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据说鉴察司考校,有几个人争斗过程中伤了性命,不少臣子听说了,都觉得此等行径太过恶劣,展萧却说鉴察司就当能者居之,反将杀人者提拔。
    自那之后,倒有几日没再听到他的新消息。李烁心里只觉得这位展侍卫恐怕也要黔驴技穷,没想到李忘舒好了,他倒也又出手了。
    车令羽便回禀:他这几日从不同的银庄取了不少银票出来,做得极为隐秘,但宫中有人在几个大银庄里,所以微臣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于是微臣又亲自蹲了他几日,却没想到,他竟然去了几个车行,问现在租马车的价钱。
    他租了马车?这倒让李烁觉得有些奇怪了。
    车令羽摇头:他只问了价,未曾租过,不过依微臣所见,既问了价钱,这租不租,许也就是几日的事情了。
    李烁笑了一下:看来他终于熬不住了。
    那帝王心里忽有了一种料事如神的快感。
    起先他也以为展萧对李忘舒情深意重,所以才苦思冥想怎么离间这一文一武两人。捧杀这招虽好用,但终归也是有风险的。
    若非当真走投无路,他也不愿将鉴察司交到展萧手上。
    不过幸而如今结果是好的。
    打听马车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跑?离开永安、离开是非地,带着大把银子要什么生活没有?
    封展萧为鉴察司司长时李烁就单独同他谈过。他知道这展司长是个聪明人。
    如今看来,果然这世间最为廉价的就是所谓真情。
    想到这里,他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锦州府库中的那些旧物。
    于是他忽然又问:你可知锦州王府中的东西运到什么地方了?
    车令羽愣了一下,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到这的,只能回答:回圣上,已过了并州,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到了,若非东西多队伍走得慢,只怕现下已经入了皇宫。
    李烁点点头:不急,你再传信给他们,务必小心谨慎些。
    车令羽跟在李烁身边多年,自然知道李烁对府库里那些东西的珍惜,连忙道:属下遵命。
    *
    从承乐宫里出来时,已是黄昏。
    只不过雨还是没有停,下了一日,时而大些时而小些,却是淅淅沥沥没完没了。
    李忘舒从宫里出来,坐上公主府的马车,终于抱着一块小毯感觉暖和了过来。
    历来永安的天气便是如此,秋天一到总要下几场雨,雨下了天就要转凉,冬日来得极快,约莫到了冬月初就该下雪。
    天牢里虽有吃的,但没什么东西取暖,眼见着天气渐寒,倘若等下了雪,人不饿死也要冻死大半,是以今日将那些话说开了,李忘舒便再不担心李霁娴那头。
    她最是了解她这个妹妹,性子单纯,却有股执拗,与皇后娘娘一般,骨子里到底有些坚持。
    是以李霁娴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会不遗余力地去找救方靖扬的办法。
    李忘舒出宫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是利用了福乐,后来又一想,其实他们身在局中,谁能逃开呢?
    若非当时保留了明镜阁,此时她恐怕根本没有翻盘的资本,而等待她的结局,与如今的福乐和阿臻并无太大区别,不过早晚而已。
    李忘舒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便是想做一个坏人,也并非那么容易。她已着手准备这么久,真要做起来还是感觉困难重重。
    胡思乱想了也不知多久,便听得外头传来听珠的声音:殿下,到了。
    李忘舒这才起身,扔下小毯子从马车内走了出来。
    听珠打着伞,护她进了公主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府里的一切都有种被洗刷过了的感觉,似乎连房顶上的瓦片都更新了些。
    李忘舒莫名地心情就没那么差了。
    她一路穿廊过桥,直走到展萧居处才觉出不对。
    你们下去吧,我若有事会寻你们的。李忘舒回身,看了一眼侧后方打着伞的听珠。
    平日她不怎么叫这些侍女跟着,许是今日下雨,她又没发话,听珠才一直随她走到了这。
    听珠闻言愣了一下,只是那姑娘到底出身代王府,反应不是一般快,连忙将手中的伞交给李忘舒:奴婢是怕淋着公主
    李忘舒浅笑:没有怪你,你自去忙吧。
    听珠这才打开自己带着的另一把伞,福礼:奴婢告退了。
    李忘舒点点头,撑伞站在雨中,看着听珠离开的背影,直等到人过了一道垂花门,她才又转回身,往展萧所居之处走去。
    进得屋内,便见他此处照旧是简单干净的布置。
    如今公主府上下都知公主和展大人的关系,是以没有李忘舒交代,也没人敢随意到这头来。言旷和季飞章住到鉴察司去后,展萧这拢共就他自己,是以这屋子里陈设更少,也就更空旷了。
    一个鉴察司的司长,却住在公主府里,明眼人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若非李忘舒如今风头正盛,又是御尊福微公主,只怕那养面首传言也要沸沸扬扬。
    又没什么陈设,又没有什么侍从,由是展萧这里倒成了公主府内最为冷清之处,往日尚不觉得,今日下雨,那种清寒之感尤甚。
    李忘舒放下伞,走至里屋,见他正坐在案前翻着卷册。
    天快黑了,怎么也不点灯?
    展萧抬头看她:习惯了,一时没想起来。
    他知李忘舒喜欢明亮,便起身来将灯都点上。
    福乐公主和皇子殿下都同意了?
    李忘舒点点头,看着展萧在她身边坐下:同他们说了那些旧事,又晓以厉害,他们年纪虽不大,但自幼长在宫里,还是明白道理的。
    展萧便笑:公主好像也没有多大年纪。
    李忘舒轻哼一声:那不一样。
    展萧知她有许多事不愿说,便也不再问下去,只道:这次我见到霍前辈了。
    怎么样?前辈怎么说?
    霍前辈对永安朝堂没什么兴趣,他只说宫中也有明镜阁策应之人,只要我们能把事情按在宫里,就没有问题。
    李忘舒有些不解:明镜阁的人,安插在宫里?
    展萧点头:怪不得霍前辈隐于山野还能知晓天下事,既连皇宫中之中都有我们尚且不知的明镜阁人,更遑论其他地方?也怪不得先皇对帝令如此执着。
    如今想来,李炎已在帝位上多年,兴许关于帝令早有了解,这才不惜派展萧卧底保下李忘舒的命,就为了寻到帝令所在。
    李忘舒又知李炎也有前世记忆,若非展萧改变,恐怕当初瑶山机关内,便是她的埋骨之处了。
    李忘舒思及此不免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她拉住展萧的手,没开口说什么,展萧便似感觉到什么一般,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圣上也果然如公主所料,有些坐不住了。今日我到车行,发现有人在跟踪,想来是圣上手笔。
    那你可有什么事?
    我就当没有发现,依公主所说,先做出一副要跑路的样子。
    李忘舒也轻轻搂住他:眼见着就到了最后关头,这阖府上下,恐怕也相信不得。今日我见听珠虽仍有惶恐,但终归跟着我一路至此,难免不是试探。再过两日,待天气更凉些,福乐便会与阿臻将这戏幕拉开。展萧,虽有明镜阁,但这到底是造反的大事。你可一定要小心谨慎,便是我败了,我也不愿
    展萧抵住她的唇:明镜阁各部自明日起就会分散入京,我不会让你输的。
    作者有话说:
    好戏开场!
    第92章 翻脸
    秋日下过雨, 天凉得便极快。往日躁动的蝉鸣,几乎是几夜时间内便消失殆尽。
    树叶黄了、又落了,永安城内便也觉一片萧条。
    也不知是不是因天气冷了, 原先躁动的人似乎也安静下来。
    自新帝登基后便一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公主府,这会也没再传出什么旁的动静来。
    倒是永安城内来了不少外头的商人, 有从北地来的,贩卖些皮毛,正好做越冬之用,每日都在街上支了摊子, 往来客人不少。
    也有从南边来的, 正是富庶之地运送了粮食入京, 这些粮食中又有一些要运往今岁收成不好处,是以城门前越发多的人进出。
    还有从东边来的, 好大个的南珠制成的首饰, 对于富庶人家来说,买来年节时穿戴最为合适。虽比不上宫里头的,但在各位夫人小姐之中,也定会格外引人注意。
    及至到了冬月,那准备年节的氛围就更浓了。虽则今年先帝驾崩,民间不好多娱乐, 但年节是大节, 总是要放人松快的。大办不能,可那小的家宴也不少。各府主母最是忙碌时候, 宫里也不意外。
    新帝未有皇后,甚至早先在锦州时都未曾娶妻, 如今先帝驾崩不久, 也不宜行封后大礼, 是几位大人荐了人选,前几日才选出了一位妃子入了宫中。
    这贤妃乃是出身旧朝太傅府,如今的父亲虽没有祖父荣光,但在朝中也是中书府的要员。只是她到底也不过十几岁的丫头,虽则大宅院里经了教导历练,初入皇宫,行事总归不够老练。
    如今她代掌风印,为着宫里年节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偏生在这等时候,承乐宫出事了。
    冬月初四的夜里,皇子李霁臻忽然感了恶疾,高烧不退,待到戌时前后,更是烧得迷糊了过去。
    福乐公主李霁娴着人去请太医,谁料守在承乐宫门前的宫人竟以圣上下令为由不放人出去。
    李霁娴被逼得没有办法,终于闹了起来。
    我皇弟在里头烧得不省人事,他才是个八岁的孩子,你们关着我们,我们认了,可你们这是要我们姐弟的命!
    她站在承乐宫门前,朝着门口那些守卫大骂。
    缀玉在旁拦着,早已哭成了泪人。
    公主当心身子,外头凉,咱们回去再想办法,定让清漆去请了太医来。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这摆明了是要把我们姐弟逼死,死在年节前,好让他李烁得个清净!李霁娴高声大喊。
    这一下连圣上的名讳都叫出来了,那暗地里吃酒看戏的嬷嬷也坐不住了。
    公主殿下也该仔细些性命,圣上名讳岂能随意出口?这是对圣上大不敬,老奴若是告上去,公主也是要被下狱的。
    你有本事就将我抓起来!李霁娴一改往日柔弱模样,竟是与那嬷嬷呛声起来。
    我是先帝之女,是正经写进玉牒里的福乐公主!我弟弟是皇子,是嫡出的皇子!我母后如今被你们送到了偏僻行宫,留我们姐弟在此,若是安生过日子倒好,如今我皇弟生了病,连太医都不让请,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她冷笑一声,走到那嬷嬷面前,竟是分毫不让:我父皇是为这天下,为了抵御西岐人驾崩,如今的圣上还是我叔父呢。他说得好听,要将我姐弟二人视同己出,可实际上呢!他只宠着我那拿着帝令的福微姐姐罢了!他既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凭什么忍让。
    李霁娴扶着缀玉的手,在承乐宫中高声大喊:今日谁若是拦着我,不让我去请太医,害了我皇弟的性命,我便让天下人知道当今圣上是个怎样不忠不孝之人!
    出了什么事?是谁生病了?怎么也不去禀告,倒让公主在这叫嚷?
    正推搡间,便听得一个有些焦急的声音传来,李霁娴转身看去,但见承乐宫外走来一个华服盛装的女子,两侧侍卫倒都朝她行礼,一副恭敬模样。
    她扶着宫人的手走进来,样貌生得倒好,只是看去年纪并不大,倒是将头发尽数盘了起来。
    你又是什么人,跑到承乐宫来做什么?李霁娴如今闹开了,也不怕别的了,旁人行礼,她倒是站着不动。
    先才与李霁娴争论的那嬷嬷便走上前,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样子:这位是贤妃娘娘,公主兴许还没见过。
    贤妃便走上前:福乐公主这是怎么了,有话可慢慢说,何必深夜里这般吵嚷?
    李霁娴思量着长姐素日神态,也学着那模样轻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这位就是贤妃娘娘啊?我还说我这叔父是不是对什么旧人用情至深,所以才多年不娶,原是等着到了永安来,娶个年轻贵女呢!娘娘也就和我一般年纪吧?可知这深宫里最是磋磨人?你如今当了个妃子,我那叔父都能当你爹了,何苦呢?
    你贤妃当姑娘时也是在体面人家,何曾想到一个公主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不知李霁娴如今是背水一战,早把什么尊贵体面放到脑后,面对李霁娴这般嘲讽,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
    李霁娴却浑然不怕,反而声音更大:我在这宫里见着我母后执掌后宫时,你还在家里受着宠爱呢,咱俩年岁差不多,这宫里我住了多久,你又住了多久?你打量自己是个妃子,如今六宫无后,一人为大,也不想想,我皇弟可是嫡出皇子,今日你进来掺这一脚,他日我皇弟倘若出事,我拉你陪葬!
    那贤妃在家中也就是跟着母亲学了些内宅妇人经营之道,再好就是家中请了女先生,也读过些书,可哪里知道宫里斗起来,竟有这等场景。
    她又是才入宫不久,为着代掌了凤印,要打点上下多少人,如今还未将宫里的宫人都拢入手中的,哪敢真失了礼仪同李霁娴打起来?
    她本是来劝说,来替圣上解忧的,此刻却是被李霁娴步步紧逼,竟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幸而身边有母家跟随入宫的嬷嬷跟着,否则只怕都要被李霁娴推出承乐宫去。
    她也出身高门,从前也随母亲进过几次宫,回回听说福乐公主都是最乖巧知礼的,哪想得到了承乐宫竟全然在她意料之外。
    李霁娴见她如此,便知是个不能成事的,由是更加不怕了。
    她如今成败就在这一回,便是为了方靖扬、为了阿臻,她也再没有后退道理。
    那贤妃弱上一分,她就强上一分,将个承乐宫搅得更加鸡犬不宁,几乎要打起来。
    李霁臻从前可是宫中唯一的皇子,身边怎么也有几个得用之人,这些人跟着到了承乐宫里,李烁还未来得及处理,如今见公主尚如此拼命,他们又哪有不上的道理?
    那太监宫女,左右几十人,便在承乐宫门前互相推攘起来。
    李忘舒奉诏入宫时,已要亥初了,宫门都落了锁,还是为她特意打开。
    赵公公亲自引着她到了养心殿,见到李烁时,那位帝王正一脸愁容。
    福微见过圣上。她行了礼,李烁便不耐烦地一挥手屏退两旁宫人。
    待人都出去了,那帝王也终于忍不住了。
    你跟朕说,你来想办法,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李忘舒抬起头来:叔父这是什么意思?福微怎么听不太懂?
    李烁走到她跟前来:你别告诉朕你还不知道。你府里有个鉴察司的司长,你的消息该比任何人的灵通,如今承乐宫那边是个什么样子,你难道不知?
    李忘舒垂下眼帘:臣女得圣上疼爱,才能有展萧这个司长之位,打从他到了鉴察司,就无一日不用心为圣上帝业奔忙。臣女本就为了给母妃报仇,如今仇人已死,倘若圣上觉得展萧在鉴察司内不妥,只管撤了他就是,臣女再无怨言。
    李烁重重叹了口气:你瞧瞧你又说到哪去了?朕有今日,你与展萧当初冒死进瑶山功不可没,朕若果真如你所说,岂不是天下第一等忘恩负义之辈,岂敢再坐在这龙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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