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看到你过去。”
    “我从河边绕回来的。”
    “我去找你。”
    “不用。”周茉说:“千万别来。我今天心情不好, 我洗个热水澡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去单位接收资料。”
    “你还好吗?”
    “我好到不能再好了。”
    电话挂断后张晨星愣了一会儿, 梁暮拉过她手:“走吧,睡觉。”
    深夜的雨落在院子里的陶瓷花盆上,淅淅沥沥,偶尔有大雨滴从檐上滚落,轻“咚”一声落在蓄水的大花盆里,节奏韵律都很好。
    两个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雨,梁暮哼起了歌。
    他的歌声是助眠曲,张晨星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睁眼雨还在下。
    梁暮觉得身体痒,去挠,发现自己长了密密麻麻的小疹子。再摸一下自己的脸,也没好到哪去。
    “完了。”梁暮叹了声。
    “嗯?”
    “我不英俊了。”他起身拉开灯,捂着脸跑了。
    张晨星跟在他身后:“你让我看看。”
    “不行,我毁容了。你不会要我了。”梁暮玩笑道:“毕竟你看上的是我这张惊为天人的脸。”
    张晨星被他逗笑,拉下他挡着自己脸的手。脸颊接连下巴的地方,起了一小片红疹。再掀开他衣服,肚子上也有一片。
    “湿疹。”张晨星为梁暮断了病。
    “一定因为这雨…”
    “不是,内因外因都有,未必跟下雨有关。”她在抽屉里翻出药膏来帮梁暮抹,顺便叮嘱他:“出差的时候要忌口、少熬夜,记得涂药。”
    “我不出差了。”梁暮说。原本要去伊犁与王笑笑汇合,但后者改了时间:“王笑笑临时改时间了,其他不着急的拍摄我也往后推了。”
    “那你给自己放两天假,好好休息。”
    “好。”
    梁暮真的就给自己放假了。
    这样的天气游人鲜少,书店是难得的清净。张晨星忙活自己的,梁暮坐在窗前听雨写分镜。顺道看萧子鹏发来的纪录片大赛资料:“温阿姨发给我的,她想推荐咱们参加。”
    “我没意见。但我没时间准备资料。”
    “我就知道。”萧子鹏说:“我来。”
    “哈哈!”
    “别笑了,瘆人!你妈问我你跟张晨星有没有要孩子的打算,我怎么回?”
    “我妈为什么不问我问你?”
    “那你问你妈去啊。”
    梁暮想了想,回道:“你就说,我诊断出了不孕不育。”
    “那是你亲妈,你自己去吓唬!”
    梁暮笑了。
    他并没和张晨星讨论过孩子的事,尽管他有想过,但又觉得这不算好时机。太过仓促。
    梁暮从来都不是一个着急的人,张晨星也不是。他们的感情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缓慢推进,梁暮不想用这个问题打破平衡。
    傍晚的时候张晨星接到马南风的电话,说是让她去养老院看一眼老人,他明天就要把人接走了。
    这非常突然,张晨星确认了一次:“不是说要秋天才走吗?”
    “本来是,但我临时调配了时间,在那边排队的养老院突然有了空床。”马南风说。
    “马爷爷、马奶奶去那边也要住养老院吗?”张晨星问。
    “对,没办法的事,家里太小了。”
    家里太小了是借口,张晨星知道,她知道马南风是有难处的。因为马爷爷、马奶奶说起他总会叹气,不肯多说。
    有说不出的东西堵住她心口,让她觉得外面的雨都大了一些。
    到养老院的时候老人正在收拾东西,马南风蹲在那帮忙。看到张晨星来了都停下动作,马奶奶对她伸出手:“晨星,你来。”把手边收拾好的一个小包裹递给她:“这里面是马奶奶找出的几件厚衣服,那边不大能穿上,送给你;还有奶奶年轻时买的几个手镯,你别嫌弃。”
    张晨星没有打开包裹,安静地坐在马奶奶旁边。
    “奶奶你是不是偏心啊?”周茉嘟着嘴:“为什么张晨星有我就没有?”
    “你也有。”马奶奶拿出另一个包裹给周茉:“奶奶不能厚此薄彼,都是奶奶看着长大的。”
    周茉嘿嘿笑了一声,终于跟马南???风说话:“马叔叔,以后还带爷爷奶奶回来吗?”
    “很难了。争取一年一次,回来看看邻里。”
    “那爷爷奶奶不去行不行?”
    “我们都在那边。”
    “别说了。”张晨星对周茉说,再问下去爷爷奶奶又要伤心。
    周茉对马南风憋了一肚子气,听到张晨星的制止就也坐在那里不说话。
    “梁暮。”马爷爷叫了一声梁暮:“你上次说清衣巷选举民意代表的事,爷爷不能参加了。但爷爷把想法写了出来。”
    马爷爷交给梁暮一本小册子,梁暮打开来看,上面每一页都是清衣巷的一个角落。马爷爷凭记忆画了出来,并在每一个地方写了自己的想法。他在清衣巷住了一辈子,巷子里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他都清清楚楚。
    梁暮细细翻看,这本册子沉甸甸的,是马爷爷对清衣巷的全部感情。
    马爷爷不希望盖酒店,也不希望变成商业街。他希望清衣巷就是清衣巷的样子,但是政府可以对清衣巷进行居住环境升级,水、电、排水等一些列的升级;他希望清衣巷里能吸引更多年轻人住进来,讨论诗歌、哲学、文化、传承,而不是年轻人走出去再不肯回来,所有的东西慢慢变老;他还希望政府通过补贴的方式鼓励住在这里的人,守护这条老巷子。一千年后它还能在烟雨江南,向世人讲述一个不朽的故事。
    “谢谢马爷爷,我看懂了。”梁暮说:“太珍贵了。”
    “辛苦你了。”马爷爷说:“你是清衣巷第一个主动住进来的外乡人。”
    梁暮很感动。
    他在清衣巷的第一个住处是在马爷爷家里,那时马爷爷以为他无处可去,收留了他。马奶奶教他种花、马爷爷陪他喝茶,他们给他讲了很多南方故事。在马爷爷家的小院子里,梁暮曾迸发过无数灵感。
    他不太会告别。
    张晨星也不太会告别。
    周茉只会哭。
    她抱着马奶奶哭着说:“我会想你的马奶奶。”
    “傻孩子,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马奶奶拍拍她的头:“你看多少老邻居都走啦?”
    “不一样。”周茉说。
    哎。
    老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儿子,再不肯表现出悲伤来。她悲伤了,孩子就为难了。
    沉默来得很突然。
    一直到他们走,都没再说几句话。
    临行前张晨星扯了扯马奶奶衣摆:“那些菜我都会做了,只是不好吃。等我都做好了,去广州做给您吃。”
    “好啊。”
    张晨星很难过。
    她甚至不敢看老人的眼睛。
    一直从养老院走出去,走了很远,才敢回头看。
    “马爷爷搬走那天我就知道他们回不去了。”周茉幽幽地说:“他们老了,身不由己了。”
    “我们走走吧。”张晨星说。
    她有一段时间没在深夜出走了,好像是从跟梁暮结婚后开始的。三个人在雨夜穿行,都不再开口说话。只有雨声伴着他们,如泣如诉。
    第二天雨还是在下,载着马爷爷、马奶奶的车渐行渐远,终于离开了古城。他们自始至终都不愿离开的古城。
    又是一场送别。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只是一次送别而已。
    半个月后,马南风打来电话,电话中的他声音沙哑,轻声对张晨星说:“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什么?”
    “你马奶奶前晚去世了。”
    张晨星听到了巨大的耳鸣声,血压直冲头顶令人眩晕,她晃了晃,扶着桌子,想起马奶奶说:“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
    “河流流淌的方向,是前方。”
    “河流向前流淌。”
    张晨星规劝自己,有人出生、有人离开,这就是人生。冬天时候老人们总是念叨:古城的冬天不留老人。马爷爷常笑着说:熬过这个冬天就算胜利。
    熬过这个冬天了,死在了下个春天。
    马爷爷给张晨星打了一个电话。
    他去广州后还没给她打过电话,只是每天给她发一条消息,是外面的天气。有时有太阳,有时下雨。张晨星打过去他会挂掉,让她好好工作。
    这一天他主动打了这个电话,问张晨星:“马奶奶的事听说了吗?”
    张晨星从知道消息后就没说过一句话,她不肯相信这是真的。现在她想说话,但嘴唇颤抖,却没有声音。
    “爷爷怕你有事,就打电话问问。”马爷爷说:“爷爷没事,不用担心。”
    “但是晨星,爷爷昨天晚上梦到你马奶奶了。”
    “她在我梦里不肯走。”马爷爷声音哽咽了。
    梦中的马奶奶没什么表情,就是坐在清衣巷家中庭院的摇椅上,打着蒲扇看着花。梦里的马爷爷催了她很多次,说你该上路了,再不走,来不及了。她都坐在那里不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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