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公子是多少?快说啊!有人催促道。
    青衣人在大腿上掐了一把,又咽了下口水,颤声道:五六四。
    这多出来的一点像一滴水落入滚热的油锅里,哗啦一声炸开了。吕黛就是那飞溅出来的油点子,上台一把抱住呆坐在椅上的江屏,欢呼雀跃。
    台下数百颗心躁动非常,众人妖鬼怪一面为见证了这百年难遇的奇迹而感到高兴,一面对这名不见经传的幸运儿生出浓厚的嫉妒。
    江屏终于回过神,扫了一眼台下,在蹦跳不止的小喜鹊背上拍了拍,笑道:好了,我和乔老板说几句话。
    吕黛松开他,他理了理衣衫,对乔吉拱手笑道:乔老板纵横赌场数百年,论赌技,在下望尘莫及,这局险胜于你,实乃运气使然,莫怪莫怪。
    乔吉见他眼神清明冷静,没有一丝喜从天降的狂态,比那些赢了一点小钱便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的货色强多了,目中流露出欣赏之色,亦笑道:赌博比的就是运气,技巧不过是辅助,其实没多大用。乔某赢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耐烦了,这局输给江公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江屏道:乔老板胸襟开阔,雅量过人,佩服佩服!
    乔吉道:不知江公子有何心愿?乔某一定竭尽所能,替你达成。
    他说出这话,厅里厅外立时鸦雀无声,似乎整座赌坊都静了下来。
    这个叫江屏的凡人,这个被福星眷顾的幸运儿,他会向乔吉提出怎样的要求?是要泼天富贵,妖姬美女,还是仙家秘法?所有人妖鬼怪都很好奇,他们替他想出了各种各样的选择,恨不得替他说出来,替他受用之。
    吕黛想乔吉与地府的阴官一定有交情,何不让他给江屏添寿?正要开口,江屏抬手一指,道:我想要那盏金莲花宝灯,不知乔老板能否割爱?
    吕黛一怔,急忙按下他的手,道:他胡说的,乔老板,能否请你给他添寿?
    江屏握住她的手,深深看着她道:娘子,我知道我想要什么。转头对乔吉道:乔老板,我不想添寿,只想要这盏灯。
    吕黛满眼不理解,却知道说什么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了。
    这盏灯在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并不起眼,来来往往的人妖鬼怪,很少有谁注意到它。毕竟大家来赌坊,是为了利益,不是为了看灯。只有吕黛这五十多年来,常常来此看灯。
    此时大家仰头端详着这盏灯,心想他不要添寿,只要这盏灯,莫非这灯里藏着什么玄机?看来看去,只觉得眼花,这灯实在太亮了。
    乔吉也望着这盏灯,目中闪动着只有他自己明白的情愫,半晌道:江公子,这只是一盏普普通通的灯,你不觉得太浪费机会了么?奇珍异宝,灵丹妙药,就算是这间赌坊,只要你开口,我也愿意拱手相让。
    江屏笑道:我知道乔老板你能给我许多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但这些东西皆非我所欲。拙荆喜欢这盏灯很久了,我只想要这盏灯。
    众人妖鬼怪听了这话,各自在心中叹息道:这小郎竟是个外头聪明,里面糊涂的傻子。
    吕黛眼圈泛红,欲言又止。
    乔吉笑道:公子真性情中人也,那么乔某也就不多说了。今日赌局到此为止,多谢诸位赏光。向台下拱一拱手,便命两个青衣人把灯拆下,装入乾坤袋里,送给了江屏和吕黛,又留他们吃饭。
    赌徒们摇头而去,一路上议论纷纷,多是笑江屏傻的,原先的嫉妒倒烟消云散了,谁会嫉妒一个傻子呢?毕竟他也没拿到什么好处。
    吕黛得到了这盏钟意多年的金莲花宝灯,却一点都不高兴,坐上马车,便瞪起眼睛,冲江屏发火道:你要这盏灯做什么?你以为用添寿的机会来换这盏灯,我会感激涕零?我告诉你,我不会!我只觉得你猪油蒙了心,脑袋被驴踢傻了!
    江屏叹了口气,倚着车壁道:我没指望你感激涕零,我知道你一向没良心。
    吕黛听了这话,一发气恼,一边伸手掐他的胳膊,一边道:我没良心?我还不是为你好!你以为你是周幽王,千金买笑呢!
    江屏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神采飞扬,看得吕黛不觉松了手,被他拉入怀中,衣衫上的郁金香直往鼻子里钻。
    江屏道:娘子,你说赌坊里那些人妖鬼怪,可是省油的灯?
    吕黛道:当然不是。
    江屏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七百多年来,我是第一个赢了乔老板的人,让他给我添寿,我只怕我不能活着离开海市。倒不如让他们以为我是个傻子,放过咱们。更何况,我加入赌局,本就是为了这盏灯。
    吕黛想了想,心中恍然大悟,他这番道理很多人都明白,但被天大的喜事砸中,还能冷静思考,进退有度的人实在是凤毛麟角。
    叹息一声,吕黛拨弄着他的衣扣,道:难怪乔老板在席上夸你是个聪明人。
    江屏道:我没有你们神通广大,遇事少不得三思而后行。若是吕道长,自然不必考虑这么多。
    吕黛笑道:他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别人都说他不通人情,只是不了解他罢了。从袖中拿出那瓶玉髓延年丹,打开瓶塞,倒出一粒,喂江屏吃下,道:这一粒能延续寿元三十年,一生只能服两粒,以后再想别的法子罢。
    江屏在她欺霜赛雪的香腮上亲了亲,道:不必为我烦恼,此生能与你夫妻同俦,无论长短,我都很满足了。
    一夜之间,逢赌必赢的乔吉输给一名凡人的消息几乎传遍了妖界和道门。
    这日清晨,孙颖去给子元真人请安,半路遇上吕明湖,兴致勃勃道:师弟,你听说了么?真游赌坊的老板昨日输给了一名凡人!
    吕明湖想到吕黛和江屏昨日去了海市,心中一动,道:这人叫什么名字?
    孙颖道:江屏!
    吕明湖默然,这人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
    孙颖等了一会儿,不见他问下去,循循善诱道:师弟,你不好奇他向乔吉要了什么?
    吕明湖淡淡道:要了什么?
    孙颖道:如此难得的机会,他不要灵丹妙药,奇珍异宝,甚至连真游赌坊也不要,只要了一盏灯,你说他是不是个傻子?说着哈哈笑起来。
    一盏灯?是那盏金莲花宝灯罢。小妮子想必高兴坏了。吕明湖怔了半晌,瞟了旁边还在笑的孙颖一眼,心道你才是个傻子。
    第六十四章 灵丹想容
    这几日,杭州江宅的下人们背地里闲谈,三句话不离新入府的少奶奶。
    听说是少爷半年前在金陵娶的,不知为何,到现在才带回来。十有八九是出身见不得人罢,大家伙儿浮想联翩,有说她是卖油翁的女儿,有人说不对,花眠姑娘私下亲口告诉自己,少奶奶的爹是劁猪的。
    还有人说她是大户人家的使女,早就被主人收用过了,少爷色迷心窍,千方百计娶了她,又不敢让家里知道。这个说法,大家普遍比较赞同,渐渐衍生出秦淮名妓的版本。
    这些话当然逃不过吕黛的耳朵,她也不恼,世人就是这样,对女人有无穷的好奇,无限下流的猜想。一个外表光鲜的女人若不能拿出铁一般的证据证明自己出身清白,走到哪里都免不了受人非议。
    花眠其实什么都没说,江屏对她和闲云等人是这么解释的。
    少奶奶还是之前的少奶奶,容貌改变盖因儿时相士说她命中有灾,需易容至十六岁,才能化解。
    花眠等人将信将疑,过了几日,见少奶奶言行举止与往日如出一辙,才相信了。
    江屏问吕黛,想留在杭州还是金陵?
    杭州雅澹温柔,金陵虎踞龙盘,这两处在吕黛看来各有千秋,都是红尘之中一等一的繁华热闹之都,难以取舍,想了想,道:我们半年住在杭州,半年住在金陵,好不好?
    江屏哈哈笑了,捏她的脸道:你倒是个贪心的。正好金陵的宅子我也舍不得卖,便依你罢。
    江屏的舅父伯父都在杭州,听说他娶了妻,都派人过来探望,送了不少衣服首饰,又请他们到自家走走。
    桂娘和严驹也来了,听了江屏的说辞,都拿之前去天山路上的事问吕黛,见她回答得丝毫不爽,便都信了。
    严驹私下对江屏笑道:表哥,表嫂先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如今是绰约灵秀的姑射仙,你可真是好福气!
    江屏道:你不明白,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她变成什么样,在你眼里都是一个样儿。
    严驹乜着眼道:得了罢,当初是谁说,娶媳妇,第一要紧的是容止?表嫂若是变成周铭媳妇那样,你还一往情深,我便跟你姓!
    周铭媳妇是个头发稀疏,满脸麻子,歪眼睛,塌鼻梁的仆妇。
    江屏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何苦来为难我?
    严驹道:所以说,美人和美人是差不多的,但美人和丑妇差别可就大了。
    吕黛在金陵做少奶奶时,不大与人来往,到了杭州,应酬多了,整日东家吃酒,西家听戏,忙得不亦乐乎,认识了一大帮太太小姐,回来便叽叽喳喳,把听来的家长里短说给江屏听。
    这日,鲁小姐派人来送帖子,请她明日午时到玉蕤楼听戏。
    江屏看见帖子,不知鲁小姐是何用意,也许她只是好奇,想见见吕黛这个曾经冒充她的妖怪,但女人心,海底针,万万不可低估,便对吕黛道:官宦人家规矩多,你去了定不自在,我替你推了罢。
    吕黛睨着他,似笑非笑道:究竟是怕我不自在,还是怕我吃了她?
    江屏忙道:我当然知道你无意伤害她,但她踌躇半晌,还是把上次在鲁家和鲁小姐说的话如实告诉了她。
    鲁小姐亦对他有意,本在情理之中,他拒绝鲁小姐,吕黛自然欢喜,但想到鲁小姐知道自己冒充她的事,便觉得好生难堪,别过脸道:你怎么能把我冒充她的事告诉她!
    江屏道:我看她那个样子,怕她放不下,耽误了自己,便想她知道一切,或许便放下了。有时候事情并不复杂,瞒来瞒去便复杂了,我不想多生误会。
    吕黛知道他的性子,想他说的也有道理,但见到鲁小姐,毕竟还是尴尬,不见又显得我心虚,思量半晌,还是决定赴约。
    江屏见她执意要去,便叮嘱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到了那里,切记谨言慎行。她说什么,你只管听着,勿要顶撞她,勿要与她独处,尽早回来。
    吕黛笑道: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奈我何?
    江屏道:凡人有凡人的手段,多的是你想不到的。
    次日吃过早饭,吕黛便在房中挑衣裳,配首饰,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戴着满头珠翠,穿着葱绿云缎袄,鱼白百蝶穿花裙,鹅黄丝凤履,手里拎着一双玄色缎高底鞋,走到外间,问坐在椅上看书的江屏:你看我穿那双鞋好看?
    江屏抬眼看了看,道:玄色太老气了,你脚上那双好看。
    吕黛罩了一件佛头青的斗篷,便要出门,江屏又叮嘱一番,惹得她笑道:你怎么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
    江屏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像个小孩子。
    吕黛乘轿来到玉蕤楼,一名模样体面的丫鬟领着她上了二楼,正对着戏台的阁子门口有四名侍卫把守,丫鬟掀起帘子,向里面道:小姐,表小姐,江家少奶奶来了。
    鲁佛鸾正和表姐姚曼荆坐在椅上吃茶,闻言都站起身,与吕黛见礼。
    鲁佛鸾打量着吕黛,见她与自己一点都不像,心中有些失落,面上微笑道:日前贱体病剧,承蒙江公子赠药,听说那药本是夫人娘家的珍藏,心下过意不去,一直想当面道谢,今日总算如愿了。说罢,深深道个万福。
    吕黛扶她一把,笑道:小姐言重了,您这般花容月貌,若是香消玉殒,我也舍不得的。
    姚曼荆拔下头上的金雀攒花顶,道:若不是你们夫妻仗义相助,我便要失去阿鸾这个表妹了。此物是夏公公御前带出来的,送给夫人,聊表寸心罢。
    姚家与织造局的夏公公关系匪浅,吕黛不懂这层意思,只见这金雀攒花顶黄澄澄的,打造得精巧,心中欢喜,道谢收下。
    丫鬟拿来戏单,鲁佛鸾道:我们都点过了,吕夫人点罢。
    吕黛打开戏单,点了一出《鸳鸯楼》。姚曼荆和鲁佛鸾点的都是文戏,吕黛听得无聊,想吃日前在海市买的蜜饯,一只手伸入袖中掏了半晌,总算从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里掏出了蜜饯。一只青瓷瓶跟着蜜饯掉出来,骨碌碌滚至姚曼荆脚边。
    姚曼荆捡起来,见红签纸上写着想容丹三个字,笑道:吕夫人,这是养颜的么?
    吕黛道:不是,服下这药,你对面的人便会变成你想象中的模样,所以叫做想容丹。
    姚曼荆和鲁佛鸾都感到不可思议,道:我们能否试试?
    吕黛点点头,二女各服下一粒,望着对方,不消片刻,眼中的神色都变得惊讶无比。
    姚曼荆摸着鲁佛鸾的脸,道:阿鸾,你在想什么?
    鲁佛鸾玉颜微红,眨了眨眼,道:表姐,你又在想什么?
    姚曼荆道:我在想我们家狸奴。
    鲁佛鸾推她一把,没好气道:我在想我爹养的巴儿狗。
    姚曼荆噗嗤笑出声来,鲁佛鸾也笑了,都感叹仙家药方,奇妙无穷。
    一个时辰后,药效过去,戏也唱完了。姚曼荆打赏了戏子,各自乘轿离开。
    吕黛回到家,江屏一颗心才放下,问她鲁小姐可有说什么不好听的?吕黛摇摇头,拿出那只金雀攒花顶,笑欣欣道:这是她表姐姚夫人送给我的,好不好看?
    江屏就她手中看了看,道:这是宫里的式样,想必是夏公公带出来的。
    吕黛好奇道:姚夫人和这位夏公公是何关系?
    江屏道:夏公公的义子夏千户,就是姚夫人的丈夫。
    姚曼荆回到家中,丈夫正坐在厅上吃茶,只见他身材臃肿,黑参参的面庞上一双爆眼睛,颔下短短的竖着几茎黄须,穿上衣服还像个人,脱了衣服就是一头野猪,当下满心厌恶,欲从夹道绕过去。
    夏千户却眼尖,看见了她,放下茶盏,起身出来道:夫人,你回来了。
    第六十五章 自欺欺人
    姚曼荆只好站住脚,看着他强笑道:我头有些疼,想去躺一会儿,不必叫我吃饭了。
    夏千户伸出黑黑的粗手,在她白净细腻的额头上摸了摸,这下姚曼荆真有些头疼了。
    夏千户眼中却是很关切的神色,道:疼得厉害么?我帮你揉一揉罢。
    姚曼荆忙道:不用,你忙了一天,也累了,我躺一会儿就好。
    夏千户道:有新鲜的野鸡,上午才送来的,我叫人煮了汤,你好歹吃两口。
    姚曼荆道:那么,你让人留着,等我起来吃。说罢,转身便走,眼角滑过一抹不耐烦的神色,像箭头上的反光。
    夏千户欲言又止,看着妻子窈窕的背影远去,露出苦笑。她虽不如她表妹,鲁知府家的千金绝色,但也是个娇滴滴的美人。他自知容貌粗鄙,配不上她,也不怪她嫌弃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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