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争皱了皱眉,抓住李老夫人的手臂,李老夫人痛哭流涕,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鸣争,那是你爹啊,是不是我死了,你也没有一丝心痛?
    李鸣争沉默须臾,道,您活一日,我自会侍奉您一日。
    李老夫人尖着嗓子说,那我要兰玉那个妖孽死!我要那个贱人死!
    李鸣争目光落在李老夫人歇斯底里的面容上,她老了许多,鬓边的发钗也乱了。他伸手将那支发钗扶正了,如话家常,道,兰玉,您不能动。
    李鸣争吩咐下人,说,送老夫人回去。
    兰玉没有张嘴,看着李鸣争,说:你不恨我?
    李鸣争道:为何要恨?
    兰玉冷笑一声,说:将你家搅了个天翻地覆,你爹也彻底瘫了。
    李鸣争思索须臾,没有回答,只道:张嘴。
    兰玉不配合,李鸣争说:事有因果,父亲将你带回家那日起,就该想好会有今日。
    兰玉审视着李鸣争,说:李鸣争,这天底下你真的有什么在乎的东西吗?
    李鸣争说:药要凉了。
    兰玉不耐烦,厌恶地转过了脸,说:我不要喝。
    李鸣争看着兰玉,端着药的手稳如磐石,兰玉嗤笑道:李鸣争,你现在还管我做什么?你应该盼我早点儿死。我死了,你们就都解脱了。
    李鸣争没说话,兰玉歪头看着李鸣争,吃吃笑起来,说: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他眼里露出几分嘲弄,李大少爷难道是真的信了我说的,我喜欢你?
    李鸣争平静地看着兰玉,说:将药喝了。
    兰玉看着李鸣争那张永远冷静镇定的脸,心中升腾起强烈的报复快意和毁灭欲,他突然抬手重重挥开了那碗药,药碗登时就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四溅开来。兰玉说: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李鸣争,从头到尾我对你都没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我都是骗你的,兰玉在李鸣争耳边道,如同情人低语,说,就像你说的,我勾引你,拖你下这泥潭就是为了报复你爹,报复李聿青。
    李鸣争那双眼睛深邃如看不透的深渊,静静地看着兰玉,兰玉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好像自己在他面前永远都是无关紧要的跳梁小丑,兰玉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怼倾巢而出,他冷笑道,我不喜欢你,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你,我对你所说的每一句喜欢都是假的。你应该杀了我,为什么不动手,事到如今,你还舍不得?
    李鸣争说:你想逼我杀你?
    兰玉不言,李鸣争看着兰玉,淡淡道:你在骗我,那又如何?
    兰玉抬起眼睛,望着李鸣争。
    李鸣争说:入不入局,在我。
    兰玉怔怔地看着李鸣争,道:李鸣争,我真是恨透你了。
    永远这副胜券在握,高高在上的样子,兰玉咬牙切齿地说,太讨人厌了。
    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永远不会。
    第86章
    直到第六天,兰玉才见着了银环。她是被闻今搀扶着来的,她一见兰玉,眼睛就红了,跌跌撞撞地扑将过去跪在床边,呜咽着叫了声,主子。
    兰玉忙伸手扶起她,说:快起来。
    银环没动,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说:您没事,真的太好了。
    兰玉一顿,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臂,说:地上凉,先起来,你身上还有伤。
    银环顺着他的力道站起了身,兰玉拉着她坐在了床边,仔细地打量着她,说:连累你了。
    他这话说得银环又掉了眼泪,说:银环没用
    闻今将祠堂里发生的事拣着要紧的告诉了银环,银环听得几度捂嘴,担心坏了,又庆幸兰玉平安无事,临了眼泪涟涟将闻今一个大男人弄得手足无措,再三保证等她身子好些了再带她去见兰玉才安了银环的心。银环年纪小,虽知道兰玉不喜欢肚中的孩子,可她想,到底是长在肚子里的一团血肉,就这么没了,也不知该有多痛。如今见了兰玉苍白的脸色,更觉心痛。兰玉平日里就待她极好,她家中也有兄长,可却从未如兰玉一般和颜悦色,更是处处为她着想。
    在被李老爷子关地牢里施以重刑时,就不断地告诉自己,兰玉对她好,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出卖兰玉。在听闻今说起兰玉被李老太太押进祠堂时,脸都白了,还当是自己受刑痛到神志不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所幸兰玉无恙。
    银环眼泪吧嗒吧嗒掉,兰玉一时也有点儿无措,李明安莞尔,道:你家主子大难不死,苦尽甘来,你该为你家主子高兴才是,哭什么?
    银环望着李明安,似懂非懂,可想到瘫痪在主院的李老爷子,又想,再坏也没有更坏了,忙擦眼泪,说:三少爷说的是,我不哭了。
    她又冲兰玉笑,兰玉看着,漆黑的眼中久违的浮现了几分柔软,说:谢谢。
    银环呆了呆,瓮声瓮气地叫兰玉,主子。
    兰玉说:先好好养伤吧,不必惦念我。
    银环重重点头,说:我很快就能回来照顾主子了。
    兰玉没有说话。
    李明安不想银环过多的影响兰玉休息,不一会儿,就让闻今把银环送回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了兰玉和李明安二人。
    李明安俯身掖了掖被子,道:这下放心了?
    兰玉看着李明安,说:她是被卖进李家的,应当有她的卖身契吧。
    李明安想了想,道:有,你想要我给你拿来。
    其实如今外头世道混乱,她一个小姑娘,即便离开李家,又能去哪儿?李明安说,她家人能卖她第一次,就能卖第二次。
    兰玉沉默了下来,许久,道:你能不能帮我,安置她?
    李明安看着兰玉,兰玉说:我怕我死了,李聿青当真会寻银环的麻烦。
    李明安心想,你若是出事,二哥哪儿还有心思寻一个丫鬟的晦气,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道:不过一个小丫鬟,安置她不难,我可以将她送去济南。
    不过,兰玉,李明安有几分黯然神伤,说,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那个字了。
    兰玉看着床帐上的纹路,没有说话。
    李明安喃喃道:都怪我,若不是我
    他话没说完,兰玉不咸不淡地打断了他的话,和你无关,即便你没有换大烟,那依旧是大烟。
    在此期间,兰玉又犯过一回烟瘾,李明安是看着他烟瘾发作的。兰玉浑身冷汗淋漓,抓着自己的衣襟,痛苦地在床上辗转翻滚。到了后来熬不住,彻底失态地抓着李明安的衣袖哭泣不已,拿汗湿的脸颊蹭他绷紧的手指,呜咽道:我受不了了,李明安,李明安
    李明安攥紧手指,僵硬地擦着兰玉的脸颊,半晌闭了闭眼睛,跪坐在床边,低声说:对不起兰玉,对不起。
    兰玉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脑子里只有那块小小的鸦片膏,短促地喘息着,耳边嗡嗡作响,刺激得眼前都似乎出现了重重幻影。直到他抽上了大烟,李明安深深地看着他醉生梦死的面容,轻声说:兰玉,对不起。
    他吐出了一桩见不得人的隐秘。
    李明安在回来之前发现了一伙靠着兜售鸦片发横财的土匪,当中一个经验老道,所提炼出的鸦片,比市面上兜售的纯度更高,价也更高。李明安从中截下了一盒鸦片膏,带回了北平,后来换下了他爹常抽的鸦片膏。
    李明安没想到,李老爷子竟会逼着兰玉抽了那该死的鸦片。
    即便李明安知道,就算兰玉抽的不是他带回来的鸦片,是他爹平时用的,也避不开这一遭。可只消一想他送给李老爷子的那把刀斩在了兰玉身上,李明安就懊悔不已,他是当真想让李老爷子死在这鸦片上的。
    可不该是兰玉。
    李鸣争兄弟三人生怕兰玉折在鸦片一道上,除非兰玉烟瘾犯得狠了,才肯给他抽一点儿,可就是这么一点儿,兰玉每碰一回,也足以让几人心又沉上一分。
    兰玉握着那杆烟枪,解了烟瘾,眼神仍有几分恍惚,看着李明安,听着他口中的阴差阳错,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大烟让他的脑子都变得钝了,每一寸筋骨都被药力松弛了下来,提不起劲,整个人都懒了。
    过了许久,兰玉说:没什么。
    兰玉说得浑不在意,什么样的大烟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催命刀。至于这刀是给谁准备的,谁落下来的,兰玉没有心力再深究,大烟瘾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兰玉可以不在意,李明安却无法释怀,这份恨兜兜转转,又落在了李老爷子身上。
    李老爷子纵横半生,从来没有想到,他会被自己的亲生儿子拿大烟吊着,像市井里的大烟鬼,为了几口烟堕落得尊严全无地痛苦哀嚎,涕泪横流。
    兰玉精神有点儿不济,他倦倦地靠坐在床头,昏昏欲睡,脑袋将歪时,李明安伸手托了一下。他看着兰玉,目光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兰玉气色不好,唇色都似淡了。恍惚间,李明安仿佛又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兰玉那日,兰玉坐在马车中,冲他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盛夏的阳光太炽热,李明安只觉得头晕目眩,什么都忘了。
    李明安低声叫他的名字,兰玉。
    他忍不住轻轻碰了碰兰玉的嘴唇,兰玉无意识地抿了抿,碰着了青年干燥温暖的手指,他恹恹地睁开眼睛,就对上了李明安专注而虔诚的目光。
    李明安耳朵顿时就红了。
    兰玉看着李明安,说:李明安,我流过你二哥的孩子,你爹,你大哥,二哥都操过我。
    他说得没什么起伏,似乎是在陈述一件再平淡不过的事情,李明安怔了怔,说:这和我喜欢你有什么关系?
    兰玉没料到他竟将喜欢说得如此轻易,如此得让人猝不及防。李明安自顾自道:我喜欢你,不比大哥二哥晚,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喜欢你了。
    这么久以来,从未变过。
    兰玉沉默须臾,说:你不该喜欢我。
    李明安笑了,道: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该不该的,这些话我早就想说了,是从前的我太懦弱,瞻前顾后,不敢说出口。
    兰玉叹道:李明安,你该喜欢一个干干净净的,和你般配的人,而不是我,不然,你要如何向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交代?
    李明安说:母亲知道我喜欢你。
    她若是不能谅解,等我死之后,我再向她请罪。
    兰玉看着面前的青年,他戴着眼镜,斯文俊秀,仿佛还是当日那个天真犹有几分稚气热血的少年,而不是今天这个会使阴诡手段,心狠手辣不啻于李鸣争和李聿青的李家三少爷。
    兰玉说:可你喜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李明安说:我也什么都没有了。
    兰玉,我所看重珍视的,只有你了,李明安认真地说,我喜欢你。
    第87章
    青年满腔赤诚,兰玉恍了恍神,又疲倦地闭上眼睛,没有回应。
    李明安也不在意。兰住离不开李家,他有足够的耐心,即便李鸣争和李聿青先他一步,可兰玉对他心软,李明安自认不会输给他大哥和二哥。
    李明安亲自照顾兰玉,处处体贴细致,兰玉的身子得了精心调养,渐渐好转,可眉宇间总透着股子恹恹的,淡漠的神色,不再和李家人虚与委蛇。李聿青和李鸣争时常来看兰玉,兰玉总是淡淡的,安静得如同一尊精致出尘的塑像,也鲜少开口说话。
    转眼间,除夕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来了。
    这是兰玉在北平过得第一年除夕。往年李家过除夕时,总是热闹的,今年却冷冷清清,毫无半分新年的喜气。李家中的下人也噤若寒蝉,行走时的脚步都变得轻了,生怕踏出重响,惹来注目。李家变天了,曾经说一不二的李家老爷子彻底成了一个废人,瘫痪在床上,被他的几个儿子软禁着,就连李老夫人没有李鸣争的允许,也不能踏进半步。
    没人知道李老爷子在那个院子里过得怎么样,有洒扫的下人路过主院偶尔能听见里头李老爷子歇斯底里的怒骂声,偶尔还夹杂着被大烟瘾折磨得呼天喊地的嚎叫声,凄惨似鬼哭,叫人惊惧不已。可没人敢再多议论一句,李鸣争和李聿青的铁血手腕已经让李家下人吓破了胆,就是斯文俊秀的李家三少爷,也非好相与之辈。
    这个世道,下人的命不是命,可即便是蝼蚁,也舍不得死。他们惜命,只能闭上自己的嘴,蒙上眼睛,低着头穿梭在这个比之李老爷子掌权时更为令人窒息的大宅院里。
    这一切,兰玉浑然不知。
    除夕当夜,李聿青不知从哪儿弄了许多烟花,在子时着人点了起来,照亮了整个李公馆。
    兰玉透过窗看着外头炫目的烟火,毫无半点波澜。银环还是个小姑娘,喜欢烟花,见了新奇得要命,在兰玉面前念念叨叨地哄他出去看烟花,李明安也拿了厚实的狐裘,狐裘华美,赤红的狐狸毛柔软光滑,兰玉看了一眼,就说,换一件。
    李明安眉梢微挑,他是见这狐裘新的,又厚实,所以直接拿了来,见兰玉如此不喜欢,心思一转,大抵就猜到了这兴许是李聿青置办的。他想也不想就丢开了,换了一件白色的披风。
    除夕夜无雪,漫天的星子挂满漆黑夜幕,烟火呼啸着蹿上天空,砰的炸将开来,绚烂夺目。
    兰玉仰头望着,烟花开得盛,又密,不乏样式新奇的,交织着,似乎要将整个除夕夜都点亮了。他在扬州时也见过烟花,可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这么漂亮的烟花。时局动荡,普通百姓温饱尚且不足够,便是年节,放上一串鞭炮,点上几簇烟花就算是过节了,哪里能这么奢侈。
    银环说:真好看,可惜明天就没有了。
    兰玉没有说话。
    绚烂的烟火光影落在兰玉脸上,勾勒出青年秀丽的面容,兰玉的眼睛生得顶好,狐狸眼,眼尾上挑,本该媚气横生的一双眼睛,生在他身上,就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雅致,冷淡,雪山上的雪莲也似,冷艳又清丽。李明安怔怔地看着兰玉,兰玉若有所觉,转头看着李明安,四目相对,李明安不自在地转开了眼睛,可不过一瞬,又直勾勾地盯着兰玉。
    几人顾忌着兰玉的身子,并未在外头久待,回去时,李明安牵上了兰玉的手。他下意识地想挣,李明安已经合掌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搓了搓,好像在为他取暖。自经这一遭,兰玉的身体总是凉的,手捧着汤婆子是热乎乎的,一离开,又变得温凉了。
    青年手心滚烫,根根手指修长,牵着兰玉的手,温软中又带着几分强硬,却没有丝毫攻击性。一进屋子,李明安就松开了手,若非兰玉手上还残留着李明安指尖的温度,几乎要以为那是个错觉了。
    他抬起眼,目光就捕捉到了李明安发红的耳朵。兰玉心中莫名地生出几分迷惘,他想,要是在碰见李老爷子之前,逢着这么一个人,愿意拿出一颗真心,说不得,说不得晚了,都晚了。
    他这句话藏在舌尖没有说出口,可没成想,夜里犯了烟瘾,小小一块鸦片膏烧到了尽头不解瘾,烟瘾未解,心瘾也没得到满足。兰玉软着身子靠在床头放任神思一脚深一脚浅的漫游,空气里还弥漫着鸦片香,他在这白雾里迷了心智,对倾身过来拿他手中烟枪的李明安说,你说你喜欢我,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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