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扬手:“家中有些亲眷将股份转让给我,或是由我代持。这些是所有的转让与授权文书。”
    仲裁庭的书记赶紧下来,取了阿俏手中的文书,递到汤博雅手中。
    这时候常小玉在一旁懒洋洋地开了口,对一旁的阮正源老爷子说:“老爷子,算起来,您手里有三成干股,二老爷手里有一成,我手里有一成,其余的……大概就都在三小姐手里了吧!”
    旁人一听,都晓得如今庭上是五五之局,阿俏棋差一招,还少一成。
    汤会长接过书记手里的文书,当即一页页开始宣读。
    这些文书上,记载着阿俏手中的股份,分别是何时、何地、何人,以什么条件转让给她的,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
    自从她刚从惠山回来,家里划给她第一成干股之后,依次是宁淑、阮清瑶、阮浩宇,这三人将手中所有四成干股都无偿转给了阿俏。其中,阮清瑶与阮浩宇,都各自保留了收取未来花红的权利,但是宁淑却是将手里两成干股全部转给阿俏,一点儿也不剩,爱女之心以外,似乎也不想再与阮家有任何瓜葛。
    汤会长将这些文书念过,总结一句:“阮女士,从这些文书看,您总共拥有‘阮家菜’五成的干股。如果您想收购自己的产业,您必须再获得一名股东的同意。您看座上这两位……”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望着阮正源与常小玉。
    阮正源依旧冲阿俏温和地笑着,微微摇头,似乎在说:阿俏,你不可能成功的。
    而常小玉继续磕着瓜子,口一张,瓜子皮乱飞:“我说三小姐,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了,您难道还舍不得手里那点儿银钱么?”
    她笑道:“我这里容易得很,一口价,五千大洋……”
    仲裁席上的人几乎都听傻了:没听过这样趁火打劫,当庭要价的。须知阿俏如果要买下阮家,除了支付这五千现洋以外,还要再支付原股东银钱。如此一来,阿俏为了与家族争产,几乎便是大出血。而“阮家菜”,也极有可能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阿俏购入自家产业的初衷便就此失去意义了。
    阿俏则终于低下头,翻翻手包,终于又取出一份文书,交给书记,说:“实在对不住,我忘了包里还有这份文件。这是今天早上刚签的。”
    她递给书记,后者稍看了看,转交给汤博雅。
    汤会长看了吃了一惊,抬眼看看阿俏,随即将文书读了出来。庭上众人,尤其阮家人,莫不大吃一惊。
    这份文书,是阮茂学写给阿俏的。
    是的,是阮茂学将他手中仅剩的一成干股转给了阿俏,而且他的做法与宁淑一模一样,直接将干股赠与,不附带任何条件。
    常小玉手里的瓜子都掉了,听了这结果,她喃喃地说:“不可能吧!”
    “会不会是假造的啊!”
    是的,阮茂学这样一个人,性格懦弱,是非不分,而且遇事爱躲,这几年,随着几名子女纷纷长大,于子女情分上也渐渐淡了去。所以没有人能想到阮茂学竟会将手上的这成干股转给阿俏。众人看看阿俏,不少人都知道阿俏与这位父亲当面起过冲突,因此对这文书的真假更感怀疑。
    “上面有阮茂学本人的名章,对了,还有一封亲笔信。”汤博雅匆匆将文书看完,翻到末页。
    除了转让文书之外,阮茂学还给仲裁庭庭长写了一封亲笔信,详述了他转让股份的理由。
    “他在信中说,心中愧疚,无法补偿,只能将所有奉上,聊表心意。”
    汤博雅大致将信中内容说了说:“阮家二爷也说,若仲裁庭对这份文书有疑义,可以直接打电话去市府向他确认。各位,你们认为,有这个必要吗?”
    众人免不了面面相觑,最终阮正泓点了头,立即由仲裁庭的书记去确认了,回来将结果向汤博雅一说,这位庭长当场表了态:“既然阮小姐手中所持的股份已经占到六成,她确实有权决定,是否将阮家产业转卖!”
    在座最吃惊的是常小玉,手中的瓜子撒了一地,张大了口:那她……她手中的股份,五千大洋,因为二老爷写的一张纸,全成泡影了?
    “至于转卖的条件,以及对现有股东的补偿,不属于本庭合议的内容。若是再有纠纷,就下次再来吧!”汤博雅这么宣布。一事一庭议,今日事情已了,他就将余事全推给阮家。若是阮家下回再来,他可以再收一回仲裁费。
    “茂学这是,茂学这是……”阮正泓愣住了,没想到阮家竟然是后院起火,阿俏的亲爹倒了戈。
    “三丫头,你到底给你爹倒了什么迷汤?”
    仲裁庭上旁人一走,阮茂祥立刻气势汹汹地开口问阿俏。
    “我?”阿俏淡淡地一笑,平静答道:“今天早上,是我爹来找我的。”
    早上确实是阮茂学亲自过来找的阿俏。
    原本阿俏已经在考虑,破釜沉舟,先答应了常小玉的要求,之后再通过别的手段,慢慢找补回来。
    可是没想到阮茂学竟然找上了门,而且吞吞吐吐地问她,对今天的仲裁有什么打算。
    说实在的,阿俏早先是真的有点儿看不透她这个爹了——她有时候会想,清瑶、她、浩宇,对他们三个子女,阮茂学,真的爱过么?
    可是到了这时候,见到阮茂学在眼镜片后面躲闪的目光,阿俏忽然想起,自己那张满月照上,年轻的父亲和娇艳的母亲,那时的人们,是多么相爱且幸福啊。
    阮茂学性格里固然有很多弱点,因此后来做出许许多多令人气愤伤心的错事。
    可是说到底,血缘上,他还是阿俏的亲爹。
    从今儿他偷摸着过来寻阿俏的情况来看,这个爹,到底还是个心肠软的。
    于是阿俏叹了口气,对阮茂学说:“爹,有些事,我想您也应该有权力知道。”
    仲裁庭上旁人都走了,只剩下一群阮家人面面相觑地坐着。
    “你到底给你爹灌了什么迷汤?”
    族叔阮茂祥义正词严地质问阿俏,他可不相信,同为阮家族里的男子,阮茂学竟然能同意将股份转给阿俏,让这个外嫁女手里操控阮家的产业——这样下去,阮家颜面何存啊!
    “族长爷爷,”阿俏不理会阮茂祥,而是转头望向阮正泓,“您还记得当初你录我的名字上族谱的时候,问过我,为什么不愿顺着姐姐们的排行,将‘清’字一起顺下去吧!”
    阮正泓丝毫不知这和眼前的事儿有什么关系,只“嗯”了一声,表示他记得——当时这姑娘太犟了,死活不肯按阮家女儿们的排辈起名字,哪怕只是记在族谱上的名字也不肯。
    可是,那件事儿,和眼前的纷争有什么关系么?
    只听阿俏缓缓地续道:“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人,真的愿意去过受人摆布,被人操控的人生吧!”
    她这话不是说过族长族叔听的,她就是说给祖父阮正源听的。
    父亲阮茂学,亦是祖父计划里的一环,换句话说,他的人生,也一样是被左右的。
    阿俏话已经说到这里,不想再对眼前这些人更多做什么解释,只起身鞠了一躬,说:“各位,仲裁结果已经在这里。我在这两天就会将收购‘阮家菜’的全部计划交给大家……”
    旁边常小玉尖声叫道:“阿俏,你不给我五千大洋,我跟你没完……”
    阿俏看也不看她,只低头用铅笔在本上划了一道。
    “你做什么?”常小玉的尖嗓子足以撕破耳鼓。
    阿俏于是又划了一道,随后抬头解释:“你手中的干股,是我父亲给你的,你和我父亲之间的事,我原本不想再过问,因此原本我也打算按市价给你一些补偿,算是提我父亲了结你们这一段……”
    “什么市价?你要给我多少?”常小玉兴奋起来。
    “还没想好!”阿俏淡淡地笑着,“但是,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话,我就会从最后的补偿价中扣去一百现洋……”
    “你说什么?”常小玉听得呆了。
    “一二三四五,已经五句,”阿俏在本子上划着,笑着望着常小玉,“扣去五百大洋了!”
    “你……”常小玉还待再骂,赶忙捂住嘴:每一句话都是钱,她心里就算是暴怒如狂,可也不敢再造次了。
    阿俏说完,准备离开。
    忽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这人笑得欢悦,也笑得激动,笑声越来越高昂,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这……竟然是她的祖父阮正源老爷子,不知为何,竟这样开心,在仲裁庭里陡然高声笑了起来。
    阿俏突然变了脸色,陡然转过身,上前来照看祖父阮正源。
    祖父……笑成这样,莫不是疯了吧!
    阮家旁人也觉得不对,赶紧来看老爷子。
    “祖父!”阿俏颤声唤道。
    阮正源却在这时候陡然收了笑,眼神湛然,没有半点疯态。他凝神望着阿俏,连连点着头说:“好,好,好阿俏!祖父果然没有看错你!”
    他一副“早知道会如此”的样子。
    旁人都呆了:这老爷子,究竟是疯了,还是没有疯?
    而阿俏则更是吃惊,因为老爷子双目直视她的面孔,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别忘了,除了人能摆布人之外,还有天,还有命!”
    毕竟,还有逃不开的命运。
    “你注定,属于阮家。”
    老爷子得意洋洋地如是说。
    第213章
    其实阿俏觉得阮老爷子早就疯了。
    那天双方互相摊牌的时候,阿俏就是这么认为的:她觉得的世上再不能有哪个正常人,会为了所谓的“知味”,愿意亲手毁了子孙辈的幸福,推自己的亲孙女走上孤绝的追求之路。
    而阮家仲裁之后,阮老爷子也的确渐渐地显出疯态——人畜无害的那种疯态。
    他整天都笑嘻嘻的,拄着拐杖在阮家大院里走来走去,有空的时候就亲手去将“与归堂”楠木厅里的种种家具陈设都擦一遍。有客人在的时候他也会出来陪席,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冲食客们骄傲地冒一句:“这是我们阮家的菜式!”
    而阮正源再见到阿俏的时候,始终都会笑嘻嘻地说一句话:“是命,是命,阿俏,你这是命里注定……”
    阮茂学看不下去,请了大夫给阮正源整治,待到确诊,大夫们一致认为,阮老爷子的精神确实出了一点儿问题。这种疾病的症状并不明显,而患者则始终在真实和他所臆想的世界之内切换,所以格外容易被人忽略。
    到如今,这位老人家,却恐怕早已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了。
    大夫下了诊断书,通知阮家,阮老爷子需要时时刻刻有人陪护。
    于是阮茂学辞了市府文员的工作,回家来亲自陪护阮老爷子。
    “阮家菜”那几成干股的去向,最终也水落石出。
    常小玉那里,被告知阮茂学当年转让干股给她的程序少了关键手续,转让无效。她手里那一成干股还是阮茂学的。常家母女惊慌失措地求到阮家门上来,然而阮茂学却再也不轻易点头了。
    “求我已经没有用了!”阮茂学长叹一口气,“如今我也捉襟见肘。”
    毕竟阮茂学辞去了市府文员的工作,留在家为阮老爷子侍疾。阮家除了阿俏主持的生意之外,暂时没有别的进项。
    “小玉这里,我会每月给五十现洋供你花销。你若愿意便罢,你若不愿,我可以签遣放文书,从此以后,小玉可以自行婚嫁,以后与阮家再无瓜葛。”
    阮茂学这话说得客气又疏离。
    听见这话,常婶儿就冲上来,拽着阮茂学的衣领,捶着他的胸口,大骂他没有良心。
    “五十现洋,还让不让人活啦!”常婶儿一副与人拼命的架势。
    其实时下物价,五十现洋,她们也能活得不错,只是落差太大,没法儿承受。
    “娘,烦不烦?”常小玉的态度却与她娘截然相反,只冷着一张脸,就离了阮家。
    这常小玉心里明白得很,自从上次阮浩宇出事,阮茂学在她的小院里连怕带愧地待了一晚之后,这位二老爷就再也没有近过她的身。她只是个名存实亡的姨太太。与其这样,倒不如先靠着阮家的供养,赶紧先找起下家。
    果然,一个月后,常小玉来请阮茂学签了遣放文书。这时候她已经找好了对象,一转脸就嫁了旁人了,是好是歹则全凭她自己的眼光。从此常小玉的日子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地过,再与阮家没有纠葛。
    此乃后话。
    阿俏处理完阮家这些麻烦事,准备去一趟上海。她接到了阮清瑶的来信,说几名医术精湛的大夫会一起来上海给周牧云会诊,准备要给他动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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