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松抿着唇,沉默了很久,才望着洛鹤龄说道:“子嗣一事,奴婢说的,殿下未必会听。”
    洛鹤龄深思过后,望着嵇松:“我斗胆问一句,你究竟是心仪殿下,还是怨憎殿下?”
    “奴婢未曾怨过殿下。”
    洛鹤龄如今才觉得嵇松着实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未曾怨过,但却没说爱还是不爱。
    “你若是在此事上助我,日后你与殿之事,我不再过问。”
    “即便是你想取悦殿下,我亦不会再多言半句。”
    嵇松眉头拧起,垂首道:“驸马多虑,奴婢只是个阉人,不会染指殿下。”
    “是不想?还是不敢?”洛鹤龄目光锋锐,直视着他双眸,言辞灼灼反问着,“殿下待你的情谊,你是当真看不到吗?即便你是阉人又如何,殿下一腔情意依旧只予你一人。公主府上那些男宠,无一例外眉眼与你皆有几分相似,谁又不知?谁又不晓?”
    “说句冒犯的话,即使你六根清净,男女之事……”
    “驸马,奴婢还得去厨房看着,”嵇松后撤了半步,脸上表情不变,直接打断他的话,“劝谏殿下传宗接代一事,是奴婢该做的,至于殿下答不答应,无法予驸马保证。”
    洛鹤龄双拳紧握,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那清瘦挺拔的背影离去,侧转身体看着平静的湖面,梁下飞燕从湖面掠过,点开圈圈水波。
    ……
    嵇松难得走了神。
    他站在厨房外的回廊下,垂着眼帘回想洛鹤龄方才说的话,心情有了起伏。
    这种心情与当初看着殿下嫁给驸马那日相同,莫名酸涩与难过。
    亲手替她上妆,目送她上了花轿,又亲手为她收拾落红巾帕,为她洗去私处泥泞……
    十八岁之前,他那时想着再过两年便能娶她为妻,以后在后宅的日子,为她描眉画花钿,为她绾发理云鬓,陪她去报国寺拜佛求子,与她去郊外马场打马球射箭……
    十八岁后,往日种种旖旎念想,终成空。
    他再无可能娶她为妻,只能退守在她身侧,日日见她与其他男子缠绵悱恻。
    阉人,其实也是有欲的。
    只是他克制得紧,不敢稍露半分异状。
    殿下是个极为敏锐的女子,若是他动情半分,她便会紧追不舍,到时闹出宠幸宦官的丑闻,又是皇家之大忌,以殿下刚烈如斯的性子,彼时定当惨淡收场。
    厨房里冒出腾腾热气,迷了嵇松的眼。
    他深深叹着气,情绪也只是外溢少顷工夫,便又收敛好所有情绪,将自己装回那个清冷克制的宦官套子内,恢复一身从容淡雅,撩起衣袍跨过门槛,进入厨房安排晚上膳食。
    ……
    隔了几日,姬淑毓去了趟魏国公府,魏国公夫人办了场春日宴。
    她在宴上坐了半个时辰,最后怒气冲冲地离席。
    嵇松当日未曾跟着去魏国公府,而是去盘查殿下名下铺子的账目,与梁脂府不远的文姬府,有几家铺子的账目出了问题,他本来差了梁脂府的一位掌柜去查账,但那掌柜一去不返,之后再无音讯。
    嵇松是隔日回来,听侍女说起魏国公府春日宴一事,才知驸马担心的事情成真了。
    大桐当今并非只有一位公主,姬淑毓是长公主,也是明孝先皇后所出,外家又是一门两候的赵国公府,身份地位之尊贵自是毋庸多言。
    只是长公主当年成亲便等得晚,近十八岁才与太傅嫡孙完婚,如今已经二十有二,再过几个月便要过二十叁岁生辰。
    洛鹤龄十七岁及第,四月杏榜提名,琼林宴上龙楼俯览,少年粉面馀光相借,尽显风流倜傥,御前钦点探花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当时这二人,坊间也曾传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转眼五年过去,长公主与洛鹤龄尚无一儿半女,即使民风开方如桐朝,也难免要受人背后指点。
    盖莫不是,长公主身子不行,便是驸马身子如何……
    这世道,流言蜚语迅猛于虎,很多事情往往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就算是骄傲如长公主,听闻此事也难免受气,就算当场发难,也堵不住梁脂府这悠悠众口。
    ……
    嵇松提着灯穿过庭院青石路,抬头看了眼天上高悬的明月,想着又该如何宽慰殿下。
    侍女接过他手中灯笼,推开了殿门,放他直接入了内室。
    一脚跨入殿内,身后的殿门再度合上。
    屋内光线昏暗,他拂开珠帘穿过碧纱橱,进了内室后看了眼倚坐在小榻上发呆的姬淑毓。
    “殿下。”
    姬淑毓闻声回神,抬眸朝他望过来,眼里顿时泛起水光,盛满了委屈与难过。
    嵇松走到她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姬淑毓便起身扑到他身上,将脸埋在他怀里,委屈得掉眼泪。
    “五郎……”
    嵇松感觉到胸口湿润,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后:“殿下莫哭,昨日春日宴上那些嘴碎之人,驸马已将其告于圣人,如今那些人都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殿下着实没必要为那些人动气。”
    姬淑毓伸手环住他清瘦的腰身,等到眼泪干了,才将头倚靠在他肩上,定定地望着架子上一排排摇晃的烛火。
    “五郎,我不想给他生孩子。”
    嵇松垂眸看着她红肿的眼皮,克制的收回手:“殿下不小了,也该有个孩子,公主府添了小主子才会热闹起来,奴婢到时也能帮殿下看顾……”
    姬淑毓仰头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他发呆。
    “连你也要逼我?”
    嵇松想推开她,还没来得及抬手,姬淑毓忽然松开他的腰,往后退了两步。
    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陌生,往后退到榻边跌坐在边缘,最后阖上眼睛:“你先出去吧。”
    嵇松立在原地,姬淑毓起身进了内室,声音再度响起:“出去。”
    嵇松叉手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寝殿。
    ……
    姬淑毓坐在床边感觉喘不过气。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窒息的感觉。
    印象最深的一回,是十年前去御书房为嵇家求情,想要为嵇松免罪,结果父皇震怒之下,勒令她在殿内闭门思过叁月,并下令将嵇松送入宫中。
    等她知道嵇松被送入司宫台,为时已晚。
    她不顾父皇旨意,翻墙去了司宫台,看着嵇松被两个内监从一间蚕室内拖出来,只穿了上半身囚服,白色的囚服下摆全是殷红的血,两条腿之间血流如注,顺着膝盖小腿在石板上蜿蜒成一条长长的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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