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真,如果排资论辈,其实我要叫你一声阿嫂。”
    程真斜斜乜过去,“别这样叫我,我受不起,宝姐。”
    王宝琴流露不忿,“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这样做,真的对不起他。”
    昨晚关绍辉来了。
    他个子颇高,身形厚实,脸颊方圆透些许正气,是个在镜头里有权威性与说服力的人。王宝琴替他脱下西服外套,亲热地吻在他颈侧。关绍辉笑着摸她的脸,“皓仔呢?”
    “那只懒猪一早睡了。”
    王宝琴想伸手帮他接过手中文件,被关绍辉扬臂躲开。
    “这是世文的东西。”
    王宝琴诧异,“你今日见他了?”
    “没。”关绍辉摇头,“他一直放在我那里的,叫我今晚拿过来。”
    王宝琴不甚在意,“辉哥,我已经同买家谈好,价钱也比预期高了30万。我们出手吧,过两日手续搞完就可以搬了。”
    关绍辉点头,“好。”
    他们已购置另一处屋苑。其实换屋是关绍辉的要求,话里话外暗示再叁,王宝琴识趣,把这个主意当着程真面揽在自己身上。
    关绍辉不愿与叶世文正面交恶。
    “那个程真,还住对面?”
    王宝琴点头,“两姐妹都在。”
    关绍辉站在走廊摁门铃。
    半分钟后,程真打开门,露出一张谨慎的脸。
    “你是程真?”
    程真点头。她在电视里见过关绍辉,认得出。只是没想到他本人比上镜精神,风华正茂的架势,难怪王宝琴倾心。
    关绍辉递出手中资料。
    他没有明晃晃地打量程真,视线随她伸手的动作,自然延展到脸庞。面孔清白,波澜不惊,倒是一双圆目流转伶俐,半个身子藏在门后,姿态警惕。
    “世文给你的。”
    “是什么?”
    关绍辉稍顿,直接与程真对视,“他说你不会信他,所以让你自己选。”
    “里面有10万现金,宝琴会开车送你们。想搭飞机搭船离港去哪里都可以,他不会阻挠你。”
    “另外两卷菲林,任由你处置,反正你也知道是什么。最后一迭是兆阳和建筑公司的股份协议原件,当时他备份给我。万一那晚他出事,我第二日就公开资料,免得兆阳落到屠振邦手里。但他命大逃过一劫,现在物归原主。”
    “兆阳地产那块地现在归你了。拍下来的时候价格偏低,对比周边地皮条件,目前估价不错。你如果不继续动工选择转卖出去,能赚一笔居间费。钱不算很多,但你和你妹要过一世安稳生活,绝对足够。”
    关绍辉轻笑,“我与世文相识多年,你想找买家,我可以帮你办转股手续,顺便将这块地放出去。”
    他不理解叶世文的决定,但帮这一程,也不会推搪。电话里他再叁劝诫叶世文,男人这一世,爱一个女人与爱十个女人并无分别,时间和金钱做好充分管理而已。所以事业这种东西,衰了一次也能东山再起,没必要赌命。
    叶世文笑道,“你们这些社会精英就是能把贪心讲得那么动听。”
    “贪心点没坏处。”
    “辉哥,我们要的不一样。”
    “世文,我还是那句,你很年轻,别钻牛角尖。”
    “你帮我给她吧,就当照应她们姐妹再多一段时间,多谢你。”
    “大家认识多年,你跟我客气?你看你,拍拖这么久也没留条后路,有个小孩,她什么都肯听你的。”
    “没老爸的孩子就是野种,没必要生。”
    程真不敢打开资料袋。
    沉甸甸,比当初那份浅水湾购房合同更重。从头顶压至脚底,连呼吸都要把持节奏,生怕一不留神,这份即将到手的自由化作乌有。
    但为什么,她开心不起来。
    “他人呢?”
    关绍辉摇头,“我没见过他。”
    “他打算做什么?”程真声音微颤,“今日已经是1号了。”
    她等了那么久,等来这一迭他汲汲营营十年的事业、野心、成就、资产。他不要了,他竟然什么都不要了。
    因为他不要命了。
    叶世文,你不是憎我吗?你不是很狂妄,很自大吗?你不是图钱图名利,要做人上人吗?奸险狡猾,贪生怕死,一条贱命活过一个世纪,只要明日太阳依旧升起,你就不会认输。
    你给我这些有什么用?
    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程真眼眶一热,侧过脸,坠了两滴透明的泪。跌在拖鞋上,布料瞬间吸透,余下两点碍眼的深色。
    像火种灼落的疤。
    关绍辉看见,平静地道,“你应该很清楚他打算做什么,你自己选吧。决定好了,就来找我,我明后两日都在这边住。”
    程真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停在王宝琴恼火的脸上。
    一个钟前,她到对面敲门,报了个让王宝琴气得跺脚的地址。关绍辉在客厅抽雪茄,厚白的雾熏出烟叶气味,表情淡淡,只说了句,“宝琴,送她去吧。”
    程真说,“是他自己让我选的。”
    “我送你同程珊去机场。”王宝琴讲得咬牙切齿,“你今日就走,以后永远不要再出现在红港。我是自私,要卖楼搬屋,但我至少没害过文哥!你把菲林给杜元,你就是想他死!”
    程真不搭理,“你在这里等我吧。”
    副驾驶的车门被关上。
    程真进入祥丰大厦。她没有上楼,直接从大厦后巷的门穿出,搭上一台前往荃湾的小巴。
    仲夏将至,人人薄衫短裙,在潮闷空气中裸露更多可散热的皮肤面积。雨水凝于半空,将落未落,在隐雷中摇摇欲坠。
    程真要去天星船坞公司。
    明明码头在南面,屠振邦偏要把办公室租在内陆,专门挑了兆阳地产那块地旁边的旧式写字楼。
    也对,待兆阳落到他手里,天星船坞搬过去,连搬运费都能因距离短促而节约不少。
    程真下了车。
    她到达大厦12楼,按着标识指引步行到洗手间。老旧写字楼的洗手间,大多狭窄,程真把装有菲林的牛皮纸袋放在最右隔间的马桶盖上,然后关门,摆了个维修中的竖牌,进了旁边隔间。
    她拨通物业处电话。
    “你好,12楼女厕最右那格厕所的门坏了,麻烦过来看看。”
    那头的人应下。
    等了十几分钟,才有人进来。程真一听,右侧的门被用力推开。物业处的职员小小声在念叨——
    “天星公司的文件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实力强劲的船坞公司,瞧得上这幢旧楼,太难得。物业自然巴结奉承,处处贴心,连这种文件也鞍前马后地送去。
    程真尾随那位职员离开洗手间。
    叶世文竟然还保存这两卷菲林。给她,是担忧她顾忌程珊的监护权?拿去与杜元谈判,也许能换回珊珊的自由。
    叶世文,你真傻。
    牛皮纸袋被交给天星船坞公司前台,程真匆匆瞥一眼,乘搭电梯下楼。还未到一楼,她的手提电话已经响起。
    刘锦荣压低音量问,“这是什么?”
    程真轻笑,“刘老板,听说你那艘新船要在葵涌码头下水,我赠你一份贺礼。”
    “你是谁的人?”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换作我是你,我应该想的是,杜元姓杜,你老婆姓屠,谁是家里人谁是街外人?”
    刘锦荣保持冷静,“菲林是叶世文给你的?”
    “你还有心情想叶世文那只丧家犬?听说屠爷的贸易生意一直都是安排杜元跟进卸货,不知道他5号那日打算卸的是什么货呢?刘老板,你应该清楚你岳父和杜元是做什么发家的。”
    “劝你手脚快点,我知道你同杜元都在找叶世文。若他先找到,兆阳就是他的;但你先做掉他,就什么都是你的了,祝你好运。”
    程真从大门口出,一边接听,一边上了楼下那台刚好落客的的士。
    司机问,“去哪里?”
    刘锦荣问,“是哪里?”
    “九龙码头。”
    程真挂断,手提电话直接扔出车外斜对着的路沿垃圾桶内,又改口,“司机,我不去九龙码头,去海坝街。”
    “靓女,你有没有搞错?你就在荃湾,你还打车去荃湾海坝街?!”
    程真递出一张纸钞,“不用找。”
    “我就中意你们这种不爱走路的年轻人,懒得很踏实!红港全靠有你们,我们这些的士佬才不会饿死……”
    海坝街,程真从未来过。
    幼时她在浅水湾生活。屋阔,梁高,海天一线。每个人看见她都满怀笑意,友好得像联合国亲善大使。
    所以到了最后,她才会受尽白眼。
    听说大陆四川,有一国家级文化瑰宝,名曰变脸,乾隆嘉庆年间就在戏楼内博得满堂彩。没想到的是,这一独特的戏剧艺术,在红港也有传人。
    程真见过,还不止一个。
    海坝街的暗巷很窄。石砖粗粝,挤挤攘攘拼在地上,被车轮脚步踢破边缘,又经风吹雨打,锋利棱角惨遭磨蚀,存下各式凹坑,整条巷都显得颠簸起来。
    程真见到一间小门半开的诊所,站在门口。
    视线往内探,只有一名穿白褂的医生坐着。豹哥在暴雨前的昏暗日光中抬头,一清一浊两粒眼球,吓得程真心脏一紧。
    “看医生?”豹哥开口,又上下打量程真,“什么病啊?性病我不看。”
    程真没办法与他的假眼对视,目光瞥往旁边,“想问你打听一个人。”
    “谁?”
    “叶绮媚。”
    豹哥先是一怔,露了个晦暗不明的笑,“她走了很多年了。”
    “她以前住哪里的?”
    “在尽头拐弯,过叁条巷,写着聚福楼那个门口上去,叁楼右手边那间。”豹哥话音一顿,“凶宅来的,你去做什么?”
    程真没答。
    她转身准备走,突然想起什么,侧过身问,“几个月前叶世文手上的伤,是你帮他缝的?”
    豹哥半眯着眼,“谁跟你说的?”
    “猜的。”程真也笑,“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晚他一定是回来这里了。整条巷只有你一个黑市医生,他不可能去医院。”
    豹哥听罢,摇了摇头,笑意更深,“我最憎女人聪明,聪明的女人都是性冷淡。快点走,我没见过你。”
    程真眉尾一挑,当作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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