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元真人心知这是她的情劫,叹息一声,不再多劝,转头对江屏道:小子,情债难偿,莫要仗着一副好皮囊,到处沾花惹草,把心收一收,修身养性,读书上进才是正经。再让贫道知道你欺负吕黛,绝不轻饶!说罢,御剑而去。
    江屏看着吕黛,幽幽道:谁是那个辜负你的书生?
    吕黛眼珠一转,扭过头道:你既已休了我,与你何干?
    江屏被她怼得胸闷,默然片刻,眼中流露出无奈之色,道:你怎么不打开那封休书看看?
    吕黛打开一看,扑哧笑出声来,这张纸上一个字都没写,但此时在她眼里,却是世间最动人的情书。
    比起曾经一见钟情的鲁小姐,他终究是更在意日久生情的她。哪怕她是异类,将来会有许许多多,想得到想不到的麻烦,他也想携手继续走下去。可是他不确定她的心意,怕讨没趣,便想出这么个法子来试探她。
    他毕竟是人,心思细腻,九曲回肠,是妖所没有的,也正是人吸引妖的地方。
    江屏见她捧着那张白纸,笑得眼角眉梢都是蜜意,忽然无比庆幸自己没有退缩,终究是来了。
    吕黛瞟了他一眼,道:那日我从金陵回来,坐在院子里哭,被掌教看见,他问我怎么了。我骗他说我与俗世的一名书生相好,那书生喜新厌旧,将我赶了出来。方才我若说你不是,便显得我又有了新相好,掌教很看不惯风流多情的人,只好委屈你了。
    江屏不听则已,一听这话,又想起前账,气不打一处来,道:你对花眠说我有什么旧相好,还是个有夫之妇,把你当作替身,听得别人都以为我是恶人。到了掌教面前,又说我是辜负你的书生。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良心?
    吕黛不作声,低头用脚划拉地上的落叶。
    江屏愤愤道:我看你真是阎王爷讲故事,鬼话连篇!我真想不明白,那位吕道长应该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养出你这样满口谎话,颠倒黑白的小妖精?
    吕黛道:妖天生就会骗人,不骗人那还是妖么?
    江屏见她还理直气壮,头疼道:这是谁教你的歪理?孟子有云: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无论是人是妖,都应该正心诚意。
    吕黛抬起头,笑嘻嘻道:好了好了,知道了,你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罢。
    提起吃饭,江屏方觉饥肠辘辘,与她来到素月斋,见里面坐的都是道士,好奇道:怎么除了你,一个女冠都看不见?
    吕黛道:长乐宫从来不收女弟子,我只是明湖的灵宠,并不算女弟子。说着走到老朱面前,道:朱伯,请给我两碗面,一碗不要葱花。
    面好了,她将没有葱花的那碗递给江屏,又拿了一碟小菜,在一张空桌旁坐下,道:你尝尝这蜜煎姜。
    江屏喜甜食,这蜜煎姜是用社前嫩芽和蜜煎的,清甜非常,他果然喜欢。
    吃了一会儿,江屏问道:吕道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吕黛搅拌着面条,道:掌教有亲传弟子三十二人,明湖排行十二,修为最高。他是道门近三百年来的第一天才,无情无欲,待人冷漠。不过他对我是很好很好的,就是亲兄长,也不过如此。他昨日出去办事了,等他回来,我再跟你走罢。
    江屏道:上次他送药给我,让我勿要再来缠你,我看他是不会同意你跟我走的。
    吕黛见他眼中有些担忧之色,笑道:无妨,大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他总会依我的。
    飞霜院有两间客房,吕黛收拾了一间,让江屏住下。江屏对院中那株玉树赞叹不已,并且上树参观了一番她的喜鹊窝。
    是夜,吕黛当然没有睡在窝里。烛光透过青纱帐,照着一双纠缠的身影,脸儿偎着脸儿,口儿咬着口儿,晶莹的涎液溢出口角。
    江屏一边吻着她,一边解开她穿的银红兜肚,用力报复那两团白日里折磨自己的玉脂。吕黛含着他的舌头,呜呜呻吟着,滑溜溜的身子贴着他扭动,像一条美女蛇。
    天青色的床褥上洇开水渍,欲海中的红莲绽开层层叠叠的花瓣,露出娇嫩的花心。
    云聚成雨,雨打花心,亭亭的枝干在风中颤抖。
    江屏抱紧她颤抖的身子,道:既然不想我娶鲁小姐,为何还要让吕道长送药给我?
    吕黛神魂飞越,迷迷糊糊道:那是你的命数,强行改变会给你带来灾祸。
    她是闯入他命中的意外,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是拒是迎,只能由他自己决定。
    没有意外的人生该是多么无趣,他不想做一个发条木偶,他看着这个美丽的意外,看着她潮红的脸庞,唤道:阿黛。
    她涣散的目光在他眼中聚焦,那一片柔情与往日有些不同,像松木烧出来的墨,深重浓厚。这是独属于她的爱,与鲁佛鸾无关。
    这个男人的命数为她改变,她赢了。
    灯花旋落,她心中无限的欢喜,化作泪水亦顺着脸颊滑落。
    第五十八章 暗流涌动
    吕明湖回到庐山,子元真人正在芙蓉峰上练剑,长剑迎着朝霞,射出万道金光,穿透云雾,神圣辉煌。倏忽一收,莫说剑光,就连充盈于云海间的浩然剑气都感觉不到丝毫了。
    这等收放自如的功夫已臻化境,吕明湖见惯了,平静地上前拱手行礼。
    子元真人道:见到穆苍梧了?
    四百年前,一代妖王穆苍梧被琼芳真君击败,肉身毁灭,其魂魄便被关押在地府的寒冰地狱。
    吕明湖摇了摇头,道:弟子拿着您的名帖求见楚江王,他手下的崔判官却说他在闭关,非十万火急之事不得打搅。弟子要见穆苍梧,崔判官又说没有十殿阎王的手谕,谁也不能见穆苍梧。
    子元真人冷哼一声,道:推三阻四,遮遮掩掩,倒是和阳间的官府一个德性。
    吕明湖接着道:弟子按照您的吩咐潜入寒冰地狱,那里守卫森严,异于寻常,更稀罕的是穆苍梧的牢房周围布下了金车移相阵。
    金车移相阵能屏蔽一切神识,就算是子元真人想破解,也要费一番功夫。吕明湖自然无法得知牢房里是个什么情形。
    穆苍梧是极度危险的重犯,断绝他和外界的来往固然有必要,为何以前不用金车移相阵?
    子元真人眉间阴云沉郁,看着东山背后升起来的金乌,道:这个陆诀来历不明,行事作风极像穆苍梧。你说他两年前替琼芳重塑神像,恐怕那时穆苍梧就已不在地府。地府怕天庭知道,怪罪下来,连我们也瞒着。现在我们没有证据,也无法和他们对质,只能先追查陆诀的下落,小心防范了。
    子元真人转身凝视着吕明湖,目中露出一抹感慨之色,道:天生万物,相生相克。穆苍梧剑法高绝,流波剑法是他的克星,如今琼芳去了天界,倘若陆诀真是穆苍梧,你继承流波剑法,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了。
    吕明湖道:师父,弟子斗胆一问,这么多年过去,生生不息的破解之法,您和诸位前辈依然一无所知么?
    子元真人叹了口气,道:说来惭愧,生生不息是穆苍梧自创的功法,其中的奥妙,为师和诸位长老至今未能参透。但为师相信一定有破解之法,也许陆诀就是找到答案的契机。
    吕明湖一向被誉为天才,听了这话,他不禁想自己能否创出一套功法,让世间的高手绞尽脑汁数百年都难窥其妙呢?
    他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他对做成这件事的穆苍梧不无敬意,就像穆苍梧对琼芳真君也怀有敬意罢。
    天才总是惺惺相惜的,哪怕身处不同的阵营,也不例外。
    吕明湖看见吕黛时,她穿着藕色对襟纱衫,月白罗裙,手持一柄素纱团扇,立在一株花色秾艳的木芙蓉下,望着他笑呢。
    那是一种很特别的笑,好像屡战屡败的将领终于打了一场翻身仗,迫不及待地来向对手炫耀。
    吕明湖走到她面前,道:遇上什么好事了,这般高兴?
    吕黛挽住他的手臂,扬起脂粉淡施的娇靥,与他对视,道:江屏不想娶鲁小姐,他来找我了,我想跟他回去,好不好?
    撒娇的语气中暗含得意,她怎么能不得意?他算准江屏会舍她娶鲁小姐,江屏却做出了相反的选择,她几乎忍不住对他说:你错了,你不该看低我,我自有俘获男人的本事,只是你不买账而已。
    吕明湖看着她,忽然笑了,清清冷冷的脸上泛起一层明亮的雪光,伸手在她脸上一拧,力道有些重,语气却很温和道:你开心就好。
    吕黛吃痛地蹙眉,他松开手,她白腻腻的肌肤上浮起鲜明的红印。
    吕黛捂住脸,目光闪动,又笑道:你去地府查到什么了?遇上麻烦不曾?
    吕明湖道:没什么。
    走到飞霜院,江屏见他们回来了,笑吟吟地上前,与吕明湖拱手见礼,仿佛将之前在放鹤亭里的谈话都忘记了一般。
    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吕明湖确实有些意外,心知这个皮囊精致的玩偶如今于吕黛已有了不同的意义,也不想为难他们,淡淡道:江公子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罢。
    江屏拿不准这话是客气,还是有别的意思,斟酌一番,道:既如此,便叨扰道长了。
    吕明湖瞟他一眼,也不招待他,径自回房打坐。
    吕黛对江屏私语道:难得他大发慈悲,放我们走,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江屏道:他毕竟是你的主人,我与他太生疏了也不好,他若不同意,我们走得再远也没用,不如留下来和他亲近亲近。
    这话也有道理,吕黛看了看屋里,笑道:他可是冰山,你小心冻伤。
    冰山回来,气温骤降,江屏和吕黛都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胡闹,说话都压低声音,晚上睡觉也老老实实的。
    却说吕黛有一对杜鹃朋友,翌日喜结连理,送帖子来请她去吃喜酒。她便带着礼物,变成喜鹊去了。江屏本想和她一起去,但听说那些鸟儿都未成精,语言不通,不免有些尴尬,便作罢了。
    他在屋里看了会儿书,出来散步,经过正屋窗边,见窗牖开着,便往里面瞟了一眼。
    吕明湖正坐在窗边下棋,江屏定睛细看,他下的不是一般的棋,棋盘上有许多字和图案,棋子只有一枚。棋盘旁边放着一只碗,碗里有一枚骰子,六面不同色。棋子走两步,他拿起骰子掷一下,掷出个三,便走三步。
    江屏大致看明白了规则,觉得很新奇,问道:吕道长,这是什么棋?我在俗世从未见过。
    吕明湖道:这叫五行棋,是一位已经飞升的前辈自创的。
    江屏道:你一个人玩多没意思,我陪你玩罢。
    吕明湖看了看他,居然没有拒绝。
    江屏自觉抓住了与他缓和关系的机会,兴冲冲地进屋,在他对面坐下。吕明湖给他一枚棋子,两人从头开始。吕明湖让他先走,他也不推辞,拿起骰子一掷便是个六。
    走了六步,见这一步上有字:天干逢三奇,掷出三者,方可前行。
    吕明湖掷了个四,走了四步,这一步上也有字:坎为水,主雨,掷出黑者,方可前行。
    五行之中,水是黑色,木是青色,金是白色,土是黄色,火是红色,与骰子上的颜色相对。
    江屏接过骰子,如愿掷了个三,又走了三步。吕明湖却没能掷出水,只好看着他走。
    玩了一炷香的功夫,江屏已经遥遥领先,吕明湖发现这人运气好得出奇,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能一下掷出符合要求的点数和颜色。
    江公子,你若不是凡人,我真怀疑你在作弊。
    江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这个人就是运气好,小时候不懂事,去赌坊玩,赢得太多,差点回不去。
    吕明湖的棋走到掷出六者才能走的一步上,他掷了三次,都不是六。
    江屏道:吕道长,要不然我让你多掷几次?
    吕明湖冷冷道:不必。
    一只喜鹊扑棱棱地飞过来,立在窗台上,看他们下棋。
    阿黛,你回来了。江屏双手拢住它小小的身子,放在腿上,拿自己吃的茶喂它。
    吕明湖眼中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什么也没说,继续掷骰子。江屏抚弄着喜鹊的羽毛,桃花眼里满是怜爱。那喜鹊在他腿上打滚儿,很受用的样子。
    你们在做什么?吕黛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江屏一愣,转头看见碧纱橱外的她,才知道自己认错喜鹊了,尴尬地将腿上这只放回窗台上。
    吕明湖锋利的唇角微微上翘,江屏知道他不会认错,却故意不说,等着看自己的笑话,深深看他一眼,对走过来的吕黛笑道:我和吕道长下五行棋呢。
    吕黛见江屏领先甚多,拿走两枚棋子,道:这有什么好玩的,珠娘送了我一篮果子,我洗给你们吃。
    吕明湖道:你们吃罢,我去练剑了。说罢,起身走了出去。
    第五十九章 苦口婆心
    同一屋檐下住了几日,江屏发现吕明湖并不像吕黛说的那样无情,比如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吕明湖淡漠的外表下对他的厌憎。
    憎当然也是一种感情,吕明湖厌憎他,无疑是因为吕黛。江屏对此深表理解,漫说吕黛是一只成了精的喜鹊,就是没成精的小猫小狗,主人也不乐意见到它们被别人勾引。
    这日吃过午饭,吕黛从窝里拿出一只紫檀木匣,对江屏道:我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她的喜鹊窝看着不大,却藏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有能记录声音的水晶球,储存阳光的琉璃瓶,变幻颜色的布料,异香扑鼻,永不凋谢的花朵,装饰精美的皮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这些东西其实不值什么钱,她却看得很重,生怕被偷,特意让吕明湖布下结界。这层结界有多坚固?昔日吕明湖有事外出,二弟子庞义被她衔走了一枚扇坠,追到飞霜院来,见她躲在窝里,一掌击在结界上,竟毫无反应。
    小喜鹊有恃无恐地看着他,喳喳喳,叫得欢快。
    庞义性情急躁,争强好胜,想自己身为师兄,修为武功都不如后入门的吕明湖,已是可耻,若拿他养的一只喜鹊都没办法,岂非奇耻大辱?于是全力一剑劈下去,竟被结界上的力道反弹了出去,身子重重撞在一棵松树上,五人合抱的树干应声断裂。
    庞义羞愧无极,只字不提此事,扇坠也不要了。
    待吕明湖回到飞霜院,吕黛泫然欲泣道:明湖,我差点儿见不到你了。
    吕明湖道:出什么事了?
    吕黛道:昨日我拿了庞道长的一枚扇坠,他竟对我下杀手,幸而有你布下的结界庇护,否则我已被他的剑劈成两半了。我的胆儿都吓破了,腿这会儿子还抖呢!一头说,一头哭,一头往他怀里钻。
    吕明湖抚着她的背,默然片刻,道:以后不许再偷二师兄的东西。拿走那枚扇坠,还给了庞义。
    江屏听吕黛说起这段往事,道:这位庞道长敏感冲动,爆竹脾气,你是不该惹他。
    吕黛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他就是嫉妒明湖,拿我出气!
    江屏道:吕道长天资出众,难免遭人妒忌,你又是个惹事精,别人不敢对他怎样,自然会把火撒在你身上,你本该安分些。
    通过这些日子的交谈,他业已知道吕明湖对她岂止是管教不严,简直放任自流,真不愧是道法自然,无为而治,纵得她两百多岁了,还一身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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