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 宋榕根须慢慢抚过瓷片,感受了瓷片半凝聚的神魂, 才从如冠的树枝下跳下来,站到流水潺潺的池子边儿。
    荷叶田田的池子里, 一条细小的白龙飞跃而出,尾巴尖儿甩出清亮的水花。
    一龙一树一鬼汇聚到铺子里,一起望向西南方。
    西南方, 云城, 临时搭建的基地里, 乐宁坐在简陋的椅子上, 皱着眉望着天边, 那边金色屏障正支撑着大山的封印阵法。
    云城居民迁移了一夜, 还在陆续迁移中,但他们一行并没有走,也不能走。
    大阵摇摇欲坠,迁移居民只能解燃眉之急,这种庞大的封印阵不是随随便便缝补的衣服,破了修好就行,它是一个脆弱的鸡蛋壳,一旦裂口,只会溃散,无法修补。
    温行止支起的屏障最多只能支撑三天,之前他们进入大阵只是想探查,但现在,他们必须进去,冒着吃人般的怨气进去,找到怨气源头,度化所有怨气,不然等大阵彻底崩溃,别说云城,半个华夏都会被这磅礴的怨气侵蚀。
    乐宁神思不定的摩挲着手里的圆弧片,这是昨晚宋云从拐杖崩碎,从里里掉下来的。
    拿着弧片,他心思却没在这边,而是飘到了山里。
    大阵破碎在即,里面怨气深重,那山里的老头子还好吗?
    越想越心神不定,他干脆拿出卦盘推演了一卦。
    不同于推算功德运,这种简单的卜卦,很快就出了结果,然而看到结果,乐宁却不禁手一抖。
    卦盘哐的掉地上,在安静的房间里砸出惊心的回响。
    卦盘叮叮当当旋转,上面的卦象无论如何解,都只能解出两个字。
    已亡。
    听到卦盘落地的声音,站在窗边的温行止转头看来,见乐宁脸色惨白,不禁面露忧色的过来。
    又不舒服了吗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地上的卦象。
    他盖住哗哗转动的卦盘,手上握住乐宁冰凉的手,算了谁?
    乐宁眼神颤动,我师父
    温行止俯身圈住人,我们很快回去。
    嗯。乐宁往温行止怀里蹭了蹭,汲取着融融的暖意,心里却直发凉。
    山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
    乐宁不敢深想。
    恰好这时,关蒲在外面喊着,乐宁,有三个人来这边,说是找你的。
    听到喊声,乐宁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脸色,和温行止一起走出简陋的帐篷。
    外面水明蓉,宋榕,蛟龙,还有宋云从都到齐了,身后各自站着三到五个修士,有异闻部的,也有请来的民间修士。
    乐宁看向水明蓉三人,请他们来之前,他已经说了所有有可能的危险,但三人还是来了。
    他视线又扫过后头一众人,尤其是头发花白的宋云从和陈居士几个。
    这次真的很危险。
    宋云从依旧是一贯的平和模样,修士修心。
    陈居士几人也是笑呵呵的点头,我一个人换十几万人,这么划算的卖买不做,岂不是亏大了。
    老道士也是点头,这种力气活,还是我们几个力气大的老家伙来吧。
    听着一道道坚定的声音,乐宁攥紧拳头,好,那就出发!
    时间不等人,已经做了决定,一行人片刻不耽搁,行动迅速的上了直升机。
    直升机离地而起,临时搭建的基地,
    覃明远站在下方,仰望目送直升机远去,忙了一夜他满脸憔悴,看着远去的直升机眼睛发红。
    一定要都平安回来啊。
    从天空飞到阵法正上方,乐宁将鳞片分出去,一共六张鳞,宋云从、水明蓉、蛟龙、宋榕各一片,乐宁自己多留一张,剩下一张分给宋柏。
    按理说这种时候,丝毫不会术法的宋柏不应该来的,但压阵的其他三人都不是人且力量强大,唯有宋云从是一个普通人,除了算命的本事,几乎没有战斗力。
    这种情况下压阵很容易出事,所以大家商量之后,一致决定让一脉相承,和鳞片也有因果的宋柏一起跟上,和宋云从一同压阵。
    而且其他四人都会和各自的小队进去,只有宋柏不会,到时候他们进阵后,他拿着鳞片,也好从群鬼环绕的山脚出来。
    宋柏和乐宁对视一眼,伸手接过,摸着鳞片光滑的平面,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以前前求万求求不到,现在他都放弃了,机会反而来了。
    温行止看着一众视线坚定的大家。
    人类就是这样,尽管每个人很弱小,却总能闪现出耀眼的光芒,就是这样微小却耀眼的光,点亮整个部族前进的路。
    他想了想,慢慢揭下兜帽。
    温和深邃的面庞露出,半边下颌已经尽是骷髅,跟着宋云从的关蒲直接呆了。
    只要上过植物铺子教学课的,没人不知道铺子里的温先生,比起乐宁教学的跳脱灵活,温先生的教学更深入浅出,直指本质。
    他虽然没去上过课,也听说过温行止的名字。
    谁能想到他们异闻部的供奉神明,一人布下连片群山屏障的大佬,竟然会在小小的铺子里教基础的术法入门!
    这种顶级水平的教学,那些抢到课的人前世倒地修了多大的功德啊!
    想到这里,关蒲都忍不住有些嫉妒了。
    在这里的基本上整个华夏的修士精英了,多多少少上过温行止的课,回忆起这位大佬干的大事,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谁能想到一个普通小城的代课老师,竟然是横扫整个术法界的大佬!
    温行止顶着一众或震惊或崇拜的眼神,手背反扣,一一扫过大家手上的鳞片。
    他手抚过之处,鳞片跟被点燃了似的,闪现出淡淡的金光。
    直升机到了地方,缓缓下降,直到金色屏障上方才停住,然后放下绳梯。
    乐宁握着亮出光芒的鳞片,环视众人,诸位,此一次必须万无一失!
    一众人攥着鳞片,看看温行止,又看看乐宁,万无一失!
    誓师完,众人顶着山风,依次从绳梯上迅速往下爬。
    刚进入屏障便是阴风呼啸,黑雾涌动,群鬼絮语。
    一众人谨守之前约定好的,不听不看不闻,一门心思往下爬。
    很快,大家再次来到之前见过的小片断崖。
    宋云从四人各自拿着早就画好的阵法,各自按照方位站好,以一个不被扔下去的距离尽量靠近阵法。
    三五两人各自跟着压阵的人,只等大阵一开,和压阵的人同时进去。
    鳞片散发着小团光晕,在遍布浓黑怨气中的断崖下仿佛海上的零星灯火,笼罩着三五个人。
    见所有人站定,乐宁看了眼旁边守着温行止,随即目光坚定。
    温先生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剩下的只能看他的了。
    乐宁并指如刀,一道割开手心,鲜红的血滴在早就画好的阵法上,同色的银蓝阵法瞬间点亮,与此同时,其他四人手中的阵法也跟着亮起,一同汇聚出银蓝光芒,缓缓涌向封印大阵。
    瞬间,原本就风云涌动的怨气更汹涌澎湃,跟疯了似的往五团金光上涌。
    最先受到冲击的是水明蓉,她本身就是怨鬼,更容易被影响,怨气潮刚撞上一波,她就身形晃动,差点儿被撞离压阵方位。
    旁边小白蛟龙身形一抖,突的化为两丈长,尾巴一甩,带着金光按住水明蓉。
    谢谢谢。
    水明蓉稳定身形,朝蛟龙感激一笑,怨气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她连魂体都在跟着晃动。
    小事,站稳!蛟龙声音低沉,口吐人言。
    怨气越汹涌,四人站得越稳当,银蓝光芒坚定推进,一路挡来的怨鬼都被穿透度化,无可阻挡的朝大阵靠去,
    十米。
    八米。
    三米。
    乐宁眼看着他们新画的阵法速度越来越快,马上两道银蓝光芒快接上了。
    就在这时,汹涌的怨鬼中一团巨大的黑影突然闪现,随着这团黑影的出现,情势陡变,原本盘旋围绕在阵法和四人周围的怨气突的收敛集聚,猛的化为一支尖锥。
    乐宁本能觉得不太好,手上反转,给阵法加持灵力,原本三米的距离瞬间缩短一半。
    但藏在怨气中的这个怨鬼当真锐利至极,它集中方圆十丈内的怨气,攻击的却不是最不稳的水明蓉,而是看着坚定如山,实则刚受过伤的宋云从。
    锋锐的尖锥只冲了一波,鳞片金光便被冲开裂痕,宋云从被这么一冲,当即从站定方位上错开一步,银光瞬间闪烁,差点儿断裂。
    怨鬼咆哮,根本不给远处的乐宁任何反应时间,紧接着冲上第二波。
    怨鬼狰狞的面目几乎映在宋云从浑浊的眼中,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冷哼一声,眼中突的精光闪烁,显出属于他原本年纪的刚强锐利。
    他一脚踏回原地,恢复阵法,同时将鳞片往胸膛一按。
    来!
    他今天就算是死,也不会挪一步!
    鬼气呼啸,宋柏站在后面,焦急的看了眼快要接上大阵的光芒,又死盯着以身作盾的宋云从和蜂涌冲来的怨气。
    来不及了!
    思索只在片刻,眼看着离老爸越来越近的可怖黑锥,他突的一咬牙,神色一凛,啪的一张符咒拍到宋云从背上。
    电光火石间,移形换影。
    怨鬼穿来,直透透的穿破金光,从□□穿体而过。
    宋云从都做好了以身殉阵的准备,然而怨气过后,身体却并没有痛感。
    他诧异的睁眼看去,只见宋柏呆呆的站在他身前。
    青年整片胸膛都被浓重的怨气萦绕,青黑从瞳孔逸出,瞬间爬满惨白的脸颊和脖子。
    头发花白的老人瞳孔骤缩,小柏!!
    宋云从心神巨震,反倒是宋柏,脑海中闪过无数挣扎求学术法的片段,和他爸算无遗策的模样。
    这就是拯救世界的感觉吗?
    拯救银河系他是做不到了,救半城人他大概可以。
    好痛,好空。
    他空洞无神的盯着远方,突的笑了。
    爸这是我唯一学会的符,是是不是很厉害?
    话音渐散,宋柏的身体跟着砰的一声,化成了碎末般的黑尘
    今年,宋柏二十五岁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间,除了宋云从两人,连站得最近的宋榕都没反应过来。
    所有人震惊的望着漫天的黑尘,看着宋云从肝胆俱裂,本能的去拢那些黑尘。
    小柏!我教你!我什么都教你!你回来
    第104章
    砰!
    两道银蓝阵法相接, 吸力顿起,所有人都不受控制的被吸了进去。
    视野天旋地转,一片亮白。
    乐宁一站定便豁的转身想找宋云从, 谁知转头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漫天怨气,哪里还有什么崩毁的宋柏。
    天地一片光明亮白,前方是次第向上的三百阶雪白石阶。
    小师弟你怎么站在这儿?你母亲怎么样了?
    乐宁转头, 发现两个穿着道袍的道士正关切的看着自己。
    他正想说谁是小师弟,我根本不认识你们,身体却先一步的摇摇头, 叹了口气,不太好。
    怎么回事?
    乐宁低头一看, 发现自己也跟那两人一样,穿着深蓝色的道袍。
    搞鬼哦。
    这种感觉十分诡异, 仿佛思想和身体已经分开, 身体按照某种既定的流程走,思想是自己的, 却困在身体中,像被迫穿了件厚重的衣服。
    还没等他闹明白这什么情况, 天地再次变换。
    这次他出现在了一处暗沉的室内,屋内暗沉沉的不见天光,也不见人影, 只听到声音。
    小元啊, 听说你母亲病得十分厉害。
    乐宁穿着的身体点点头, 压抑的悲伤涌上心头。  我这里有个阵法, 可以延年益寿, 你且去画吧。
    乐宁低头, 手上出现一张薄薄的纸,白纸黑墨,绘着一个繁复得眼花缭乱的阵法。
    一个阵法换母亲的命,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小元都没带犹豫的便应下了。
    离开时,身后传来遥遥的叮嘱,记住,这阵法,心诚才能灵。
    为了这句心诚,为了救病危的母亲,小元趴在冷硬的青石板上,一个阵法画了无数遍,从早画到晚,从日出画到月落。
    乐宁看着身体画阵,刚开始还好,越画到后面,脑子越眩晕,仿佛被阵法慢慢吸走了精气神。
    慢慢的他不单脑子眩晕,耳边也渐渐出现絮语,萦绕盘桓的母亲一点点拉长、变调。
    母母亲母老老头子
    乐宁心头忽的升起一种强烈的欲望。
    画下阵法,只要画下阵法。
    父母、儿女,至爱、伴侣、挚友,一切逝去的所爱都可以挽回,
    权利、名望、钱财、健康、长寿,一切想要的都能得到。
    只是一个阵法而已
    一直让自己忙碌,不愿去想的事浮上心头,这一刻全都冒了出来。
    卦象从无错漏,老头子或许真的死了。
    但只要画下这个阵法,老头子说不定就能活了
    无比强烈的欲望涌动,驱使着他手往下去。
    就在乐宁手快要触到阵法时,背心忽然一热。
    乐宁猛然回神,低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深蓝道袍变成了衬衫马甲,那个「小元」的身体已经悄无声息的变成了他自己的。
    他收回即将触到阵法的手指,慢慢站起来,这会儿周围模模糊糊的人影和镜像已经一扫而空了,只剩下一片灰茫茫的雾,和笼罩其中的血红鲜艳的阵法。
    是怨瘴,无尽怨恨和不甘凝出来的怨瘴。
    怨瘴灰雾中无数鬼影涌动,絮絮低语。
    你师父已经死了,我们看到了。
    你不想让他回来吗?
    只要画这个阵法,他就能回来,你不想要吗?
    乐宁抬起眸子,眼中尽是冰冷的冷光。
    只要画个阵法就能升官发财,起死回生,别说是个阵,神都不敢这么吹。
    他倒要看看什么阵法这么厉害!
    乐宁抬手朝前一抓,从无尽的怨气和执念中抓出一把半人高的大剑。
    双手执剑,灌入磅礴的灵气,高举过头顶,狠狠往前一劈。
    剑气疾劈而下,所过之处怨气度化一空,无论怨鬼还是怨气都荡然无存。
    剑气锋利如刺,被擦过一点也足以震荡魂体,无数怨鬼尖啸着奔走逃离。
    乐宁提着剑,眯眼看着奔逃的怨鬼。
    出来骗人之前,没人告诉你我修的杀道吗?
    怨瘴支离破碎,视线豁然开朗。
    放眼望去,天地一片焦土,无尽的天地中间,竖着一片孤山,三百阶石梯次第往孤山而上,不过这次的台阶再没有如玉般的白润了,有的只是枯干的血色和厚重的积尘,还有两旁堆积如山的白骨。
    乐宁望了眼孤高的山道,很快看到不远处一堆人,宋云从关蒲几个人都在,但找了一圈却没见到温行止。
    乐宁几步过去,看了一圈人。
    真的没有。
    怎么回事?为什么没和他们一起。
    找人的功夫,众人陆续破瘴,陈居士几个老人家睁开眼,他们已经走过人生的大半,经历世间百态,苦过累过也享受过,执念不重,反而是最先清醒的。
    白蛟龙一心修行,坚信只有自己修行才能真正化龙,一根筋笔直,也醒得很快,这会儿正游走在空中,尾巴一抽一甩,挨个抽醒宋榕和水明蓉。
    接下来是关蒲,没有坚定的心神,也做不了部长,后面几个队员陆续醒来,左右看看,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残留的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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