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巧今日步微行出城巡查,在外地一时回不来!
    连雍和宫深居简出的太后都惊动了,来探看霍蘩祁,产房里传来一阵一阵凄惨的喊声,太后帮着唤人递水拿热毛巾。
    太上皇一问,得知苍鹰的过失,立时一怔。
    那只鹰是自个儿驯养的,昔年文帝一直觉得,是鹰便该搏击长空,他纵然溺爱,也不能剥夺他吃肉觅食的权力。便养在深宫,日日肥肉伺候。
    不料它今日一朝冲出内侍官的视线,吓到了霍蘩祁。
    霍蘩祁本来怀孕,安定了这数月,日日悠闲,没想到宫里头会突然冒出一只巨大的青灰色的老鹰,一时吓得心跳急促起来,孩子竟然早产了。
    太上皇心中惙惙,那个倔强的孩子,向来不稀罕他什么关怀,因为阿朗之事又是这么长日子不来见他一眼,回回借故事忙,如今他亲手养的老鹰害得他的孩子早产……
    太上皇得知是苍鹰之祸后,大是震惊,便挥袖召来宫人,“将那阉竖给朕杖毙了!”
    天子之怒,下人担待不起,太后疾步而出,手掌之间满是猩红的鲜血,听罢也不禁蹙了眉,“如今孩子正是紧要关头,你积点德罢!”
    太上皇一听,便气势弱了作罢下去。
    只是不甘愿地踹了一脚跪地的侍从,怒吼,“皇帝在哪!”
    他女人生孩子,有没有人通知他!这么半天竟还赶不回来,是出城寻欢作乐的么!
    “啊——”
    产房里声音越来越大,太后洗净了手,用毛巾擦了,请太上皇下阶,两人一同走了老远,太后一把将他推了开,“太上皇碍事了,先走着罢。如愿回来了,一切自然尘埃落定。他要怎么发落那没心眼的罪魁祸首,都由着他。”
    太上皇脸色微白。他比谁都明白,罪魁不是那太监,是他自己。
    倘若不是他养的那鹰,什么事都没有。
    太上皇问:“里头……还顺么?”
    这是步微行的第一个孩子,太上皇清楚这个倔强的儿子这一辈子绝不会再有第二个嫔妃,酿成他母亲的结局,霍蘩祁是唯一一个能为他诞下龙嗣的女人,如果——
    太上皇都不敢想这结局。
    “陛下!您慢点!”
    身后传来公鸭嗓惶然的声音,跟着一阵嘈嘈切切的跫音传来,数人回眸,只见步微行披着一身沾满尘灰的鸦青镌金丝云纹长披风,疾步往产房这边赶来,犹如一股飓风,席卷漆黑的潮水涌来。
    回来得匆忙,手里甚至还拽着一截马鞭,太上皇只觉得一阵劲风随着他走过而拂面,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袖。
    步微行脚步一停,那苍鹰是什么回事他知道,冷眼睨着太上皇,薄唇紧抿。
    太上皇也自觉理亏,本就觉得亏欠步微行,这回更是,连手脚如何摆放都觉得不对。
    想了想,也只能暂且安他心神,“产房是男子去不得的,你一身煞气又重。”
    步微行挣断衣袖,漠然道:“朕只要她平安。父皇的教导,留着以后再说。”
    霍蘩祁呼痛的声音都渐渐弱了,步微行顾不上任何人,任何一句话,任何拦阻,一盆血水被他撞翻在地,“咣当”一声,帘后,霍蘩祁睁开了眼睛,水雾迷蒙的红肿杏眼,看到他的那一刻,又溢出了泪水。
    真的很疼啊。
    手心恍然之间被他抓住了,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得厉害,“疼么?”
    霍蘩祁说不出话来,只能缓缓点头,然后,又是一阵剧痛将她湮没。好像周遭的一切都随着风飞快地呼啸而去,眼底一片漆黑,全身被泡在湿冷发霉的水里一样,灭顶的窒息感让人无法言喻。
    她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身好像刹那间失去了知觉。
    然后就听到有人欢喜地仰头笑道:“生了!生了!是个小公主!”
    霍蘩祁疲惫地睡过去了。
    公主,她生了一个女儿。
    睡过去之后,身子好像荡在半空中,轻飘飘地游走着,四周都是死路,出不去突不破,她被围困在一团黑色的浓雾里头,渺远地传来一身呼唤,情切地唤着她的名字,霍蘩祁听得出那是谁的,她朝他奔过去,一脚踩空,瞬间身体一抖,就清醒过来了。
    步微行摁住她的胳膊,用棉褥裹住她,手脚竟显出一分慌乱,仿佛一只悬于边缘的梅瓶,怕失手打碎了。
    霍蘩祁怔了怔,然后一阵撕裂的痛楚让她重新闭上了眼,“阿行?”
    “在。”
    霍蘩祁又睁开眼,肚子空了一大块,她茫然地摸了摸,一点不习惯小腹平平的空荡感,好像灌满了气似的,她恍惚了许久才想起来,一推他的胳膊,“啊?我们的女儿呢!”
    步微行握住她的柔荑,漆黑的夜里,什么光也不剩,霍蘩祁什么也看不清,只记得他的掌心滚烫如火,她察觉到什么异端,不敢动了,等他缓慢地靠过来,将脸埋到她的锁骨,轻吻她的肌肤。唇也是温温热热的,濡湿感让她懵了一会不知所措。
    夜里,传来他微哑的声音,疲倦至极,“还好。”
    她不会知道,白日里太医说,这一胎胎位不正,她险些为了这个孩子丧命。幸得当时被苍鹰那么一吓,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翻了翻身,最后头先出来了,但霍蘩祁也快去了半条命,险些,母女俱亡。
    霍蘩祁觉得脖子上好像有温热的湿意。
    她伸手要摸,被步微行握住了手,“不许碰。”
    他的嗓音哑得厉害,霍蘩祁很难不怀疑什么,她轻声问:“我……我睡了半天了?”
    依稀记得生孩子是在一个下午。
    步微行哑然,许久之后,他缓慢地回道:“两天半。”
    霍蘩祁怔了一下,她沿着被褥蹭过去,抱住了他的腰,“阿行,你不是以为……我醒不了了?”
    “你醒了,那不重要。”
    重要!
    她的男人为她担惊受怕了两天,霍蘩祁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愧疚,将脸贴住了他的胸口,轻轻抚他的背,“我现在不困了,不想睡了。这两天你是不是很难合眼?换我守着你。”
    抚了一会儿,他没有声音,霍蘩祁偷偷问:“女儿呢?你见过她了,生得好不好看?”
    她觉得步微行生这么好看,女儿将来定是绝代佳人。
    岂料他摁住了她的手,缓缓地掠过嘴唇,“自她降生起,还没有见过。”
    霍蘩祁一听脸色便垮了,“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女儿?我没给你生儿子,你不……”
    一根食指封住了她的嘴唇,步微行叹了一声,将她圈入怀里,手掌抱住了她的脑袋,将下颌搁在她的耳梢一旁,声音仿佛缓升的明月般轻柔而朦胧,“你不醒,我放心不下。”
    竟然怕到……连女儿也没见的地步么?
    霍蘩祁愣了许久,才意识到可能问题比较严重,不知那帮庸医是怎么同他说的。
    霍蘩祁悄然扬起红唇,“没事啦,你还不知道我,我就是小镇里一根掐不死的野草,可不是一般女人啊。对了,我们以后还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你喜欢儿子我再给你生啊。反正我每天在宫里闲得没事做。”
    他摁住她的脑袋,“不许。”
    霍蘩祁疑惑地侧了侧耳朵,步微行咬住她的耳朵,“两年之内,不许再要孩子。”
    他是真的怕了,虽说胎位不正和早产都是偶发事件,但是,她的身子要不调理好,后头会有一堆麻烦。
    霍蘩祁笑着点头,“那你有本事两年都不碰我,自然就没有了。”
    “……”
    这种事,自然是妄想。
    霍蘩祁在他的怀里蹭了蹭。
    翌日天晴了,霍蘩祁醒来时,他却睡得沉,薄薄的日光照入床帏,只见他脸色苍白,唇下都是细碎的胡茬,看起来颇有几分不修边幅的放荡美。皮肤白皙如瓷,光滑可鉴,被日色筛出琉璃般的光泽。
    霍蘩祁偷偷伏地身体,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又亲了一口他的薄唇。
    很好,很好。
    她来不及梳妆,便去看摇篮里的女儿。
    她还没睁眼,乖乖地,随着那小篮儿一荡一荡的,孩子生下来是红润润一个,虽然早产了半个月,但看不出一点儿不健康,侍女也不敢打瞌睡,在一旁打着小绢扇。
    碧云熬了粥来,见到这一幕可算是放了心。
    陛下三日不早朝,还仰仗着太上皇,朝中自是人心惶惶,还以为这个皇后难产而亡,揣测纷纷的,幸得霍蘩祁醒了。
    霍蘩祁听罢,问碧云,“御医怎么说的我的身子?”
    碧云看了眼床榻上还沉睡的步微行,垂眸,咬唇道:“御医说,娘娘身子不弱,但这一胎太折腾,能不能挺过来,都要看天的造化,要是三日还不醒,恐有性命之忧。”
    “咣”一声,调羹重又调回素宣花瓷小碗里。
    原来,原来昨晚竟是最后期限。
    霍蘩祁眼热地回眸,唯见窗帘低垂,一派沉静和雨后初霁的安宁,难怪他……她又哭又笑,慌乱地用双掌捂住了眼睛,好像这样就不会让自己再愧疚下去。
    第92章 安安
    霍蘩祁确实饿得厉害, 用了米粥之后,让人将太医宣过来,她再亲自问一遍。
    太医如实禀告, “当时娘娘已然力尽, 老臣怕有不测,只敢……报忧不报喜。望娘娘恕罪。”
    他支支吾吾半日没什么干货, 霍蘩祁发觉这种老太医都极会打太极,应付了一会, 失了耐心, 颦着柳眉道:“你就直说, 本宫的身子你是如何同皇上禀告的?”
    太医一把花白胡子,看模样一脸颓唐,十分可怜, 霍蘩祁侧过脸,只听太医为难的声音传来:“三日不醒,恐有不幸。”
    霍蘩祁怔了怔。
    果然,他们都是这么同她男人说的。
    怪不得吓得阿行那么紧张。
    霍蘩祁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让人将太医请了出去。平复了好一会,女儿哭闹的声音,让霍蘩祁拉回被扯远的心思, 将襁褓里的乖乖女儿一把抱了起来,她张开微粉的小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红如花苞的小脸蛋,仿佛是个浓缩的小阿行。
    对女儿家来说, 这眉眼看着硬朗了些,将来娇娇女恐怕是做不得的。霍蘩祁纠结着眉毛瞅着女儿,大眼瞪小眼看了很久,最后无奈地抱着她在怀里摇了摇,小家伙就开怀地在娘亲怀里,弯了眼睛。
    霍蘩祁身子还未大好,太后差遣了好几个乳娘来,不让霍蘩祁亲自喂奶。
    女儿吃了奶,不一会儿又睡了。
    霍蘩祁捧着她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回了寝殿,缥缃卷卷罗于架前,沉香木上,银匙茶盒都有动过的痕迹,霍蘩祁脚步有些慌乱,绕到内殿,床榻上已经空了,她又拖着不大爽利的身子绕回来,一个凭着轩窗悄然默立的影子,仿佛在眺望一院落花,被裱入画框里一般,雅致到极点,令人心动。
    一缕徐徐的烟,从金兽小炉里腾出,折弯了纤腰,有意碰到那个男人一缕头发,却最终多情地缠绕开,不敢亵渎半分似的。
    霍蘩祁就完成了那缕烟做不到的,她一把抱住了步微行的腰,他缓慢地垂眸,身后的脸颊已经贴住了他的脊背,窗外幽风徐来,拨乱了两人交缠的鸦发。
    霍蘩祁沉默了许久,没想到要说什么,最后,她轻声道:“我没事了。”
    步微行眼光一动,喉结动了下,“嗯。”
    霍蘩祁抿了抿唇,“是真的没事了,我发誓,再也不让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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