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随便把小孩子丢给宫人照料,那何必又特意接到宫里、养在眼皮底下,皇帝便只是赐两个管事到广恩伯府,云棠不信那府中之人还敢对黎峻之做什么。
    而且身为皇帝,突然把一个稚龄的宗室子接到宫城中养育,这里面透出的政治含义又让人不得不多想,云棠不相信朝廷和宗室会对此疏无反应。就是黎南洲自己他此举到底有没有别的用意呢?
    昨晚于枕间叙话的时候,小猫大人只一味困得迷迷糊糊,当时他倒没深入思考过这不同寻常的一件事。皇帝只说因为自己当日挺喜欢这个小孩、而黎峻之前些日子又差点送命,这两个理由看起来都很合理,云棠也能够接受。只是
    云棠的目光突然微微顿了一下,他轻嗅着自香炉中逐渐蔓延开的、跟昨夜闻起来如出一辙的香气,神智从醒来后已完全变得清明:
    阿细,他面上殊无异色地叫唤不远处的小宫女:你先别出去。你把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我想瞧瞧。
    站在旁边的童总管闻言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意外之色,不过掌笔太监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一瞬间,他的神态举止便已恢复如常。而位置更远些的史姑姑却背对着床榻的方向垂下眼眸。
    阿细不明所以地凑过来,一张小脸上还带着点疑惑的微笑。她手中捧着的托盘上放了一只玉盒、一只小瓷碗,那瓷碗中正是捡出来的半颗昨晚燃剩的香丸:
    祥瑞要这个吗?小丫头不解问道。
    两只细白的手指伸过来,将瓷碗中的大半颗棕褐色的香丸拈起,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只是那香丸虽然表面有些焦灰,可在没有点燃时,云棠闻着只有淡香味,并没有感到别的明显的异样。
    他耸耸肩,又把一边的玉盒盖子揭开、捏出一只阿细刚才换的那种香丸,将两个凑近了放到一起来比对。可不管是从肉眼来看,还是闻上去的味道,昨晚的香丸和今晨时新换的似乎都没有什么不同。
    这个都没用完,怎么又换了一个。云棠把手里的香丸放回到托盘中,状似随意地问道:这两个有什么不一样吗?
    阿细的神情有些不明所以这小姑娘是真的不知情,因此她很轻松道:没有什么不一样啊跟祥瑞越来越熟悉后,阿细在云棠面前一向有什么说什么。
    只是童太监很快就出声打断了小宫女的话:祥瑞,这两颗确实是不一样的香丸。对着云棠看过来的眼神,心惊于小祥瑞之敏锐的童掌笔仍只是一脸慈容:虽然主料相似,香味也没什么不同。不过祥瑞和陛下夜里用的这种香丸有安神平气之用,有益睡眠,又能行血镇静,是王老太医特意配出来给祥瑞使用的。毕竟太医认为祥瑞的身子
    说到这里,老童的视线在寝阁内稍微环视了一圈,才继续道:王太医认为祥瑞气血有缺。只是祥瑞不爱用药,老太医便提出先用香料缓缓为祥瑞补益,暂且看看成效。
    童掌笔直接了当地便给出如此合理的解答,似乎这件事就是如此简单和正常。
    确实,云棠也能感觉到他近日的睡眠质量显著提高了许多,这让他白日里没那么容易疲累了,好像行动坐卧也随之更有力气了一些就只是他每天晚上想跟黎南洲多呆一会儿的时候都会很快控制不住地睡着。
    而或许是王奇人用药太过高明,又确实是以治疗助益为主,那种困意来的无比自然,让小猫大人先前都未曾往旁的地方联想。
    可尽管他现在提出疑问后,很快就得到了童太监如此合理又详尽的答案,也许是先前黎峻之这件事也让云棠觉得有几分异样哪怕香丸的事看来没什么疑点,云棠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们要他晚上睡得香甜踏实、很难再维持清醒,是不是因为这些人要瞒着他什么?
    黎南洲每个晚上在陪他睡着后还要离去,真的只是因为他忙于政务吗?
    可能是心里有了怀疑,很多先前看来不觉得怎样的现象都重新袭上了云棠的心头:
    他想起有几回夜半他抵抗着睡意被惊醒时、似乎察觉到的黎南洲身上的潮意;他思考着黎峻之突然被送进来、而老童看起来毫不意外,又很乐于让他把注意力投给这孩子的引导;还有这被发现后就直接坦然承认的安神香,近日来一直为他的创作之事表现得格外努力热衷,让他也不好意思偷懒的姚阿平
    小猫大人不知道自己是否在疑神疑鬼,才突然于此刻感到一切的异样。可他实在认为近日的种种迹象都在引导着他暂时忘记黎南洲,或者只是不那么关注这个人「忙于政务」的时间,不去思考皇帝消失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而这些人实在做得很好。甚至应该说天衣无缝。
    因为这一切事看起来都并没什么明显的漏洞,就只是云棠自他们对待黎峻之的矛盾态度中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而反推出其他一系列其实也都有合理解释的怪相。
    可他真的只是在多想吗?
    云棠无法确定。
    换好衣裳的云棠对着衣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带,好像已经放过了刚才因香丸而生出的疑窦,当他微微侧过身看向老童时,面色已如往常:
    咱们先把黎峻之接过来吧,他早上就算用了饭,想必也过去很久了。正好可以跟我一起再吃一点。小猫大人轻声吩咐,神情又是平素的一番鲜活灵动:要么就叫御膳房上一点甜羹吧,小孩子最爱吃这种东西了。
    他一本正经地这样说,毫不意外地发现童掌笔眼底立刻绽出一抹慈和纵容的笑。
    作者有话说:
    想必大家都很明白这个套路就是老黎在偷偷治病;
    然后老童史姑姑他们自然对皇帝这种糟心事不用让祥瑞知道、自己先行解决的做法举双手赞成
    第113章
    当一位年过三十许的掌宫嬷嬷领着抽抽噎噎的黎峻之踏进寝宫门廊, 云棠才恍然想起自己上回见到这小孩时还是小猫形态。因此就算黎峻之天赋异禀、还能记得多日以前在巡城礼上见到的老童等人,他对于自己当前的样子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云棠本来还担心这孩子在大冷天的早上被领进森严宫城中会不能适应,这才惦记着让人领他过来逗着玩玩、吃些点心糖果, 也算是稍微安慰他一下。
    不过黎峻之看上去并不像是能被这些东西哄好的模样, 很显然那个领他过来的掌宫嬷嬷已经想尽了办法。
    不然她也不会满脸惶恐不安地让小孩这样哭哭啼啼地出现在这座寝宫。
    他在说什么?他想要什么?小猫大人坐在桌后,静静地瞧着不远处刚踏进外间门口的那个狼狈可怜的人类幼崽,轻声向老童问道。
    此时此刻, 云棠既因一个酷似黎南洲模样的小脸上顶着这般生动的表情觉得兴味,也对这样啜泣着的看上去很难沟通讲道理的生物感到本能的拒绝和慌张。
    峻之少爷对侍候的人不太熟悉, 他想要自己的奶妈。对于小孩哭得泪水涟涟的情状, 掌笔大人却并没有什么触动,他只是向正靠近着的一行人寥寥瞥了两眼,便语气非常从容地回道。
    掌笔太监的注意力还都放在正用餐的祥瑞身上, 在小猫大人对于鲭丝瑶柱粥表示了明确的拒绝后, 掌笔太监又试图对参鸡汤作出推销。
    尽管从小照顾黎南洲的童太监不可能没察觉这个宗室小少爷跟童年时代的黎南洲过分巧合的相像, 甚至他对于皇帝将这孩子接近宫中养育的背后原因所知更多
    近来多有官员上奏、要陛下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以期国祚,可皇帝却偏偏在这档口把一个身世复杂的小孩子接近宫城养育。原本像童掌笔这般堪称黎氏皇族心腹的忠仆会反对此间透出来的苗头,可经历了先皇一朝, 童太监对这些事倒是看得很开:
    且莫说黎峻之贤愚不明、前程未定, 在他长成之前,皇帝多半只是将这个孩子做为一个可以考量的保障就算这小孩有朝一日真有了板上钉钉的大造化,掌笔太监也未必就多么看重这个宗室子。
    在童掌笔看来:他一个半老头子还能有几年好活呢?等他身死以后, 哪怕是洪水滔天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经历了从先帝到柳妃再到黎南洲这三个主子以后,老太监深心里最投入个人情感的其实还是柳妃, 不过就如今看来, 童鹤衣对大梁的忠诚也远远逊于他对黎南洲个人的忠诚。
    因此从各种意义上来讲, 童掌笔都很难去在意下一任的皇帝和未来的大梁将会何去何从。再往后,黎家的皇位莫管传给谁做,一无血脉亲友二无家族传承的掌笔太监反正是不太在乎的。
    在某只从天而降的小猫咪突然闯入到老太监生命中、且以其美丽可爱的外表、娇贵柔软的姿态极其强势地进驻了掌笔大人心房后,童掌笔这辈子就打算指着陛下和小祥瑞过活了。
    事实上,童掌笔的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皇帝对于这个宗室子的态度。或许黎南洲确实对于接这孩子进宫赋予了一些特别的用意和想法,但他显见并不算太上心。而他目前所做的一切也只能说尽到了表面上的周到。
    但是面前越来越近的这个小孩在云棠看来,这个三岁的孩子简直可怜极了可这世界上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为他诉苦伸张。
    宫城之中、哪怕正中六殿的侍人也只会觉得这个被接进皇宫养育的宗室子应该感恩戴德,广恩伯府中他的至亲更是要么害怕自己的行径遭到清算、要么就已陷入到短视的妄想和狂喜中。
    如果这小孩的生母还在世上,她也许还会为自己的骨肉感到心疼。
    可是在当下,好像确实无人去体谅这个因为婴幼时期被忽视、到现在连话都说不全的孩子近日以来被人随便对待、安排、摆弄、搁置而生出的痛苦和惊惶。
    云棠似乎总是能轻而易举读取到旁人真实的感情。只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成年人都会对自己的想法和情绪进行伪装,而黎峻之还并不具备这样的掩饰能力,何况他那张小脸确实会帮他在小猫大人这里占下先手
    很难说如果换一个小孩在云棠面前哭闹,他会有什么反应。总之小猫大人在当下确实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忍心,有一瞬间云棠甚至短暂地把心神都投给了面前这个瘦弱的小豆丁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或许黎南洲的安排真的奏效了:
    从小陪着他的那个奶妈吗?那为什么不一起带进宫?云棠推开老童锲而不舍递上来的调羹,两眼盯着逆光走近、面目越来越清晰的小孩子,情不自禁地起身站到了桌旁。
    童太监见状只好放下手里的汤碗,然后终于正眼看向边抽噎边迈着短短的腿艰难跨进内间门槛的黎峻之,心里暗叹了一声:
    峻之少爷的奶妈三日前被伯府处死了。掌笔太监稍微有点抗拒跟小祥瑞讲述这些腌臜恶心的勾当,可皇帝先前却特意嘱咐过他若祥瑞问起,则要告知实情:
    峻之少爷差点殒命的那日,便是世子夫人以那位奶妈的家人威胁、迫使那婆子胁从。虽然自今年以来,峻之少爷在伯府越来越受到看重,伺候的人也重新安排过了。
    不过从他出生时便一手照料保护他的奶妈在院里还是颇有地位,也很容易下手。峻之少爷性子乖巧,那奶妈要他忍受寒冷,不许呼喊声张,他也都肯忍耐听从。
    而柳纸青安排在广恩伯府的人手也不曾防备这位在最艰难的时期一直忠心保护庶出小少爷的奶妈,这才差点断送了黎峻之这条小命。
    在微时相依为命的主仆却在起势后改换了面目这种听起来就悲惨可叹的故事被童总管几句话讲得轻描淡写。
    不过祥瑞震惊瞪大了的眼睛还是让老太监感到有些后悔了陛下想在祥瑞面前塑造黎峻之的惨状,博得祥瑞的关注,也应该考虑一下合适的程度,照老童看来,其实只要让这孩子一大早哭哭啼啼地过来就够了。
    只是此时的云棠却已经无暇理会老太监旁的心思了,他注视着比上回见面时显得更瘦小苍白的黎峻之,口中轻声追问:
    那他我是说这个小孩,他不知道他奶妈的事吗?
    有人告诉过他。老童摇了摇头,眼神中终于带出了几分怜悯的意味:但是峻之少爷不太懂,他大概还不能理解什么威胁、背叛、死亡这些概念,他只是发现自己一场病后奶妈就不见了,然后别人告诉他害他的奶妈已经被打死了。老童想了想,又很快补充:
    据说峻之少爷也不知道什么叫被打死了。毕竟这个被长期忽视的可怜幼儿连话都说不太通、还是这几个月间伯府重视起来,才安排人进行教导,先前黎南洲对这些柳家血脉分出的那点心思也只能保证他们活着罢了:
    所以他病好后每天都在哭闹,也不单单只是因为今日进宫。老太监最后总结道。
    只是这边的老童话音刚落,已经离他们很近了的黎峻之就在内间的地毯上狠狠跌了一跤。
    云棠看到旁边那个本来就有些紧张的掌宫立刻要俯身去抱这孩子,可还滚在地上的小孩却瞬间激烈地躲开了。
    伴随着推拒躲避的动作,这个幼崽还发出了一声非常刺耳又持续时间很长的尖叫,这种在皇帝寝宫内做出的无状行为几乎可以被判为死刑当然不会真有人为了这个去砍谁的脑袋,可这也让小猫大人当即明白了掌宫嬷嬷面对这孩子时的棘手。
    别这样捂着他。松开他,叫他自己起来吧,我看他能自己起来。小猫大人再也忍不住对着外面开口,同时往前跨了两步。
    而他位置一改变,原本从玻璃窗外投射进来的光线就以一种更和缓的角度镀在他肩头,也叫旁人能从更晦暗的内间看清他的面容。
    此刻的云棠是微微皱着眉的,可是他周身上下却又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他不自觉地带着一种宽容的爱怜看着那个扬起皱巴巴的小脸突然停住了嚎啕的孩子这个角度的黎峻之看起来并不似上回见面时那样纯洁懵懂,可当这幼崽情绪激烈而状态阴郁时,这幅模样也实在太像黎南洲。
    连老童的面色都在不知不觉间柔和了不少。
    而黎峻之分明他上一秒还在尖声大哭、拼命挣扎,强烈的恐惧、憎恶、排斥、愤怒不容错认地从这张苍白的小脸上一齐迸发而出,好像这个一直以来都被人忽略、慢待的天真痴儿终于因连日以来的惶然生出了愤恨和抗争的本能可是这所有的情感却在一瞬间停住了
    小孩子呆呆地张开嘴,浓黑的睫毛根还挂着大颗的泪珠,这张苍白而消瘦的脸上浮着因寒冷和情绪激动而略微泛青的绯红,他小眉毛蹙着,在这副小小年纪就显得格外分明的五官中竟带出一点颇有气势的凶怒。可他眼神中那种强烈的排斥却在慢慢消退了。
    黎峻之看着不远处这个长发及腰、温柔美丽的陌生人对着自己露出一个极浅淡的笑容,然后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便朝着自己伸出双手
    在那一瞬间,这个三岁的小孩子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些他过去从来无法理解的字眼,好像有很多在这一年间来到他身边的人拼命试图让他想起「母亲」或者什么的。
    可在生命的前三年根本没出过院落、而且大把时间都被自己唯一的奶妈绑在桌子腿上的黎峻之对这个词根本不懂。
    只是在此刻,黎峻之好像突然得到了某种莫名的安抚。
    第114章
    柔情确实短暂地在小猫大人身上出现了片刻, 但是当小孩把泪津津的小脸扑上来、毫不见外地挨到他手臂的时候,云棠的脸立刻就变了,原本因那种莫名触动而显得慈怜温和的神态很快便转为抗拒和不知所措, 小猫大人茫然地将目光投向离他最近的老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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