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口气冷且讽,泰半大臣却是根本不在乎。
    法不责众,有本事你章和帝再把今天这窗户纸给捅破,看最后下不来台的会是谁!
    但是面儿上还是诚惶诚恐,集体跪在地上,哽咽着道:“臣等枉负圣恩,竟不能为主分忧,愧对顶戴花翎,请皇上责罚!”
    整齐划一,就像是排练了数次似得。
    章和帝冷哼一声,道:“众卿家为我大汤江山鞠躬尽瘁,疾病劳身,朕心甚痛,何罪之有?也罢,此事本来算不上大事,若不是朕初闻之,大惊震怒,还担不得大朝会讨论。既然众卿家脱不开身,你们那是国家大事,朕不好耽误,便让年轻人历练一二。”
    言罢,章和帝慢悠悠走了,虽然没按流程走,倒是看不出生气的样子。
    程元珍高声道:“退朝!”
    “传圣上口谕,宣太子及众皇子御书房议事!”
    太子夏侯松面色严肃地带着一串儿兄弟进了宣政殿后的御书房。
    他心里自然是不平静的。
    这档口皇帝找了一众儿子来,当然不可能是要共享天伦的,明摆着就是要让儿子们自觉自愿奋勇争先地来“求”这烫手山芋。
    只是,乙之砒霜,甲之熊掌。
    大臣们心目中碰不得的惊雷,对于这些皇子们来说,不必金玉美女逊色什么。
    虽然身边的幕僚和舅舅们都不停在自己耳边说了,“身为太子,无过便是功”,但是夏侯松正是三十而立的年纪,当然渴盼着做出一番成就,给父皇兄弟们看,给天下臣民看。而且,吏治问题,特别涉及到了盐政,谁有他夏侯松更有资格管呢?
    江南繁华地,于别人来说是销骨龙虎穴,对他这样身后站着独孤家的太子来说,可不正是安乐乡、功勋地么?他倒是要让老二、老八等人看看,什么才是才干,什么才是人中龙凤!
    夏侯扬等人跟在太子身后,安静地迈步进了御书房,心里百转千回无法对人言说。
    比起太子“无事生非”,他们这些皇子才是真的极其想要在这次的事件中有所作为。太子只需无过,他们却必须有浓墨重彩的履历,其间差距,不是一星半点。只是独孤家势大,江南盐商更是他们门下之客,夏侯松只需轻轻挥挥手,就能做出让章和帝相当满意的成绩,而其他人,恐怕动则得咎尚且一事无成。
    “来了,都坐吧。”
    章和帝面带微笑,语气也难得温和慈祥,尽管渐渐看清了此人,皇子们也还是心神一荡,不由自主生出濡慕。
    各自姿态端正地坐了,将宫人奉上的茶端在手中。
    “今儿朝会你们也在,都说说吧。”
    兄弟们四顾环视,长幼尊卑,太子当仁不让。
    “儿臣以为,宵禁只是小事,但见微知著,便知我大汤吏治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看着清明。民间常说,官官相护、欺上不瞒下,儿臣等居于京都富贵乡,竟不知百姓疾苦,实在惭愧。父皇提到盐政,儿臣以为,此乃民生大事,若真是处处贪腐霸凌,整顿则在当务之急。”
    章和帝点头,似乎对太子所言十分满意。
    二皇子,卫王夏侯扬接着开口——自生母、嫡母接连去后,二皇子越发沉稳,一改从前唯唯诺诺老实不吭气儿的做派,丝毫不介意表现自己的才干,显得十分成熟干练。
    “儿臣也不去分析父皇此举的用意,直接说,江南事,水太深,儿子不敢碰。但是各地宵禁混乱、借着三节五敬大行贿赂、买人充刑等事,儿臣却愿请缨查一查。”
    太子轻飘飘看了自己二哥一眼,并不言语。
    老九和老十二最是心服二哥,急忙表态愿和二哥一起做事。
    章和帝点头,道:“吾儿自知。”一个眼神程元珍便将一封信交给夏侯扬,竟然是章和帝早有准备,他所言所语,一点儿没出乎老皇帝的预料。
    见此,所有皇子心里更谨慎了几分。
    三皇子咳了一声,略带愁容地说:“儿子不孝,本该为父皇和太子分忧,只是最近身子不大爽利……”
    夏侯毅现在的情况,低调比争着表现还得皇帝的意些,所以章和帝听了并不生气,还温言道:“你如今也大了,却不会保重自己,平白让贵妃沉心。朕也是忙糊涂了,前儿皇后还提了,说你府上没个主事的,实在是不像样。先前吴氏,你确实做得太过,只是事情过去了,也不必时刻记在心中。既然你身子不好,朕也不留你,且去你母妃处,商量着娶一贤妻吧。”
    夏侯毅心中冷笑,面儿上却立刻痛哭流涕,道:“儿子之前不知怎么迷了心,如今回想,真是枉为人子、人夫。父皇恩典,儿子便厚颜领受了,这便告退了。”
    三皇子抹着泪走了,太子等人心里却咯噔一下。
    没想到了,这还不到一年,皇帝竟然就准备将前事抹平了。一旦娶了新妇,夏侯毅和王妃和离闹出的一切事由,都会渐渐消弭。
    就是不知朱贵妃给皇帝灌了什么*药了。
    沉默半响,七皇子笑了笑,道:“看来儿臣是赶不上三哥的酒了!”
    说着忽然起身爽利地跪下,道:“儿臣请旨,到东北蘇州地,看一看盐场!”
    他却是避开了京城和江南。
    章和帝还不及开口,九皇子夏侯信嚷开了——“七哥这话可不太走心!八哥担着魏王的名头,这东北地,也该八哥去看一看,七哥往那儿走,可是人生地不熟!”
    夏侯柏似乎这才想起自家八弟,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九弟莫恼,哥哥也是一时没想到。”却半句不提对八皇子的唐突歉意。
    章和帝皱眉,声音冷了一度,不理老九,对七皇子道:“你近来也长进了,能独辟蹊径想到东北地,可见太傅也是用心了。玉德妃之前和朕说,你最近很是用功,朕还觉得她是个和稀泥的,是个人就夸,现在想来倒是冤枉她了。如此,你便到魏州、蘇州走一趟吧。只是你才从蒙茶回来,贵妃也是忧心的,记得好好和你母妃说。”
    七皇子喜形于色地朗声道:“谢父皇看重!前儿母妃和儿子说,玉德母妃时常给咱们这些兄弟们说好话,儿子也以为只是母妃和玉德母妃交好,两头说好话呢,今儿却承了她老人家的情,可是显得儿子是个没心胸的。”
    章和帝笑骂了老七几句,便赶他去讨两个妃子的欢心了。
    众皇子暗自撇嘴,瞧不上夏侯柏这样两头讨好,走枕头风路线的人。只是心里难免羡慕——他们何曾敢在皇帝面前这样撒泼弄乖呢?
    十五皇子却突然有些黯然。
    他是个爹不亲娘没了的,十几年同隐形人儿一样活着,好容易有个绝色慈悲的玉德妃处处关怀着,心里也觉得暖和。虽然早知道玉德妃是个善良慈爱的,对所有皇子,哪怕是有些龌龊的二皇子都一视同仁的关爱,可现在听到她关照哥哥,心里却还是不是滋味儿。
    那些人,明明已经拥有许多,却还是要同他这样一穷二白的人争抢。
    第一百零四章 始料未及足
    八皇子夏侯敬暗自皱眉。
    老九明面上总是站在自己这边,但每每说出些看似莽撞却不利于自己的言论,又总是和老二共进退,实在不好判断其真心假意。
    听听他这话,似乎是在为自己争胜,但话里话外却好像父皇真把魏州封给自己了一样,不是平白惹得父皇心里不舒坦么……谁不知道,他们这几兄弟按照地名来封王是怎么回事?与其说是父皇看重,还不如说是漫不经心。但是经老九这一提,不说太子会多么在意,就是父皇,恐怕也……
    虽然夏侯敬自己也筹划着想要把封地谋入彀中,但这种事情,可做不可说,现下太子等人有了防备,父皇又对此观感不好,再行动,不知要难上多少倍了。
    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老七的手笔?
    心里把老九恨个半死,面儿上却八风不动,夏侯敬温和地开口道:“七哥一向耿直,敬等不及。”然后笑着对九皇子道:“九弟还是小孩子脾气,也不想想,哥哥我难得出一次京,对各地都不熟悉。封号上带个魏字,也是父皇的恩泽,实际上魏州自有长官,哥哥我却是说不上话的。”
    章和帝闻此言,看向八皇子的目光果然温和许多。
    夏侯敬这才恳切地对皇帝说:“儿子虚长年岁,平时跟着太子办差也常觉得力不从心,可见是资质愚钝的缘故。这次事关重大,儿子再三思量,也想不出自己能胜任的……若是父皇和那位兄弟不嫌弃,敬能做个马前卒、跑腿儿的,也算是略表孝心,不白生为皇家子了。”
    夏侯敬本来是真打算前往魏州,一方面那里在下属的经营下,有了几分势力,容易做出成绩;另一方面,也是想着借着这个由头,换一换魏州的官儿,好把魏州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中。可现在老九捅了马蜂窝,夏侯敬但凡不是个傻的,就知道这次只能眼睁睁瞅着兄弟们大放异彩,自己却只能蛰伏。
    甚至,他必须考虑,是不是把人手转移到其他地方。
    否则,若是章和帝或是太子突然动手,在魏州掀起一二风浪,他这样根基单薄的,怕是会损失惨重。
    心里滴血,八皇子却笑得若无其事,连章和帝这样老奸巨猾的,也不能从中看出什么端倪,只得将此事暂且放下不提。
    “老八从来是个谨慎谦虚的,也耐得烦,这样吧,这次你二哥任务重,虽然朕已经点了老九和十二去帮他,但是事情多且繁,他两个都是毛毛躁躁的,不及老八你细心,如此,你便协助老二吧。”
    章和帝心里一转,便将八皇子踢给了夏侯扬。于是,本来在这次的事里,算是退了一步的二皇子,这下子又被推到风口浪尖上——君不见,刚刚还风轻云淡的太子,现在看二皇子的眼神已经藏不住忌惮了么?
    夏侯敬知道这次是被阴了一把,只能被其他兄弟压一头,但也唯有欢喜地领命。夏侯扬亦表现出高兴的样子,口口声声道夏侯敬最是能干,有其相助,他只需安卧高枕便是。
    他兄弟两个其实素来不睦,除了母家势力都似有还、地位相当无外,也因为他们的表象十分相近,出头的方式也相差无几。人自自知,他们清楚自己有多么城府深重,自然看对方一百个不顺眼。只是他们也是最能演戏的,从来不肯让自己的情绪被别人看穿,所以遇到一起总是兄友弟恭、相谈甚欢,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多交好似的。
    也因此,九皇子明明表现得和八皇子是一边儿的,但也和二皇子来往甚密,大家竟也不以为奇。
    分西瓜似得给儿子们安排了任务,对于儿子们知情识趣,表现得十分孝顺懂事,章和帝自然是再满意不过的。于是也不再多试探,直接点了太子、十皇子和十五皇子下江南,为钦差,查吏治。
    挥挥手就解决了心头一桩大事,章和帝心知肚明,儿子们个个“心怀大志”,必然会好好表现。虽然这大张旗鼓地查吏治,摆明不会有多大成效,交上来的也不过是些官样文章,看着锦绣罢了。可是章和帝本来就没打算真的掀起腥风血雨,只要下面的人稍微收敛些,就算是达到目的了。
    最重要的是,让那些又开始浮动的官员们知道,自己这个皇帝可不是那些好糊弄、易摆弄的,也该明白什么是乾纲独断,什么是皇帝威仪。
    而且,儿子渐大,自己渐老,有些事……
    这次,几乎所有皇子都身负任务,为了挣表现,他们不敢不全力以赴。
    如此,那些藏得很好的尾巴,怎会不露出来?
    朱家、独孤家在这片土地上称霸多年,前朝之所以倒下,与其说是小皇帝登基后,主弱臣强、重文轻武、贪腐横行、天灾*。不如说是朱家和独孤家不满朝廷疲弱,外不能守疆扩土,宣扬国威;内不能尊卑分明,保证世家利益,所以才另起炉灶……
    这些年章和帝致力于扼制世家势力,到如今颇有成效,却不能掉以轻心。
    看这次官员们的反应就知道,那些面儿上标榜自己是清流、是帝党的人,实际上还不是和世家各有瓜葛,难辨忠奸……这几年自己和几大世家几乎都撕破了脸,再不能温水煮青蛙样平衡削弱,必须拿出更强硬的手段。
    否则,难说不会再出个“章和事变”,逼自己退位,扶持某个皇子,比如太子,上位。
    以前章和帝最仪仗、信任的太后,现在也很难说到底站在哪边。
    更别说珍淑妃等人了。
    指望着自己老了老了便软弱了,为了种种般般,待臣下优渥起来?
    哼!
    忘尘楼事件,最后演变成现在的结果,不说黄大人日日难以安睡,就是自认相当了解章和帝的曲青青,也大吃一惊。
    章和帝会借由宵禁之事,清查吏治,这是全青青早早料到了的,也做了一些部署。但是她却以为章和帝这次必然会虎头蛇尾,倒不是觉得他会妥协于臣下的无声威胁,而是青青知道章和帝是个爱名到有执念的人,偏偏琼姑姑特意从这点入手……
    原来,那四位花主和章和帝花船游乐,□□拖延只是拖延,重点却是直指人心。
    历史上众多手腕了得的帝王,晚年却总是表现得莫名的软弱、伪善和昏聩。这并不是他们真的人老糊涂,而是种种偶然导致的必然。
    人老,自然精力不足,于是少了大刀阔斧的雄心壮志;自然恐惧死亡,于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地迷信神道;自然考虑身后事,于是越发在意史书记载,迷恋“仁德”之名。
    一旦待下宽和,多少贪腐成风、人浮于事,再不稀奇。
    那山茶花主,浅语姑娘,才华出众,她读过的书,比许多颇有才名的贵女还多出几屋子——毕竟,一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一个是凭其傍身的资本,目的不同,努力程度自然不同。于是她趁章和帝心情放松的时候,渐渐把话题引向“史书”,大加赞颂一些帝王的仁德贤明、爱民如子。
    又仿若不经意地提到,“诸如我大汤许多律法,颇有不近人情处,但当今圣上依托民情,对许多事一笑置之,这才有了我等可怜人的一席谋生地。可见仁德爱民,实是圣明天子之共性。”
    琼姑姑自然没猜到这位“伯爷”竟然是当今圣上,但是她本来针对年老上位者的做法却比想象的还要恰如其分。章和帝闻言,也是大受触动。
    他登基以来,文武皆治,功盖千秋,可是因性情严肃,难免失之宽和,百姓不言,官员却常有悲愤之语。一想到自己百年之后,史书上可能会有明晃晃的“刻薄寡恩”四个字,一应将自己的功劳苦劳全给盖过去,章和帝就觉得不寒而栗。
    他最是爱惜羽毛,如何能忍?
    青青见章和帝今日心情烦闷,郁结难消,就知道章和帝原本的打算多半是要作废了。后来又有程元珍略略提过,黄大人面见皇帝,痛言京城吏治败坏,只说宵禁一事,便可牵连数十位朝中重臣,百姓更是习以为常,早忘了圣上金口玉言,大汤祖宗法典。
    他本是破釜沉舟,担着莫大的风险,想着捞个大大的功劳,从佞臣转为贤相。只是他溜须拍马当然是娴熟通达,人不能及,要干实事儿,就难免眼高手低,不通圣意。
    他这说得,小小一宵禁,竟然会牵连如此多的重臣,更别说要查封多少秦楼楚馆,致使无数身世可怜的弱女子流离失所。
    如此,他章和帝会得个什么名声?
    百姓是否会怨声载道?
    臣子是否会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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