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即,兰玉就在床边看见了李老爷子。
    这还是自祠堂后他第一次瞧见李老爷子,他老了很多,须发俱白,那张脸皱纹横生,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实的被褥,若非兰玉知道他还活着,只怕要以为躺着的是一具尸体。
    听见脚步声,李老爷子僵硬地转过头,就看见了站在几步开外背着光的兰玉,他眼睛睁大了,被子都被激烈的呼吸弄得起伏了,咬牙切齿:兰玉!
    兰玉看着李老爷子,实在无法将面前这个白发苍苍,一动不能动的老人和当初在花船强上自己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他垂着眼睛审视着李老爷子额角的青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得恨不能将自己撕碎的怒火,心里如死水起波澜一般,竟浮现了几分冷冷的快意。
    兰玉说:听说您病了,我来看看您。
    李老爷子冷笑道:你是来看我死没死的吧。
    兰玉笑了一下,说:是啊,看您还活着,我很高兴。
    李老爷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狰狞了,骂道:贱人!你会盼着我活?你巴不得我死了!
    兰玉语气未变,云淡风轻道:我怎么会盼着你死?你要是死了,就看不见你们李家的三个少爷,你的三个儿子,是怎么跟我这个贱人,他们的小娘乱伦,怎么围着我团团转,他一顿,看着李老爷子的眼睛冷酷道,像狗一样,讨我的欢心。
    李老爷子恶狠狠地瞪着兰玉,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如拉风箱一般,沉重而急促,垂在床边的手也微微发抖。
    兰玉说:您当初将我接回李公馆的时候不对,在花船上串通老鸨给我下药时,想到有今日吗?
    他扯了扯嘴角,说:您别这么瞧着我,该说您的这三个儿子太像您了,连喜好都一样,您喜欢我,他们也喜欢我。
    李老爷子抬起颤动的手指着兰玉,嘶声道:贱人,你以为你蛊惑得了他们一时,能蛊惑他们一世吗?你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妖孽,只配充作猎奇的玩物,他们不过是一时新鲜,岂会对你有一分真心!
    兰玉看着李老爷子,竟笑出了声:您还真是天真。
    谁要他们的真心?兰玉说,你们李家人的真心,我半点儿都不稀罕。
    兰玉声音轻而慢,道:李鸣争,李聿青,李明安,外人赞誉的李家三少爷,可惜,竟一起和自己的小娘私通乱伦,甚至不惜为此忤逆您,这样的污点一辈子烙在他们身上,您就算是到了九泉之下,也没有办法瞑目吧。
    他话一落,就听重重的一声闷响,是李老爷子的拳头重重砸在床上。他恨得目眦欲裂,却彻底瘫了,拿不住兰玉一片衣角,只能不甘心地骂道:你个贱人!如此居心叵测,不知廉耻!你一定不得好死!我就算是死了化作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兰玉微微笑了笑,道:可惜,我就算是不得好死,您也看不见了。
    李老爷子看着那张他昔日爱极了的清俊眉眼,如今只觉得恶毒如蛇蝎,眼睛也红了,恨不得坐起身将兰玉碎尸万段,冷笑道:大烟瘾犯的时候感觉怎么样,啊?你这辈子都摆脱不了大烟,它会跟着你一辈子,折磨你一辈子!等你抽得不人不鬼,你以为他们还有谁会看你一眼?
    你会死得凄惨无比!曝尸街头,恶狗啃食死无全尸!
    兰玉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目光沉沉地盯着李老爷子,李老爷子痛快无比,如诅咒一般,道:你想摆脱李家,想清清白白地死?!我告诉你,做梦!
    恨不恨?兰玉,你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李老爷子恶鬼似的怪笑,杀了我啊,你不想报仇吗,我可还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哭着求我放过你的,真可怜啊
    他话没说完,兰玉就喝道:闭嘴!与之同时,是一声重重的推门声。
    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了,屋子里暗了下来,高挑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口,是李聿青。
    兰玉偏过脸,那双眼睛森寒冰冷,对上了李聿青的目光,李聿青走近了,没有看床上的李老爷子,只看着兰玉。
    四目相对。
    李老爷子见了李聿青,眼睛一亮,重重拍着床榻,促声道:老二,你看见这个贱人想干什么了吗?他想杀我,他对你们根本就没有一分情意!
    兰玉看着李聿青,轻声说:李聿青,你要拦我?
    李聿青说:为此手上沾人命,不值得。说罢,他伸手去捉兰玉的手腕,道,我们走。
    兰玉没有动,李老爷子却被他那句话气得险些厥过去,喘着粗气骂道:李聿青!
    李聿青看着兰玉,说:兰玉,你真的要一辈子背着杀人的罪名吗?
    兰玉仰起脸,一笑,道:一辈子?我还活着吗?
    李聿青心中大恸,喃喃道:兰玉。
    兰玉偏头看了一眼李老爷子,突然凑过去吻在李聿青嘴角,李聿青僵住了,怔怔地看着兰玉。兰玉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李聿青,李聿青恍了恍神,这是兰玉第一次主动吻他,李聿青却没有半点喜悦,心中阵阵尖锐的痛楚,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李聿青手指僵硬,低头蹭了蹭兰玉的嘴唇,舌尖深入他口中。兰玉眼睫毛颤了颤,睁大眼睛,他没有想到,李聿青竟然没有推开他。这不像一个吻,仿佛含的是杀人刀,淋漓的,滴着血。
    二人谁都没有闭上眼睛,分开时,李老爷子已经吐了血,歪在床上昏死了过去。
    兰玉看着那摊鲜红的血迹,过了几息,才察觉手背上有一点湿黏的余温,他低下头,就见他手背上溅了一点血。兰玉死死地盯着手背的血,用力蹭去了,可血污划开,反而怎么都弄不干净了,他神经质地用力擦拭,甚至在身上的衣袍上用力地蹭。
    李聿青捉住了他的手,兰玉想抽回,却被他攥得紧紧的,李聿青带着兰玉走出了那间屋子。
    屋外天色已经黑了,李聿青拿着打湿的手帕,仔细地擦着他的手背,兰玉呆呆的,魂不守舍。
    擦干净了,李聿青抬起头看着兰玉,轻声说:兰玉,对不起。
    第94章
    兰玉,对不起,李聿青说。
    天黑了,李聿青吩咐了闻今去请大夫,就拉着兰玉走出了主院,没有再理会主院里亮起的灯火。正当隆冬,夜风是凉的,徐徐地刮得矗立的青松摇曳作响。
    兰玉垂眼看着握着自己手背的手,恍惚着抬起头,看向李聿青,说:对不起李聿青,你不该说对不起,我不会原谅你,一辈子都不会。
    李聿青沉默须臾,道:我知道。
    我知道你恨我,我确实混账,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他苦笑一声,所以今日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认。
    李聿青一辈子都没有在人前服过软,低过头,他看着兰玉,说:但是,兰玉,你能不能他乞求兰玉,低声说,能不能再看看我?
    话说出口,如嵌在心口的钝刀缓缓拔出,酒意已经散尽了,反而变得异常地清醒。李聿青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说:其实我很羡慕李明安,五姨娘虽然软弱,赵家也日渐没落,可五姨娘对老三很好,好得让人嫉妒。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间的母子不都是仇人,母亲真的会爱孩子。李聿青说,我甚至有点羡慕大娘对李鸣争的严苛。
    我娘恨我,因为她是不得已才生下的我,至于我父亲李聿青看着兰玉,道,自小到大,我只知道要什么,喜欢什么,就去抢,去夺,从来没有人告诉我真的喜欢一个人要怎么办。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不会再强迫你,再欺辱你兰玉。
    兰玉恍了恍神,却慢慢地将手从李聿青掌中抽了出来,道:你不知道,便要我去承受你的不知道?凭什么?就因为你现在喜欢我?
    李聿青,我只要看见你,就会想起你是怎么将我压在寺庙的香案上,在李公馆是怎么逼迫我威胁我的,兰玉问李聿青,你知道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有多怕吗?我流了那个孽种的时候又有多痛吗?
    你想要我生,可你问过我,我想生吗?如果不是那个孩子,你爹说不定不会逼我抽大烟,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聿青,你爹毁了我,可真正将我推下地狱的,是你。
    李聿青脸色刷的白了,怔怔地看着兰玉,眼睛也微红,兰玉。
    他手指隐隐发颤,想碰兰玉却不敢,哑声说,我知道我错了。
    兰玉不再开口。
    李聿青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开口,说:我不会再逼迫你,你且看着,兰玉,我会改,会对你好。
    兰玉说:不必了。
    李聿青脸色更白,呼吸如刀,喃喃道:没事,这些都不要紧,我们以后再说。
    他勉强笑了笑,说:当务之急,是先将大烟戒了,将身子养好
    兰玉抬起眼睛,看着李聿青,说:我为什么要戒大烟?
    李聿青一愣。
    兰玉神色平静,眼珠子黑漆漆的,看得李聿青心神战栗,兰玉说:我不会戒大烟
    李聿青想也不想就打断他,说:不行,他看着兰玉,又是一窒,竭力克制着自己缓了缓急促的气息,才道,兰玉,若是那玩意儿对你有益,我绝不会拦你,可大烟是要命的东西,多少人都是死在大烟上。
    兰玉说:那又如何?
    你说大烟无益,我却觉得那东西很好,兰玉意兴阑珊,惫懒地说,只有抽大烟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活着,我还能活下去。
    李聿青哑然。
    兰玉不再看他,转过身慢慢走了。
    李聿青看着他瘦削单薄的背影,月是缺月,惨白的月光漏下一点银辉,树影婆娑,李公馆里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光影交错间,竟让李聿青觉得兰玉置身于浪潮汹涌的海边,只消海浪拍岸,他就会被浪潮吞噬,再无影无踪。
    刹那间,李聿青浑身都凉了,忍不住叫了声,兰玉。
    兰玉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停,李聿青再等不及,迈长腿快走了两步,他抓住了兰玉的手,力道之大不容他挣脱,低声说:我送你回去。
    李老爷子死了。
    就在兰玉走出主院的第三天,那夜主院灯火通明,几个大夫施针急救了半宿,总算是将他自鬼门关前拉了回来。可李老爷子已经不清醒了,连话也说不利落,精神恍惚,苟延残喘了两天,在一个夜里断了呼吸。
    李鸣争冷静地替李老爷子操办了后事,灵堂就置在祠堂内,李公馆上下都挂起了一片白,恰是阴天,天色昏暗,刺骨的朔风刮着,隐隐的,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祠堂内,李鸣争和李聿青,李明安到底是李老爷子的儿子,李家的少爷,无不披麻戴孝,李老爷子的姨太太也跪在灵堂前,只有白氏和兰玉没有出现。
    偌大的灵堂内,只有李老太太哭得最是伤心,她已经哭昏过一次,醒来时,整个人都有些浑浑噩噩,跪在灵前,脸上再没有以往的强势冷肃。六姨娘也落了泪,七姨娘木然地跪着,鬓边簪了白花,年轻的面容露出几分茫然,眼中却不见半点伤心。
    李家在北平是大家,李老爷子去世,前来吊唁者不计其数,李家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兰玉院子里也挂了白,下人来挂时,特意请示过兰玉,彼时兰玉正躺在藤椅上,微微眯着眼睛看了片刻,说,挂吧。
    他看着门户上贴挂着的白花,白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想,李老爷子真的死了。
    可能是被他活生生气死的。
    死的好啊。
    兰玉该高兴的,该拊掌庆祝,甚至当以薄酒三杯相贺,可不知怎的,兰玉只觉得越发疲倦,那股子倦意钻入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整个人都变得麻木而疲惫,就连笑都提不起劲了。
    银环若有所觉,担忧地叫了声,主子。
    兰玉半闭着眼睛,说:我困了,想睡一会儿,别让人打扰我。
    银环哎了声,道:那您想吃点什么,我让金娘给您做着,等您醒了就能吃了。
    金娘是府里新来的厨娘,一手淮扬菜做得地道。
    兰玉说:你想吃什么让她做吧。
    他没有说话的兴致,银环抿了抿嘴,将玉团儿抱了过来放在藤椅旁,轻轻捋了捋玉团儿的脑袋就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玉团儿奶声奶气地喵了声,兰玉没有出声,它跳上了藤椅,慢慢爬上兰玉的胸口。猫儿鼻子凉,嗅着,挨着兰玉又细细地叫了声,兰玉昏昏欲睡里又睁开眼,看着玉团儿的鸳鸯眼,小东西正直直地看着兰玉。
    兰玉伸手揉了揉玉团儿,它拿脑袋蹭着兰玉温凉的手,小声地叫唤。
    兰玉说:玉团儿,我就睡会儿。
    玉团儿喵了声。
    兰玉这一觉睡得长,梦里兰玉又回到了扬州的花船上,已经是三更天了,他抱着琵琶要走,花船的老鸨秦娘叫住了他。
    秦娘将一个月的薪酬递给他,钱不多,兰玉也不在意,他只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有别的花销。
    秦娘浓妆艳抹,笑道:你这手琵琶技艺越发精进了,有几个通曲艺的客人,专门为着你的琵琶来的。
    兰玉道:多谢秦姨,这都仰仗了您的栽培。
    秦娘笑盈盈说:当初素云就和我说,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如今一看,还是她眼光毒。
    素云就是曾经教授兰玉弹琵琶的花娘。兰玉浅浅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秦娘替他倒了一杯茶,说:过几日就是你娘祭日了吧。
    兰玉嗯了声,道:二月初六。
    秦娘叹道:一转眼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桑娘要是见了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欣慰。
    兰玉垂下眼睛,看着澄黄的茶水,秦娘道:弹了一宿的琵琶,喝杯茶,我记得这还是你娘最爱喝的。
    兰玉端起那杯茶,说:谢谢秦姨。
    这孩子,一口一个谢,和秦姨还见外,秦娘幽幽道,当初我和你娘也是好姐妹,她说,要不是你母亲生了那种病哎。
    兰玉轻声说:世事无常,人各有命。
    兰玉看着梦中的自己举起那杯茶将要饮下去,突然伸手夺过了那杯茶,用力摔在地上,茶杯碎裂,茶汤四溅,梦中的人倏然就扭曲着消失不见了。
    兰玉就这么醒了,他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床帐,恍惚了许久,才想起自己是睡在藤椅上的兰玉转过头,就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李鸣争。
    李鸣争一身缟素,脸色却如常,手中还握着一卷书,是李明安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给兰玉解闷的。
    李鸣争说:醒了,口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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