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聿青不敢细想,血都是凉的,夹着烟的手指隐隐有些发颤。
    兰玉和李明安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脸上浮现倦色,没来由的心悸,焦虑。
    兰玉停住了话头,李明安也不说话了,抿紧了嘴唇。玉团儿卧在兰玉身上,似乎是察觉了什么,抬起鸳鸯眼,望着兰玉,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兰玉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玉团儿的脖颈,他慢慢松开手,玉团儿敏捷地跳下了地,打了个转儿,仰头叫着。
    李明安伸手抓住了兰玉的手臂,他攥得紧,低低唤了声,兰玉
    李明安,兰玉短促地喘了口气,说,你记着,不管我怎么求你们,都别给我大烟。
    李明安深深地看着兰玉,半晌,应了,好。
    第99章
    1921年的春节,因着兰玉戒烟,成了烙印在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记忆中毕生难忘的事情。
    那一年,自他们父亲出殡那日下过一场大雪之后就一直是个好天气,每天都是晴天,晨曦的重重雾霭过后,红日东升,暖融融的,罕见的竟早早的就有了几分回春的意味。可他们却觉得那几天冷极了,此生从未有过的冷,那种冷意能钻入骨髓,盘踞在心脏,过了很多年后想起来心脏依旧一阵抽搐,唯有见着那个活生生的人才能缓解。
    自此李家三兄弟对鸦片也深恶痛绝。十几年之后,北平沦陷,日军在北平大肆贩卖鸦片,建立了许多大烟馆,日军高官找上李家商谈合作烟土生意时,直接被李聿青轰了出去。
    而于兰玉而言,戒烟时痛苦至极,可兴许是太痛苦了,事后再想起来,只觉得脑中混沌一片,记不大真切了。
    兰玉戒烟之后问过银环,说,我那时是不是很狼狈?
    银环抿了抿嘴唇,很郑重地说,不狼狈,一点儿也不。
    兰玉不信,却没有再多问。
    银环见过兰玉很多样子,在脑海中印象最深刻的,仍然是她头一回见兰玉时的模样。那时李家管家点了她的名字,对她说,以后就由她去伺候九姨娘了。
    九姨娘银环有点儿茫然,李家只有八姨娘,九姨娘还没有进府呢,听其他的下人说,九姨娘是老爷养在外头的,如今李老爷子瘫了,这才将人接回了家。
    那天,正当夏季,雨下得淅淅沥沥的。银环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打扫着安排给九姨娘的院子,她抱着一盆水走出屋子,一抬头,就看见了打着伞走来的兰玉。那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李家三位少爷也好看,可和这个年轻的男人又不一样。他身形清瘦修长如翠竹,手生得尤其漂亮,玉石雕就也似,修长干净,握着竹制的伞柄,带着几分江南的清隽秀润。
    二人目光对上,她呆了呆,愣愣的,有些无措。
    管家在一旁道,九姨娘,以后这就是您住的院子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吩咐我,这是伺候您的丫头,叫银环。
    他给银环使了一眼色,说,银环,还不见过九姨娘。
    九姨娘?这个男人?银环来不及多想,忙行了一个礼,结结巴巴地说,见过姨娘。
    兰玉看着她,微微倾身回了一礼。
    管家走后,银环忍不住偷看这位九姨娘,她懵懂地想,原来九姨娘是个男人。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见过兰玉落寞孤寂的,重病羸弱的,甚至是床榻上不可对外人言的模样,可从来没有见过兰玉如此发疯癫狂、歇斯底里的样子,仿佛顶好的玉器被狠狠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碎片四溅,每一片都教人心惊胆颤。
    戒大烟最是难熬。
    兰玉起初尚且能忍耐,在床上辗转反侧,可越到后来,就越是痛苦。屋子里的大门紧闭着,李鸣争、李聿青和李明安三兄弟都在,屋外是守着的几个大夫和银环。银环隔着门听见里头传来的痛苦呻吟,掌心都是汗,忍不住问刘大夫,说:刘大夫,这怎么办?我家主子怎么办?
    一旁面生的,说是二爷自津门请回来的中年男人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他说,想要戒了这黑疙瘩,不脱几层皮就甭想戒。
    他说:给你家主子去备着热水人参吧,至少五六天,你家主子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银环听得心惊肉跳,突然,里头是一声重物砸在地上的声音,不知是枕头还是什么,银环吓了一跳,担忧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心紧紧地悬了起来。
    枕头砸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重响,兰玉浑然不觉,他冷得要命,浑身都在哆嗦,青筋在薄薄的皮肉下紧绷着凸起。烟瘾如同附骨之疽在骨头里穿梭叫嚣,他难受至极,紧紧攥着被褥塞入口中堵住将出口的痛叫,可仍挡不住毒瘾发作时如同百蚁噬心的痛楚,忍不住,手重重地捶在床上,嗓子眼里泄出几声极度克制隐忍的闷喘。
    眼看着兰玉在床上辗转翻滚,李鸣争三人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僵硬地陪在一旁,脸色沉如水,屋子里气氛压抑得可怕。
    李明安即便早有所料戒烟必然痛苦,可当真看着兰玉为烟瘾所苦,心也颤了起来,不忍看,可又无法不看。李明安上前握住兰玉紧绷的手臂,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汗,低声叫道:兰玉
    兰玉冷汗涔涔,神志都似离了体,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在叫他,他睁开眼,看着李明安,嘴唇动了动,几乎就想让李明安拿大烟给他,可话到舌尖,咬了咬牙又吞了下去。他喘息着忍了忍,又抽回手,将自己往床内侧挪了挪,须臾又咬住被角堵住了自己的嘴,手指紧紧攥成了拳用力砸在墙上,突如其来的剧痛将他自无边的烟瘾中稍稍拽回了几分。兰玉短促地喘着,说:别管我,别管我
    别看我
    这不过是个开始。
    兰玉起初还能勉力维持清醒,可越到后来,就越发无法忍受。他渐渐被大烟侵蚀了神志,得不着鸦片,痛苦地叫起来,见了李明安,神志不清地抓着他的衣袖求他,李明安,我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好痛,好痛啊,兰玉浑身哆嗦,李明安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对他才好,仿佛他的触碰都能让他发抖,让他痛,不行,兰玉,咱们得把烟瘾戒了。
    兰玉恍若未闻,声音里都夹杂着哭腔,我太痛了,你给我吧,啊?给我抽一口,就一口
    李明安手也抖起来,几乎就想答应他,可话如何也说不出口。兰玉见求他无用,推开他,哆哆嗦嗦地爬到床边,就要下床去自己弄大烟。下得太急,险些栽下床,被一直守在床边的李聿青抱住了,李聿青搂住兰玉,他每颤一下,就像有一支利箭扎在心尖儿上,李聿青脸色发白,轻声说:忍一忍,兰玉。
    兰玉疼痛难忍,被鸦片瘾折磨得眼中掉泪,浑身都是汗,他牙关都似在打颤,说:忍不住,忍不住了我好难受,我好难受啊。
    他的眼泪砸在李聿青手上,李聿青眼睛也红了一圈,兰玉浑浑噩噩地望着他,哽咽道:李聿青,你给我大烟吧。
    你不是想我原谅你吗?兰玉急切地跪坐起身,说,你给我大烟,我就原谅你了啊,你想我爱你,我会爱你的只要你给我大烟。
    李聿青神色怔愣,眼中掠过痛色,他想,若是平常能听见这话,真是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也不足惧。
    可不该是这样。李聿青抱起兰玉放在床上,哄孩子一般,说:兰玉,咱们再忍一忍,捱过去就好了。
    兰玉却一下子尖叫出声,嘶声道:不会好!
    我要死了,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心口,说,我好痛苦,还不如死了,兰玉毫无尊严地哭出了声,不时发出几声惨叫,又去抓自己的手臂,几欲炸裂的头,李聿青和李明安忙捉住他的手,钳制着他,生怕兰玉做出自毁的事。
    兰玉被按住动弹不得,可身子仍抽搐着,他越过李聿青的肩膀,看见了站在床边的李鸣争。
    李鸣争正看着他。
    兰玉艰难地朝他伸出手,呜咽道:李鸣争,你救我你救救我。
    李鸣争握住了那只汗湿而冰冷的手,兰玉的手在发抖,勾着他的手指,求他,李鸣争,我要大烟,给我我就抽一口,就一口,我再戒,好不好?
    好不好?兰玉可怜至极,泪眼朦胧地哀求。
    李鸣争沉默须臾,轻轻擦去他脸颊的泪水,说:戒烟不能半途而废。
    兰玉怔了怔神,突然发了疯,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开几人跌跌撞撞就下了床,往门口逃去。可不过几步,就被人抓住了手臂,他看不清是谁,都是一张张冷酷无情的脸,他们不愿意给他大烟,想要他死。兰玉拼命挣扎起来,临了,被李聿青牢牢摁在地上,兰玉歇斯底里地吼道:放开我!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就是想我死,兰玉尖声骂道,你们想弄死我,去给你们父亲陪葬!
    你们李家人蛇鼠一窝,一丘之貉!都不得好死!
    兰玉不管不顾,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疯了一般诅咒他们,仿佛要将这催命的毒瘾一气儿发泄出来。
    李鸣争几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李鸣争说:去拿绳子。
    李明安闻言犹豫了一下,抬腿去拿一旁早就备好的麻绳。
    兰玉戒烟瘾的每一日都是煎熬,他手脚都被绑着,捆在了床上。屋子的墙上不知何时新置了一面舶来的西洋挂钟,兰玉被毒瘾折磨得筋疲力尽,眼神也呆滞了,恍恍惚惚地听着滴滴答答的秒针,意识也似远远飘离了。
    兰玉无法入眠,只有折腾得力竭了,才能昏昏沉沉地睡着。可他一想,又叫骨头缝里的大烟虫驱使得痛叫挣扎起来,麻绳到底粗糙,饶是他们绕了几圈软布,可还是磨得手脚腕子都破皮见了血。
    李明安不忍心总绑着他,在他疲惫睡去之后,解开了绳子想让他缓上一缓,可等兰玉睁开眼,他烟瘾发作就将整间屋子砸了个稀巴烂,无论是古董花瓶还是摆件,一地碎片狼藉,他赤着脚,头发散乱,状若恶鬼一般,可怜又可怖地哀叫,疯狂地求着要一口大烟。三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绑回了床上,李明安怔怔看着兰玉,眼睛倏然就红了,低声说:兰玉,再忍忍,忍忍就过去了,他声音哑了,泪水倏然滑落,滴在兰玉脸上。兰玉神情恍惚,被泪水烫得打了个颤,嘴里咕哝着什么,李明安低头去听,却是,我要大烟,我要大烟。
    声音嘶哑,泣血一般。
    李聿青看着,又心疼又恨,他恨死去的李老爷子,可更恨自己,兰玉曾说,若不是怀上了他的孩子,兰玉说不定不会被他爹逼着抽大烟,就不会受这遭罪,都是他他重重一脚踢开身旁的鼓墩,铺天盖地的无力和懊悔绝望汹涌而来,几乎让李聿青喘不过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每一天的天黑会来得这样迟,朝阳又会起得如此令人煎熬。
    第四天的时候,兰玉整个人已经脱了相,躺在床上,仿佛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尸体。
    李聿青这几日基本上没有走出过这间屋子,整个人狼狈不堪,下巴也冒出了青茬,他抱着兰玉,看着李鸣争一勺一勺地将参汤喂入兰玉口中。兰玉吃什么吐什么,好像除了鸦片膏,没什么能填入他的躯体,几人只能如此勉强补充着他的体力。
    趁着兰玉半昏迷着,喂完了一碗参汤,李鸣争放下碗,对李聿青说:去把伤处理一下。
    李聿青身上负了伤,是兰玉砸了整间屋子时,李聿青制住奋力挣扎的兰玉留下的,碎片扎入皮肉,他也浑然不觉。李聿青穿的是深色衣服,他不说,几人挂心兰玉,自也没有发觉。
    直到李鸣争在角落里看见了带血的碎瓷片,和李聿青苍白的脸色,才有所察觉。李聿青看了李鸣争一眼,没有说话,只伸手轻轻拂开兰玉脸颊的头发,过了一会儿,说:我得陪着他。
    李鸣争淡淡道:你能硬撑几日?
    李聿青霍然抬起头,看着李鸣争,他困兽似的,眼睛熬红了,沉沉道:李鸣争,我不会放手的。
    我不会把兰玉让给你。李聿青说,从小到大,什么都是你的,我也不屑和你争,唯独兰玉,就算他恨我,我也不会放手。
    李鸣争定定地看着李聿青,扯了扯嘴角,没说什么。
    第五天的时候,兰玉的手脚都被麻绳磨烂了,上了药,几人都不敢再绑着他,屋子里的东西能撞着的,自残的,砸碎的都被清空了。
    室内一下子显得空阔起来。兰玉烟瘾正发作得厉害,李聿青看着被李明安用力压制住的兰玉,看着他眼中的绝望,心紧揪着。这短短的五天,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兰玉,看着他被大烟折磨得没日没夜的惨叫,疯狂自毁,歇斯底里地哀嚎痛哭,人已经不成人了,是伶仃可怜的鬼,心里就惦记着鸦片,他们这些活人已经变得无关紧要了。
    折磨得不只是兰玉,还有他们。
    李聿青听着兰玉扯着沙哑的,要喊坏的嗓子,仍然在说要大烟,脑子里一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李聿青仿佛也失了魂,喃喃道:再戒下去,他会死的兰玉会死的,他用力推开李明安,打横抱起兰玉,说,不戒了,我们不戒了。
    兰玉浑身都在抽搐,赤裸的手臂虚虚地挂在李聿青身上,皮肉暗淡,还有几个他痛极时咬下的深深的压印。
    李明安愣了下,目光落在兰玉那张失去所有光彩的脸上,阻拦的话到嘴边也堵住了。
    李鸣争抓住兰玉的手,说: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想功亏一篑吗?
    李聿青声音一下子拔高,道:什么功亏一篑,你看他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再戒下去,兰玉会受不住的,他会死!
    他会死!李聿青重复了一遍。
    李鸣争终于也控制不住,勃然大怒,道:你现在带他出去才是让他死!
    李聿青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现在死在我面前!我不能让他死!
    不就是大烟么,李聿青声音嘶哑,泄出几分隐忍到极致的崩溃,喃喃的,似乎想说服自己大不了我给他抽一辈子,那么多人抽了大烟都没死现在再戒下去,他才真的会死
    李鸣争看着李聿青,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只差一步,你想让兰玉这些天遭的罪都白受吗?
    李聿青抬起眼睛,他眼眶红透,将兰玉抱得更紧,说:你根本就不明白,李鸣争,我不能看着兰玉死
    说着,他退了一步,就要抱着兰玉夺门而出,李鸣争眉心跳了跳,扣住李聿青的手臂,喝道:李明安!
    李明安充耳不闻,只是怔怔地看着兰玉,兰玉手臂随着二人动作一晃一晃,竟像是没了气息一般,他打了个寒颤,脑子里猛地浮现兰玉那句话,他说,你记着,不管我怎么求你们,都别给我大烟。
    他抓住李聿青的手臂,喊了一句,二哥!
    李聿青怒道:你也要拦我?!
    李明安闭了闭眼,说:这是兰玉所求,他说不论怎么样,都不能给他大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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