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黛每次见人这样,都忍不住发笑,又努力板起脸,作出高深莫测的神仙样,幽幽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若要神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们为何来找你,你心里不清楚么?
    贾管事脸色发白,心内发虚,强作镇定道:小人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仙子这话,怕不是有什么误会?
    吕黛冷笑道:事到如今,还装糊涂!我问你,这庄上到底有多少流民?
    贾管事像被抽了一鞭,脸色更加惨白,浑身开始发抖,额头黄豆大的冷汗一粒粒冒出来,忽然连磕了三个头,颤声道:仙上恕罪,此事实与小人无干,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吕黛厉声道:叶员外怎么吩咐你的,从实招来!
    是是是!贾管事连声答应,斟酌了一下言辞,道:原先来这里的流民有四百多个,老爷让小人好生养着他们,每旬送五十人到西郊别院。那别院是空的,送去的人小人再也没见过,不知去了哪里,如今这里还剩六十几人。
    吕黛听着这话,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四百多个流民是被圈养的家禽,养肥了,一批一批送到屠宰场。
    可叶员外又不是吃人的妖魔,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杀这么多人意义何在?
    也许是她想多了,那些流民只是被卖掉了,这种事在俗世也是很常见的。
    明湖,我们去西郊别院看看罢。她转头看向吕明湖,他正看着她,目光相对,她忽然意识到一直是自己在说话,都不曾问过他这个主人的意见,忙道:还是去找叶员外?
    吕明湖看她疾言厉色地审问贾管事,大有当官的架势,颇觉有趣,见她问自己,这才开口道:就去西郊别院罢。
    他伸手在贾管事头上一拍,与吕黛化风而去。
    贾管事目光呆滞,须臾如梦初醒,奇怪自己怎么跪在地上,站起身,掸了掸衣服,向椅上坐下,拿起箸吃菜,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叶员外的西郊别院临水而建,今夜满月,月光照得水面粼粼如织银素缎,蜿蜒环绕着院墙。
    吕明湖和吕黛来到这里,听见墙里传出一阵歌声,仿佛是叶员外的声音,唱的正是他下午听的那首《临江仙》。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他的声音并不算好听,此时听来却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知道他们会来?
    吕明湖脸色微变,抬手在吕黛周身布下结界,道:在这里等我。
    吕黛急道:我也要进去!
    吕明湖没理她,径自走到洞开的大门前,进去只见一人坐在院中,月下的藤椅上。月色如积水空明,他身材臃肿,穿着一领紫缎长袍,白胖的脸上挂着悠闲的笑意,眼中闪着比月色更清冷的光,正是叶员外,却又不像是叶员外。
    他手中拿着一个圆圆的东西,长着头发,有鼻子有眼,是贾管事的人头。
    吕明湖瞳孔骤缩,一股寒意悄然攀上脊背。人头对他而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被人跟踪,竟毫无知觉。
    人头上插着一根细细的芦管,叶员外道:吕道长,你吃过人脑么?
    吕明湖不答,叶员外笑道:我忘了,你是出家人,不食荤腥。这人脑一定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含住芦管,吸了两口,皱眉道:年纪大的人脑也不好吃,像放久了的卤水豆腐。说着将人头闪电般向吕明湖掷过来。
    劲风迎面,这一掷的力道和速度着实惊人。吕明湖没有用剑,他不知道这人头里是否有什么古怪,很谨慎地用拂尘一甩。
    人头拐弯砸穿了墙壁,掉在地上,砰的一声炸开,青绿色的烟雾弥漫,周围草木皆枯。
    吕明湖盯着叶员外,周身剑气涌动,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我姓陆,单名一个诀字。陆诀微笑着伸手,隔空折下一根树枝,道:听说吕道长剑法卓绝,我来领教领教。
    他纵身掠起,谁也想不到一个胖子能有如此敏捷的身法,树枝在他手中竟迸发出精纯的剑意。银汉清霁迎上树枝,剑风嘶嘶,只削去了一层树皮。
    吕明湖目中露出惊异之色,剑光如匹练一转,毫无阻碍地刺入陆诀胸口。
    鲜血流出,陆诀不痛不痒似的,抬手轻轻一弹剑锋,感叹道:好剑,好剑!
    一股黑烟自他体内冒出,眨眼没入夜色中,只留下一个清朗如少年的声音: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吕道长,我们后会有期!
    说到第二个人字,似已在很远的地方。
    第五十二章 命中注定
    吕明湖拔出剑,看着叶员外的尸体倒在地上,苍白的胖脸上还有一丝陆诀留下的笑意。
    吕黛也听见了陆诀的声音,似乎占了上风,一颗心悬在半空,急得要命。吕明湖撤了结界,她旋风般冲进去,见他安然无恙,舒了口气,这才看见地上的尸体。
    那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连紫金古镜都照不出来?
    应该是鬼,但我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鬼。
    叶员外的魂魄想必早就被陆诀吃了,他潜伏在叶员外体内,他们不仅没能发现,反而被他发现,一路跟踪至此,好高的修为。这样的高手本不该是无名之辈,为何从未听说过?
    吕明湖心中疑惑,并不想对吕黛说,这不是小喜鹊该考虑的事。
    吕黛看他一眼,道:我想他一定见过琼芳真君,或许还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是以才看不过水德殿的神像,照他老人家的样子重塑了一尊。
    吕明湖道:你说的有道理,我们去水德殿看看。
    此时已有一更天气,水德殿关了门,吕明湖御剑立在夜空中,盯着黑漆漆的水德殿看了半晌,按落飞剑,推开了大门前的一只石狮子,掌心向下,运力一吸,一样东西破土而出。
    这东西约有三寸高,双目突出,满口獠牙,身上用朱砂画满了符咒,是个小鬼模样的土偶。朱砂颜色鲜红,好像在流血,看着十分邪异。
    吕黛吃惊道:这底下怎么埋着这样的东西?
    吕明湖不作声,绕着院墙又找出四个模样相似的土偶,道:这是《地枢经》上记载的五鬼断灵阵,土克水,故用土偶。这座水德殿早已与天界失去联系,陆诀这么做,定是不想被琼芳真君发现。
    吕黛道:陆诀?那只鬼的名字?
    吕明湖点点头,道:他是个剑术高手,看来也很精通阵法。
    琼芳真君也是个剑术高手,也很精通阵法。吕黛想了想,勾勾手指,示意吕明湖低下头,在他耳边低声道:莫不是琼芳真君的私生子?
    吕明湖拧她的脸,道:不许胡说,他绝不会是琼芳真君的私生子。
    为何?
    因为子元真人与吕明湖闲谈时说过,琼芳真君直到飞升还是童子身。这话吕明湖当然不好对吕黛说,只道:他们剑法不同,陆诀是鬼,地府应该知道他的来历。
    拿出鬼差给的通灵符,当空焚尽,不多时,两名鬼差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吕明湖将事情简述一遍,两名鬼差听见陆诀的名字,脸色骤变,虽然极力掩饰,还是没逃过吕明湖的眼睛。
    他问道:两位知道陆诀的来历?
    二鬼支支吾吾道:略有耳闻,其实也不太清楚。此事非同小可,我们得尽快禀告秦广王,辛苦吕道长了,告辞!说罢,消失不见了。
    吕黛奇怪道:慌慌张张的,难道这陆诀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吕明湖眉峰微蹙,他有种不好的预感,陆诀的出现似乎象征着灾难的降临。
    小镇的夜晚冷冷清清,长街尽头传来鸡汤馎饦的叫卖声,拖长的音调在萧瑟秋风中格外凄凉。吕黛拉着吕明湖走过去,买了一碗鸡汤馎饦坐下吃。
    摊主是个身形佝偻的老妇人,打量了吕黛两眼,笑着对吕明湖道:令妹真是好模样,许了人家不曾?
    吕明湖道:不曾。
    老妇人语重心长道:有道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择婿这事千万马虎不得。有些男人平日甜言蜜语,一遇到麻烦,便躲得远远的。老婆子就是年轻时耳根子软,吃了亏,如今才出来卖馎饦。姑娘莫要步老婆子的后尘呐!
    吕黛低头吃着馎饦,不作声。
    吕明湖大约是可怜这老妇人,不想让她的话冷场,应和道:婆婆说的是,婚姻大事,的确马虎不得。
    回到长乐宫,吕明湖知道师父这个时候还没睡,便想把陆诀的事告诉他,对吕黛道:你先回去罢,我去看看师父。
    吕黛独自回了飞霜院,吕明湖来到子元真人的住处,子元真人正坐在一张婴儿睡的摇床旁边,喜孜孜地摸着襁褓中三颗拳头大小,青金色的蛋。
    明湖,你可知这是什么蛋?
    吕明湖仔细看了看,道:双头青虺蛇蛋。
    子元真人笑容更深,看他的目光比看这三颗蛋更欢喜,道:还是你聪明,你师兄们最多看出是青虺蛇蛋,却不知是双头的。为师费了好大功夫,才得到这三颗蛋,等小蛇孵出来,送你一条。
    吕明湖道:多谢师父,不过弟子听说青虺蛇难以养活,还是算了罢。
    子元真人道:我看你不是怕青虺蛇难养活,是怕它吃了小喜鹊。你啊,真把她当妹妹养了。
    吕明湖并未否认,道:师父,弟子今晚在崇安镇遇见一个叫陆诀的恶鬼。
    子元真人听他说了经过,神情凝肃起来,望着桌上跃动的烛火,默然半晌,道:只怕地府出了什么事,不想让外界知道。你先回去罢,为师会想法子打探清楚。
    吕明湖告退而去,子元真人走到窗边,目光融入庐山的沉沉夜色。
    爱吃人脑,剑术高超,精通阵法,认识琼芳真君的恶鬼,为何爱徒口中的陆诀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隐隐的山峦轮廓好似巨大的妖兽蛰伏在黑暗中,子元真人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带着几分惊惧。夜风吹来,他忽觉寒浸浸的,但愿这一切只是巧合。
    吕明湖回到飞霜院,吕黛正坐在石凳上,用一箱子金条搭宝塔玩呢。
    吕明湖道:怎么还不睡?
    吕黛噘嘴道:睡不着。
    吕明湖在她旁边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道:还在为江屏的事难过?
    吕黛摇了摇头,垂眸捏着手里的金条,道:我在想怎样才能变得很厉害,遇到危险时不需要你保护。
    原来是在为自己把她留在结界里的事不痛快,吕明湖目光微动,伸手抚着她的发,道:这世上总有强者,有弱者,保护弱者是强者的义务,你不必自责。再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有你的长处。若不是你,我们并不能发现陆诀,所以强未必是体现在修为武功上。
    小喜鹊眼眸亮起来,看了看他,又低头道:不管怎么说,总还是我太弱了。今后我一定好好修炼,不求能和明湖一样,但望能帮你分担一点也是好的。
    吕明湖不怀疑她的心意,但好好修炼这话,简直比情话还不可信,面上还是作出很欣慰的样子,点点头,道:你能这么想,当然很好,早点睡罢。
    吕黛将金条放回箱子里,吕明湖忽然叫她:吕黛,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他的语气并无一丝异样,吕黛却感觉这不是什么好事,有些紧张地看着他,道:什么事?
    吕明湖道:鲁小姐身罹重病,这是她命中的劫数。明日我会送药给江屏,让他去救鲁小姐,这是他命中的姻缘。你早些放下,不必再为他难过。
    第五十三章 发条木偶
    一对情人无论为何分开,男人总希望女人为他守身如玉,女人也一样。
    分开是一回事,分开后有了新人便是另一回事了。祝你遇到比我更好的人,永远是句违心的假话。
    吕黛当然不希望江屏再娶,尤其是娶鲁小姐。吕明湖的话像一桶冰水浇在她头上,她呆呆地想:倘若鲁小姐才是他命中的妻,我又算什么呢?替他们牵线搭桥的红娘?
    她脸色煞白,眼中光彩全无,讷讷道:你早就知道?
    吕明湖道:我劝过你。
    却才还温言软语安慰她的他忽然又变回了高高在上的神,冷漠地俯视着为情所困的她。
    吕黛想求他不要这么残忍,把药给谁都行,就是不要给江屏。可是哀求有用么?他已经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何况她也知道,强行改变江屏的命数,或许会给他带来意外的灾难。
    她终究没说什么,只是木偶般呆坐着。吕明湖虽有一丝不忍,但想她当初若听劝,何至于此?这也是她自作自受,遂硬着心肠,进屋关上了门。
    吕黛想江屏拿了药,必定又惊又喜,二话不说便去救鲁小姐,她本就是他的心上人啊。在救命之恩面前,门第悬殊又算什么呢?这时,他求娶鲁小姐,鲁知府见他一表人才,家境殷实,自然不会拒绝。
    他们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成了亲,洞房花烛,恩爱无限,正是佳偶天成,他哪里还记得自己这个假冒鲁小姐的喜鹊精?
    泪水顺着吕黛的脸颊簌簌淌下,打湿了衣襟。她喉间苦涩,心中像插了把刀,急需饮酒。
    起身走进西厢房,这里放着许多酒,都是别人送给吕明湖的。他很少饮酒,因为他虽然也有烦恼,却无需用酒麻痹自己,他一向清醒得可怕。
    拿起一坛酒,拍开泥封,琥珀色的美酒倾入甜白瓷碗中。江屏端起碗,一饮而尽,愈发醉眼朦胧。
    侍立在旁的小厮上前阻拦道:少爷,这已经第三坛了,酒多了伤身,别再喝了。
    江屏勾住他的肩膀,道:你说我该不该去找少奶奶?
    他们夫妻间的事,小厮不清楚,也不敢乱说话,干笑道:您都不知道,小的就更不知道了。
    江屏想了想,道:你去院子里看看,金鱼池旁的那株石榴树结了多少果子,若是偶数,我便去找少奶奶,若是奇数,我便不去了。
    小厮提着灯笼,走到金鱼池旁的石榴树下,仔仔细细数了三遍,回来道:少爷,那树上共有十九个果子。
    江屏看着碗里的酒,没听清,问道:多少个?
    小厮大声道:十九个!
    江屏还是没听清,转过脸来瞪着小厮,道:你没吃饭么,蚊子哼哼似的,大点声,多少个?
    小厮一个激灵,扯着嗓子道:十八个!
    江屏终于听清了,点点头,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喟然叹道:天意啊!
    次日一早,他又来到重阳观,与沈道士见过礼,道:沈道长,我这几日总是做同样的梦。梦里我身陷险境,一位金甲神救了我,让我去庐山长乐宫还愿。我想这当中必有因缘,却不知长乐宫怎么去,还望您指点迷津。
    沈道士道:这个容易,贫道本是长乐宫的弟子,送你去就是了。
    江屏喜道:如此便多谢道长了。
    沈道士援笔书两道符,道:你将符贴在马车上,念一声急急如律令,便成了。这是去时用的符,这是回时用的符,别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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