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煦急急上前,扶住皇帝,“金御医等人医术精湛,这二日,正是他们日夜诊治,为父皇减轻症状。”
    “正是,陛下请息怒。”
    “陛下请息怒。”
    ……
    所以说伴君如伴虎,御医太医都是高危职业,稍有不妥,就得遭殃,特别伺候的还是不宽和的君王。
    不过这当口,御医们绝不能出岔子的,高煦领着朝臣,纷纷上前规劝。
    太医们赶紧往侧面一缩,努力降低存在感,他们冤啊,要知道他们只擅长治病,可不是神仙。
    金御医随大流,眼睑微垂,遮住一切情绪。
    皇帝这病情是他针灸结果,在大事落幕之前绝不会好。
    “你这个逆子!”
    昌平帝不聪明,但运气好,他这辈子真没遭遇过什么挫折,帝位不用抢,轻轻巧巧落在头上,完事还有保皇党护驾,四十余年一路坦途。
    归京后的尴尬境况,是他生平头一个逆境,本来他还能勉强蛰伏,但遭遇“大病”后,他惊怒交加,一下子就按捺不住了。
    太子一露脸,他登时暴跳如雷,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指头险些戳到高煦脸上,大着舌头怒喝道:“你出去,不许杵在朕面前!”
    高煦还未说话,王瑞珩先蹙起眉头,“陛下此言差矣,皇太子殿下纯孝,陛下病倒一天有余,殿下衣不解带候在乾清宫,从不懈怠半分。”
    于孝道,高煦这么多年一丝不苟,满朝文武看在眼里,现在虽掌控了军政两权,但老实说,是迫不得已之下的动作。
    局面必须发展到这个地步,天家无父子,东宫不拿着权柄,恐怕立时会被皇帝铲除。
    饶是如此,高煦还是孝顺依旧。
    其实,自从南狩之后,不论保皇党还是中立派,天平已大大倾斜于东宫。再辅以上述原因,皇帝此言一出,大家哪怕没说话,心里也是不认同。
    不说话,其实已经表达了态度,再加上王瑞珩的话,昌平帝之怒可想而知,“你们……”
    “呜啊呜哇!”
    皇帝怒极,竟生了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刚骂了两个字,半边脸竟一阵抽搐,话也说不成句了。
    抽搐一阵子后,昌平帝竟眼角一歪,嘴角一斜,口水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嘴巴动着,却再说不出话,只能让口水流得更欢。
    他刚才还勉强能自由活动的半边身子,此刻僵直着颤抖,只剩两颗眼珠子还在不停转着。
    诸臣目瞪口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御医刚才不是嘱咐了,暴躁大怒,病况会愈重。
    “御医,金御医!”
    高煦反应最快,他直起身躯,立即扬声唤角落那群御医太医。
    诸人立即退后让出位置,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治病的等待的,大家心力交瘁,皇帝的情况才勉强稳定下来。
    “王阁老。”
    昌平帝被灌了汤药昏睡过去,金御医直言,病况严重了,要是再折腾几回,恐怕……
    大家不敢在往里头凑,紧蹙着眉心退出大殿,沉默片刻,霍川第一个发言。
    “陛下这病,似乎……”
    他话只说一半,但言下之意大家都懂,昌平帝这情况,已经不适合坐在帝位上了。
    当然了,臣子是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只是皇帝这病情,继续待在将有大害,再折腾几回恐怕命都保不住了,他们这批保皇党是先帝留下来的,就不得不多想一些。
    霍川明面是保皇党中坚,又是武将粗豪,率先提起话题,再正常不过。
    事情一如高煦所料,只不过此时他并未发言,这话题不适合他开口。
    他静静旁观。
    王瑞珩叹了口气,作为托孤重臣他是主角,他也知道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皇帝退居二线好好休养才是好的。
    对昌平帝好,对皇太子好,对满朝文武好,对整个大周对天下百姓都好。
    迫在眉睫。
    但问题是,无人有资格做此决定。
    皇太子没有,朝臣百姓更没有,除了皇帝本人乐意禅位,其余人其实想一想,都是大不敬重罪。
    第一百四十三章
    此题无解。
    话题一挑起, 就被卡住了,一干重臣愁眉苦脸, 难道真只等束手无策等待皇帝驾崩?
    王瑞珩几次张嘴欲言,但最终都咽了回去。
    昌平帝是先帝托付到他手上的, 这么多年来苦心辅助,有感情有忠心, 他很希望能和谐解决, 可惜矛盾重重,明显不可能的。
    老首辅长嗟短叹, 脸上纵横的沟壑更深了几分。
    事情陷入不可解的僵局。
    高煦一直安静旁观,见状眸光微微一闪。
    他早有了准备。
    高煦视线一动,状似不经意往伍庆同身上扫过。
    该他上场了。
    “王阁老。”
    伍庆同, 昌平帝宠臣魁首, 正是与孙进忠同批倒向东宫的另一人,东宫计划不可或缺的其中一部分, 他观察着形势, 正觉得差不多该自己上场时, 就察觉高煦视线。
    他当即上前一步,打破沉默, 朝王瑞珩一揖, 抬首讨好笑笑,“王大人,不若让下官试上一试。”
    伍庆同的笑有些谄媚,话罢他又朝高煦方向深揖一礼, 巴结之色更加明显,“下官愿为皇太子殿下分忧,愿意为诸位大人分忧。”
    昌平帝大势已去,宠臣另谋出路很平常,毕竟皇太子英明,他一旦登上大位,这些往日擅长献女逢迎的高官,垮台在即。
    即便官位不保,能顺利退场得个善终也是好的。
    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伍庆同刚出头,后面好几个就凑上来了,纷纷毛遂自荐。
    王瑞珩紧蹙的眉心稍松了松,打量伍庆同片刻,问道:“不知,伍大人有何良策?”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些宠臣能在众多拍马者中脱颖而出,不得不说,他们肯定有某些过人之处,一般时候看不上眼,但非常之时未必不能当个奇兵。
    王瑞珩知道太子不好讨论这个话题,主动挑了大梁,虽语带狐疑,但到底肯正面相询。
    这是把伍庆同放在能对话的高度了。
    伍庆同当然懂,他目露喜色,又对高煦方向恭敬施了个礼,才道:“诸位大人,你们可能对陛下有些许误会。”
    “陛下其实不难说话,只要说到点子上,陛下还是会很容易纳取谏言的。”
    诸臣听得一阵无语,伍庆同所谓的谏言,他们能猜测一二,但问题是,这个谏言能与禅位相提并论吗?
    不是事大事小,而是一个是享乐,另一个则是剥夺权位,性质不同。
    大家的神色,伍庆同不是没看见,他胸有成竹笑笑,“诸位大人,只要说话方式妥当,晓以利弊,用上水磨功夫,也不是没有成数的。”
    就好比,你可以换个方式劝,说养好的身子,才有其他可能,不然气死了,那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吗?
    届时,皇太子不是一样上位?
    其他重臣肯定不能这般说话,但伍庆同能啊,他这角色正适合这般劝谏。
    以王瑞珩为首的诸臣豁然开朗,是啊,虽另辟幽径,但结果相同。
    其实不是他们不聪明,而是受观念的约束,导致他们根本没往这边想。
    况且,一般臣子在昌平帝面前,不但说不上这种话,而且就算说了皇帝也听不进去,术业有专攻,这活儿还真非昌平帝这群宠臣不可。
    王瑞珩颔首,“陛下龙体康健,对你们有益无害。”
    他环视一圈,最终将视线放在伍庆同身上,“伍大人,既然法子是你提出的,你需多多尽心,殿下与我等,都不会忘记你的功劳。”
    一事不烦二主,这活计人多反而不美,就交给率先提出的伍庆同。
    “下官定不辱使命。”
    伍庆同大喜,忙拱手领命,须臾他补充,“不过,此事并非一蹴而就,请殿下与大人们静候一些时日。”
    这点不难理解,“伍大人不必焦急,需以陛下龙体与大局为要。”
    伍庆同的自信不是装出来的,补充条件合情合理,进一步增加了可信度,他应下之后,大家都松了口气。
    能和谐解决,再好不过。
    接下来,伍庆同就身负重任进了乾清宫。
    期间,王瑞珩等人不是没求见过,可惜昌平帝立即暴躁起来怒吼“不见”。
    为了不刺激皇帝,轮候的重臣只能一直候在外面等消息,以及细心关注里头动静。
    伍庆同报告说虽然难,但进展还算顺利。
    大家听着也如此,刚开始皇帝总会高声说话,有时含怒,虽声音含混听不清楚,但生气倒是能肯定的。
    过得个三五日,昌平帝的怒意小了些,语调平缓了些许。
    又过了两天,情况又更好。
    伍庆同一共耗费是足足大半月,他确实能耐,不但让皇帝心情好转,病况稳定,最后,还捧出了一卷明黄圣旨。
    他难掩喜色,显然,这就是禅位诏书。
    王瑞珩有些激动,伍庆同忙劝阻道:“王大人,陛下服药睡下了,我等稍稍退离再宣旨,更为妥当。”
    他当然不敢再这里宣旨,因为这禅位诏书,根本就不是昌平帝同意的。
    皇帝怎么可能同意让位?
    说到了解昌平帝,无人能出伍庆同其右,他这一二十年间,每天都在研究皇帝的性情,揣摩皇帝的喜好。
    作为昌平帝肚子里的蛔虫,他当然不可能凑上去触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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