一步抢上去,用力拨开了挡在面前的医生们,试图去捉住父亲还在死命踢蹬的双脚,黄泥汤子马上溅在了她的脸上和身上。母亲干净了一辈子,此时却眉头也没皱一下,两只手老虎钳子一样死死地钳住父亲瘦成了麻杆儿脚踝。将父亲往担架车上抬的时候母亲又哭了,她手里的重量告诉她,自己的丈夫已经没剩下多少斤两了。
    担架车的轮子哗啦啦地响彻整个走廊,东勰和母亲随着风风火火的医生护士一路小跑,然后再一次目送已经陷入昏迷的父亲被送进抢救室的门。母亲瞪着空茫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门上面赫然亮着的红灯,仿佛她的眼睛一离开,那盏灯就会灭,而灯一灭,噩耗就会传来。东勰走到母亲身边,他让母亲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她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上现在全都是父亲排泄物的味道。母亲转过头来看了看儿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就往病房跑。东勰在后面叫她,她没听见似的。东勰只好追到病房,看见母亲已经把四面窗子都打开来,又将弄脏的床单被罩往下撤。东勰去夺母亲的手上的床单,说:“医院会派人来收拾的。”母亲躲过了儿子的手,又蹲在地上去擦那些溅在地板上的污垢。东勰也蹲下去,说:“妈,我来吧。”母亲这时才像是听见了儿子的话,她手停下来,盯着地面说:“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他是你亲爸,他就是吐了拉了吸毒了也还是你亲爸。你别沾手了,妈不想让你这么快就成个不孝子。”
    东勰还是执拗地帮母亲收拾着病房,他不想让母亲那么快就将儿子看透。他对父亲严洪的嫌恶与他是否久病没有关系,可是在这个时候他很难和母亲说清楚。一个如母亲这样的女人,丈夫已是生死未卜,如果此时儿子也不能给她久病床前继续尽孝的安全感,她要怎么活下去呢?
    母亲不知问谁要了一个巨大的袋子,将弄脏的床单被罩通通装在里面,她坚持要把它们带回家去洗,说不能给人家添麻烦,还说要顺便回去给父亲带两身换洗的衣裳。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出奇地平静和家常,仿佛不过是操持一件在二三十年里周而复始过无数次的寻常家务,并且她十分笃定父亲一定醒得来,一定用得上她带回来的换洗衣裳。东勰怕母亲为了省钱又去冒着大雨骑车回家,所以特意把她送上一辆出租车。可是他回到抢救室门口还不到五分钟,那个经常冲他挤眉弄眼的小护士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找他。她告诉东勰,他母亲不知怎地在大雨里晕倒了,腿和头都磕破了。
    东勰横冲直撞地狂奔下楼,等他赶到医院正大门的时候,几个医生已经将昏迷的母亲抬上了担架车。母亲那辆老旧的蓝色凤凰牌自行车野蛮地横躺在大门口,那一大袋子床单被罩也被扔进了花坛里。不知那是床单还是被罩,给花坛里的月季勾住,扯了一个角出来,那上面暗黄色的污渍被倾盆而下的大雨瞬间冲淡了。东勰浑身湿透,他手紧紧抓着母亲的担架车,边跑边一声声地唤着母亲。他看见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向母亲的脸,又成股地从她松弛的眼袋、额纹、眼纹、法令纹的沟壑间隙中流淌下来。母亲的睡眠丝毫没有被这滂沱大雨所打扰,她的表情甚至安详得有些骇人。当东勰想到“安详”这个词的时候,他瞬间打了一个寒战,仿佛此时他眼前的母亲正在不疾不徐地与这个世界告辞。若是母亲真的要走,也必定像现在这样,十分省事,丝毫不给子女或者任何人添麻烦。想到这里,东勰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
    母亲很快便被推出了抢救室。医生告诉东勰,母亲的各项指标一切正常,没有检查出什么问题,突然晕倒可能是精神高度紧张或者过于劳累,加上连续熬了几个大夜又淋了一身雨导致的。最后,医生带着些埋怨的语气对东勰说:“你妈这个岁数,正是身体爱出各种毛病的时候。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能让她一个人骑车上路呢?”东勰愣在了原地。
    后来他是从小护士那里知道的,原来他把母亲送上出租车之后,母亲并没有让司机把车开走。她等儿子返回医院,然后跟司机好说歹说,赔笑脸赔不是,硬是下了车,去车棚推出了自己那辆老旧的蓝色凤凰牌。东勰不敢去想那司机会给母亲怎样一副难看的脸色,甚至有没有对母亲恶语相向。他相信,不管司机说出了多么难听的话,母亲都是铁了心要下车的。她一定是想到家里还欠着数不清的外债,丈夫还躺在抢救室里生死未卜,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她不能真的逼着儿子去卖血卖肾,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下了车的。她回家一趟,往返十几公里,靠着一辆自行车和她那两条已经微微弓成了“o”型的腿,一来一回可以省下三十多块钱。对母亲来说,这三十块钱分量可不轻,甚至让她觉得她不配将这些钱挥霍在节省自己的脚力上。
    窗外的乌云磅礴地压下来,将日夜都给颠倒了,东勰看着满天密布的乌云,眼泪无声却汹涌地流了满脸。
    父亲重新住回了特护病房,母亲则住进了另一个楼层的病房,东勰不得不楼上楼下来回跑去照料自己的双亲。母亲在病床上半睁着眼,手有气无力地将坐在床前的儿子往外推。她嘱咐说:“我这里有医生护士就行了,你去看着你爸。”东勰拗不过母亲,只好又回到了父亲那里。
    此时已是深夜,窗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医院大厅的窗户被风撞得哗啦啦地响,走廊上那台给守夜家属看的吊顶电视正在播报本市最新发布的台风橙色预警。东勰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顿感困意山呼海啸般地袭来。可是他刚睡着就醒了,醒来后走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不知为何突然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慌,连忙跑到楼上去看母亲,可是母亲的病房竟然是空的。他又跑下楼,台风像要吞没这座城市一样兴风作浪,他发现了跌坐在大雨里的母亲,母亲周围还围着一群什么人,这些人对她破口大骂拳打脚踢。东勰连忙跑过去,他看清了他们,这群人就是那些上门讨债的流氓混混。不对,怎么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都变成了父亲严洪的?每一个严洪的表情都像鬼一样狰狞恐怖,甚至要更加恐怖。巨大凸起的眼球被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骷髅一样的脸上毫无血色,牙齿龇着,仿佛一只只以人血人肉为食的怪物。
    东勰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全身被汗湿透。一看手表,才睡了不到十分钟。
    他站起来,隔着病房巨大的玻璃窗去看父亲。从父亲住院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仔细地看过这个给了他一半生命的男人——或者说,东勰内心最深处是拒绝去看这个男人的。而此时,这个男人就躺在生死的分界线上。东勰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用“父亲”的称呼叫过他,因为东勰觉得他不配。一个对家庭毫无责任、对妻子为非作歹、将家人置于险地的人配不上这个称呼。东勰终于知道在梦里父亲严洪为什么是那样一副吃肉喝血的怪物形象,因为他现实里就在吃母亲的肉喝母亲的血——不仅是他东勰的母亲,还有他严洪自己的母亲。现在好了,他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了,再也不能作恶了,连最起码的活着都需要依靠那些滴滴作响的机器——关掉其中的任何一台,或者不小心碰掉了某一根管子,就能让死神顷刻之间在这场拔河中大获全胜。
    凭什么要祈祷你早日康复?!凭什么要祝愿你长命百岁?!凭什么让你重返人间,给儿子、给妻子、给老母亲继续带去无休止的折磨和苦难?!
    东勰双眼血红血红,甚至要将漫上来的眼泪也染红了。他死死地攥着双拳,一动不动地看着病床上垂死的父亲,指甲将自己掌心的皮肉都割破了。此刻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护士站的护士也换班去了,只要他轻轻走进病房,摘掉其中任意一根管子,或者绊掉某个仪器的电源线,整个过程用不上半分钟,就能彻底结束自己、母亲还有奶奶三个人的苦难。只要半分钟,就能换所有人后面几十年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担心半夜被债主砸门、不用勒紧裤腰带去填无底洞的平静日子。
    只要半分钟。
    翌日清晨,东勰提着早饭来到母亲病房的时候,外面已是雨过天晴。台风像是从没有来过一样消失得干脆彻底。母亲见儿子进来,忙忙地支撑起身体,问父亲严洪是否已经醒来了。东勰摇摇头,把早饭放在桌上,又将枕头立在母亲背后让她靠好。母亲看着窗外如洗的碧空,虚弱地叹道:“天都晴了,人也该好了。”
    几日以来难得的晴天似乎让母亲有了些胃口,正当母子二人吃早饭时,一个面熟的实习医生匆匆忙忙地跑来,人还没进门,张嘴就喊:“谁是严洪家属?!病人不行了!”
    母亲手猛地一抖,半杯豆浆泼在了床上。她拽着医生的袖子问:“姑娘,你说谁不行了?”“还能有谁?533特护的严洪啊!”
    东勰没有看清楚母亲怎样冲出了病房的,她连鞋子都没有穿,那么多台电梯没有一台值得她花一点时间去等,就那么赤着脚从12楼跌跌撞撞跑到了5楼。
    很多年以后,东勰还是忘不了母亲见到被白布单盖住身体的父亲时发出的那一声恐怖哀嚎,那仿佛要将自己的内脏都呕出来的嚎叫令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见惯了生死的主治医生平静地劝这位伏在病人尸体上失声痛哭的女人节哀顺变,又公事公办地交代了病人的死因。他说,病人严洪是由于二乙酰吗啡使用过量引起呼吸麻痹致死。东勰问二乙酰吗啡是什么。回答是海洛因。
    见医生欲言又止,东勰忙请医生移步到病房外。医生问他,昨天晚上是否彻夜陪护病人。东勰回答说前半宿是陪着的,后半宿他去看了母亲,还眯了一会儿。他反问医生为什么这么问?医生脸上疑云重重,他怀疑昨晚病人又犯起了毒瘾所以注射了大量的海洛因才导致了过量死亡,可是那样一个需要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的病人是怎么爬起来自己给自己注射毒品的呢?东勰提醒医生,父亲第一次犯毒瘾的时候大家都看到了,几个人都按不住。说到这里他止住了,又去看了医生一眼,结果发现医生也在看他。他嘱咐医生,母亲现在身体非常虚弱,父亲的死对于母亲打击非常大,所以有些事情大可不必告诉她。他东勰作为病人的儿子完全可以签署死亡确认书,并且证明医院在救治和护理的过程中尽职尽责符合流程规范并无疏漏。
    彼时的母亲已经完全丧失了行事能力,有好几次几乎哭晕过去。东勰将母亲安顿好,然后开始有条不紊地为父亲操办身后事。他先联系了舅舅和几位阿姨,又联系了大伯和叔叔,但是他不打算告诉奶奶,他不能让父亲严洪活着死了都去折磨他风烛残年的奶奶,所以他打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最后,他又联系了丧葬服务中心。
    这是东勰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走出这所医院。出了医院大门,他迅速转向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小胡同。他的手伸进兜里,摸到了那剩下的半小包白色粉末,这是送父亲来医院的时候,他从父亲身上搜到的。他瞅准一个下水井,周围看了看,确保四下无人之后,飞快地将粉末倒进了井里。
    他今天也学了个新词:二乙酰吗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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