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周君失魂落魄地从警局出来,嫂子今天去抓药时,顺便看了大夫。没想到一看就看出了喜脉,嫂子和大哥结婚有些年了,一直没有孩子。小生命此时刚降临,就遇上了这种坏时机。嫂子不让他同大哥说,要是她出不去了,这消息会让大哥更难受。
    嫂子的话让周君很心惊,他只祈祷着嫂子和共党没有半分关系,不然真有万一,大哥会活不下去的。周君第一次恼恨自己的无力,也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阻止嫂子,为什么急着这些日子退出来鸦片生意,何必着急,慢慢来也可以。
    他难受得不得了,回到家中时,大哥还没有回来。周君只好动用了自己手上能用的所有关系,一个个电话拨了过去。然而这些平日里一起玩乐的人,一听缘由久忙不迭地推搪。这种敏感时候,沾什么也不能沾共党这事。
    那对于周君,是万分煎熬的一个下午。年刚过完,家就散了。他抽着烟,把屋里燎得到处都是霾。周君揉了揉眉心,搓了把脸,只能继续打电话。这时屋外传来汽车熄火声,周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周君赶紧站起身,迎了上去:“大哥,怎么样了,有什么法子吗?”
    大哥却意外地对他没有使脸色,他只眼神复杂,甚至有些愧疚地看了周君一眼,同他说:“你和我来书房一下。”周君有些不安,但看大哥不再是急昏头的模样,想必也是有了法子。他安静地跟在大哥身后,两人一起进了书房。
    周阎先是在书房的暗格处取了钥匙,还启动了一个机关,书房一副画框往上推,露出里面的保险柜。周君从来不知道这书房的门道,可大哥竟然就在他面前打开了,这代表什么?周君还未想明白,就见大哥把保险柜打开了,拿出了一打文件。
    周君猛地像是明白了什么,大哥面色灰败地将文件小心地放在书桌上,落座在周君对面。他们兄弟俩一同默契地安静了下来,周君伸手去翻看那些文件,果然是家中产业的。大哥声音极低道:“我去见了容老爷,他有路子能救兰芝。”
    大哥的声音非常疲惫,很沉重。难过伤心皆有,周君已经知道究竟是什么回事了,大哥不过是确定了他的猜测罢了。现在到处都在打仗,给官方捐一笔不菲的钱,至于落在谁的口袋里,也就不说了。但上面如果肯开口,嫂子现在还没进宪兵队,就能从中干涉,将人放出来。
    可这笔钱,数目想必是极庞大的。以至于大哥竟然将这些文件都拿了出来,这是要变卖家业,用以凑钱。大哥垂着眼,在文件里翻了许久,然后拿出了好几份递给周君:“大哥没用,大姨当年是留了东西给你,这些年大哥一直给你留着,大姨说等你成器再交给你。”
    周君哑了,他看着那些东西,是三家门面和两间厂,还几套房产和一把银行保险柜的钥匙。周阎继续道:“这次是你嫂子的错,我无论如何也要救她。但这些是属于你的,大哥是时候交给你了。”周君摇头:“为什么这时候给我,我不要,我还不成器。”
    周阎叹了口气:“那边要的数目太大了,有可能……我连周家这老宅都保不住。大哥是无颜去面对列祖列宗,也没有脸面对你。从今往后,我们周家可能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你也是,大哥对不住你,再也没法让你当一位无忧的小少爷了。”
    说罢周阎极痛苦道:“不要怪我,我真的没办法……不管你嫂子。”周君眼眶湿润了,他抹了把脸:“胡说什么呢,嫂子是一定要救的。我本来就不太有所谓,不就是不能像以前一样随时都在玩嘛,没关系的,我也不小了。还能玩到几时,大哥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大哥跑了许多地方,周君陪同着一起忙碌,大哥见天地瘦了下来,每日也吃得很少。周君急得要命,可他也劝不动大哥,只能绷紧神经,能替大哥办的事都办了。周府的下人遣散了一半,许多人走之前,去和周君告别时,都是抹着泪的。
    这么多年了待在一块,都是感情。这突然就散了,周君也很不好受。可他现在实在太忙,也没时间去伤怀。周阎带着周君,将本该属于周君的东西都转给周君后,就把家业卖了大半。因为卖得急,要钱快,遇到了不少的刁难砍价。周阎无法,周君也见识了许多,被气得不轻。
    可当他气性上来时,反而是一贯脾气臭硬的大哥按住了他。大哥第一次在周君面前展现了他作为商人的圆滑,请吃饭,陪喝酒。酒同不要命的灌,待灌到到半夜,回程的路上大哥就不行了,发了病。小傅熟练地储物盒里拿出鸦片膏和烟具,递给后排的周阎。
    周阎狠狠抽了一口后,将窗子开了。他强打精神让小傅将车靠边停,让他们都下去。大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不愿让他们吸着二手烟。小傅靠边后,去杂货铺给周阎买水。周君跟了上去,他惶惶道:“我哥刚刚是来瘾了吗?为什么看起来更像痛惨了?”
    小傅付了钱,又买了包烟。他这些日子也很累,听到周君的追问,也知瞒不住:“大少爷早就有这毛病了,之前还能忍的住,后来忍不住了,就抽了大烟。”接下来也不必多少了,从依赖再到有瘾,这过程不过是极短的时间。
    周君接过小傅递过来的烟心想,等这些事结束了,一定要带大哥去医院查一查身体。他母亲给他留下的银行储物柜的钥匙,他去开过。是些首饰和金条还有现金,加上手头上的铺面和工厂。虽然说没法和以前一样富裕,但日后东山再起,也不是没有可能。
    嫂子是半个月后才被放出来,情况比周家两兄弟想得还要好一些,至少周家大宅和几间铺面保住了周阎刚将嫂子接回家中,转头容家的车就来了,要将嫂子接走。周阎还在房间里陪着自己的妻,听到李嫂进来传的话,不由皱眉道:“怎么这么突然?”容兰芝拉着周阎的手:“我有事没和你说……本来早就该告诉你的。”
    此时周君在前厅招呼容家来的客人,自从哥嫂团聚后,周君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可容家一来人,周君就觉得不对劲了。在嫂子这件事上,他不能说容家没有出力。毕竟光是介绍人,指明路,也是担了不少风险。
    嫂子是容家的小女儿,这次周家散尽家财,才刚把人接回来。容家就来人了,也不像是来看嫂子是否安好。以为只来了一位管家,坐在那里吃茶。周君让丫头去端茶点,管家就忙道:“不用了,周二少爷。我这次来是容夫人想女儿了,让我将她接回去。”周君笑了笑:“嫂子这才刚到家,肯定累得很。等她修养几天,我哥肯定会陪着她回去的。”
    他话音刚落,容管家就摇了摇头:“周二少爷,我们小姐有了身子,容夫人实在放心不下,这次是过来接她回去养胎的。”周君一窒,脸色瞬间变了。可他不好多说什么,这几乎是毫不留情的一耳光,是扇在大哥脸上的。
    周君笑容也挂不住,他僵坐在沙发上,直到大哥和嫂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抬眼望大哥,却见大哥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嫂子仍旧红着眼,手一直拉着大哥的衣服。还是大哥轻轻拍了她的腰,柔声道:“回去以后,好好让你娘给你补补身体,不要哭,你现在哭太伤身。”
    第69章
    嫂子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死死地拽着大哥的衣角摇头。周君不忍再看下去,他起身去往后院,躲在那处抽烟。留在周家的不剩几个人,明明是大白天,却同死一般寂静。偶尔有几声鸟鸣,都是意外之喜。
    周君的靴子陷进雪里,他茫然地盯着那片白。在这万籁俱寂时,他想他了。想到雍晋走时,留下的那串足印,一步接一步,被后来的雪淹没。想到接电话时,同样的烟花声,周君笑了。有半个月他都没去关注雍晋的消息。
    许是还没到吧,也许已经到了,战事开始了吗,何时结束。报纸上的消息也不多,军队离开这座城市后,版面又恢复了一派祥和的模样,都是报道一些时事,反倒少了前线的消息。他摸了摸手指,在中指上旋了一圈。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大哥披了大衣,抱着手炉踱步过来。
    大哥同他借烟,其实大哥虽然吸鸦片,但从来也不抽烟。周君不敢给整根的,只把自己手上剩半根的递了过去。大哥怒视他一眼,却无言将其接了过来,闷闷地抽了口。两兄弟挤在长廊下,看天看雪看远方,冷冷清清好半天,终于有人开了口。大哥说:“你嫂子有了身子,在这里也照顾不好。她回去也挺好的,你别怪她。”
    周君舔过嘴角,笑了:“我能怪她什么,她是你老婆。”哪怕心中再气容家的态度,他又能同谁发作。大哥还不够累吗,他还能闹什么。最不想嫂子走的是大哥,现在还要来和他说,不要怪嫂子。他哥这心里都快苦成黄莲了,还要想着是为自己妻好。
    他心里觉得憋屈,容家看他们家落没了,竟然第一时间就将女儿接走了。不说他,就是大哥,亏待谁也不会亏待嫂子。说是带回去养胎,谁又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甚至害怕容家不让嫂子生下这孩子,好另外嫁。也许是他思维过于新派,他觉得现在的独立女性,离婚也不是什么大事。
    嫂子人美家世好,改嫁也不难。周君越想越烦忧,倒是大哥抽着烟便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还是周君一把夺回了烟,踩灭在雪地里。大哥用手帕捂着嘴,好半天才笑道:“不要太担心了,我相信兰芝,她会回来的。”
    大哥说这话时,眼里都是沉甸甸的暖意,几乎要融了这初春里的第一捧雪。周君也跟着笑:“那是,她是你老婆。”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是语气不再同之前一样那么糟糕。
    寒冬刚过,百业待兴。周君最近通过人脉认识了南边的生意人,明面上是生意人,但暗地里是倒卖药品了。现在战事吃紧,什么都缺,药这种东西,送到物资急缺的地方,几乎是一本万利的事情。南边的生意人想拉周君入伙,将周君发展成当地的一个供货点,因此提出带他跑一趟。
    周君思前想后,这事是有几分凶险的。且不提运送的路上货品的安全问题,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人更危险。本来还在犹豫,不成想,在这关头,李嫂将电话拨到他公寓,说大哥在家中晕过去了,现在已经紧急送往医院,让他赶紧过去。
    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是家中管家陪同大哥过来的。周君急切地扑了上去,管家眼眶通红。大哥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食道癌中晚期。周君腿一软,直接摔在了人来人往的走道里。
    管家声音如隔了一层水般震动这传来,他坐在地上,好像一滩烂泥一样,再也没有力气起来。手脚都是麻的,指尖发冷。癌症这个词太可怕了,周君不是没有接触过。他母亲就是这么走的,走之前的每个月在医院,都是煎熬。
    他永远记得有次他去看母亲时,瘦成一把骨头的她牢牢抓着他的手,在哭。永远坚强不屈,独自带孩子长大,也不畏惧流言的周家小姐,哭得跟孩子一样,说疼,说太疼了受不了,求他让医生给个痛快。管家拉他起身,周君起不来,只爬里几步,挨在了墙边,抱着腿蜷在那处。
    周君想,他还不够成器,大哥不能就这么走了。嫂子刚怀孕,大哥以后还要看着孩子长大结婚,怎么能病成这样。他揩了揩眼眶,胸腔处酸涨得不得了,他用力往那里敲了敲,才把一口气缓了过来。大哥是一个小时前就被急救过来,人在病房中。
    他不敢进病房,只能等身上的酸软都过去了,才用力地支撑起身体,去找医生。医生听明他的来意,竟然同他说,他一直都是大哥的治疗医生。病情大哥半年前就知道了,也一直配合着治疗。只是发现时已经是中期,有些激烈性的疗法需要住院治理。
    病人并不同意,只好一直拖着,直到这次发作,又被送进医院。医生同周君说:“劝劝你大哥,他的身体现在已经非常糟糕了,必须住院。他总说他还有许多事放不下,天大的事也没有命重要啊。”周君连连点头,心头满是愧疚。
    他想到上次的大夫其实提醒过他一次,他不信,总觉得大哥只是被鸦片掏空了身子。等他想到法子让大哥戒掉鸦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想到真相残忍,大哥还瞒了所有人。他去结算这次医院的医药费,不出所料是极大的一笔。
    周君还得先出门坐黄包车,去银行一趟,取一笔钱。坐在黄包车上,他想到现在手里的门面,生意勉勉强强过得去,每个月的盈利也不多。还有工厂,也是年年亏损。他从银行出来后,去给南边生意人拨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他答应了生意人,但他的钱要得急。
    所以他愿意去跟他跑一趟,但是钱必须先结。生意人显然不满意他这个条件,两人谈了好一会,终于一方先妥协,说可以先结一半,而且价格要比原来低二成。周君咬咬牙,应了。时间也定了下来,下个星期二就出发。
    他挂了电话,赶赴医院,大哥已经醒来,半靠在病床上,管家在给他喂水。管家从小看着他俩长大,早就把他们当作自己孩子。如今伤感得不行,不时扯着袖子去压眼窝。大哥也不习惯不苟言笑的管家这个模样,正低声劝了几句,就见周君立在门边,跟个孩子一样,红着鼻子看他。
    管家找了个由头出去,留他们俩兄弟独处。周君坐到床边,他没有去质问大哥为什么要瞒着这个事。只是将大哥病后,几间铺面他怎么安排的,工厂那边也找的小傅去看顾。他冷静低安排着各项事宜,大哥满意点头:“不错,做得很好。”
    周君勉强地抬起唇角,笑了:“那是,我可是你弟呢。”话音刚落,他就没能忍住情绪,颤抖着下唇,眼睫快速地垂了下去。他眨了眨眼,去了眼中那层湿雾,又努力笑道:“我刚刚才和别人谈好一项合作,要跑趟南方,下个礼拜就要走了。”大哥不赞同道:“现在世道那么乱,你最好不要去,是什么生意,我认识那位老板吗?”周君摇摇头道:“大哥,我都大的人了,你还担心这些。是好差事,很安全的。”
    第70章
    路线先走海运,等到了地会有安排的车辆。他们需要跟车一段时间,抵达收货点。听起来倒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南边老板,现在该称呼许老板。许老板临出发前一天带他去挑家伙,那是在许老板府邸的一间地下室,枪支弹药都被裹在干草里。
    许老板见周君看到这么大量的枪械,也没有被吓到,心中更是欣赏,他拍着周君的肩膀:“周老弟,你会不会用,需要我教你吗?”周君摇摇头,随意挑了一把在手中摆弄了一下,重量和长度都很适合,也好随身携带。因周君过于熟练的姿态,让许老板不由好奇:“周老弟,你这……”
    周君含笑道:“许大哥,看来这路上不太平啊。”他轻轻巧巧地把话岔了过去,许老板也配合道:“那是,现在兵患马乱的,哪有太平日子。要我说啊,能安生挣钱,谁又不愿意呢。”许老板的话触动了周君的心思,确实这段时间,他才发现生意有多难做。
    周家元气大伤后,原本的老顾客也不再给面子。新客户难找,周君跑客户的这段时间,也算是看遍人生百态,吃够了前半辈子都没受过的冷眼和羞辱。本以为还有时间,他撑得住。周君将银行里的金条都兑成现钱,去谈生意,也确实被他谈下来一单出口的生意。但这单子用时太长,大哥现在的治疗费太急。只能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许老板带他看完家伙,然后让人备酒备菜。周君不好推拒,只等喝得差不多了,他就告辞了。明日要出发,他得先去看望大哥。酒后不好开车,幸好他今日是坐黄包车来,自然也雇车回去。车经过他曾和雍晋相遇的咖啡厅时,他喊停,醉醺醺地下车,脱了手套给钱。
    他本意想去咖啡厅里喝杯黑咖啡醒神,没想到拿着咖啡杯准备离开时,咖啡厅前门的两位客人在闹事。周君皱眉,不想凑合,因此从后门小道出去。没想到撞见一位有些面熟的人,正站在小道旁抽烟。他也没料到周君会从这里出来,连忙带上帽子,匆匆从小道走了出去,穿进人流。
    周君也不追,他慢吞吞都从小道走了出去,拦车去医院。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跟着他,刚刚是他再一次与暗中观察他的人会面。那人是之前见过的灰衣男子,他猜测过雍晋往他身边放了人。不然戒指不会出现在雍晋手上,虽然这仅仅是猜测,可跟踪他的人从未有过任何伤害他的行为。
    他几乎能够确定这是雍晋的人了,也只有雍晋要做这种事。他坐在摇晃地黄包车上,轻轻地笑了:“总是小瞧我。”语调嗔怪,甚至有些甜意。
    此时远在另一个地方的雍晋,位处于医疗帐篷中。弹片割开了他的右上臂,深可见骨,医疗兵在为他紧急缝合。雍晋面色不变,用没伤的左手和嘴,拆开了一封信。里面抖落出了一张照片和一封信。雍晋没去看那封信,而是先捏起了那张照片。
    他手上有血,碰照片上的人脸时,留下血污。雍晋不敢碰了,小心地将手收回来。他看着照片上的人在同别人说话时,脸上所绽开爽朗的笑容,自己也笑了。
    周君到了医院时,已经比较晚了。大哥还没入睡,在看账目。周君倒也没有阻止大哥,毕竟在医院这些时间,大哥一直都不太放心生意。不让他看让他休息,反而不肯听。倒不如让他看了,自己看累了再去睡,心理上也比较满足。周君也觉得不把大哥当一位病人看,对大哥要好得多。
    大哥知道他明天要出发,面上虽然不显,实际很担心他。甚至要求他出去一个星期电话或者电报回家,不够条件的话,也得寄信。周君苦笑不得:“哥,亲哥!我起码要在船上漂半个月才能落地,怎么发消息给你。你就别担心了,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在病房耗了一会,周君回到家中收拾行李。他把装着怀表和铜钱的锦囊取出,铜钱用红绳系了一下,就戴身上。第二日他拿着行李箱,穿着一身便衣打人力车去码头。如今他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讲究了,也无法穿皮鞋。最开始四处奔波时,皮鞋打脚,出了不少水泡。
    家中李嫂心疼他,给他纳了一双千层底。穿起来虽然不算太好看,但胜在舒适。周君一身粗布麻衣,但样貌和周身气质还是不一般。刚到码头上,许老板就很快认出他来,挥着帽子叫唤他。和许老板在一起的还有三个伙计,周君没有来生意场上的那一套,和人家握手,伙计们也不兴这些。
    伙计里个子高的叫大脚,说是跑得比较快。皮肤黑一些的叫老毛,水性很好。一位面相机灵的叫小任,长得还挺清秀。听说跑过好些趟,是老手了。对打听各地的消息,也比较精通。周君客客气气说:“你们叫我小周就好。”
    几个人聚头后就检票上船,周君放下行囊,就和伙计们还有许老板凑在一起喝酒。不止喝酒,还要打牌,说些风流韵事。周君模样出众,自然就被起哄让他说自己的事。还说等到了地,要带他去找最好的小姐。周君当然不会去找小姐了,他现在哪里还有这些心思。
    只好从怀里掏出那个怀表,在几位伙计面前亮了一眼:“我媳妇送我的,等完事了还得回去娶他。”大脚哈哈大笑,拍着膝盖说周君是不是男人,怕自家媳妇。小任年纪不算大,因此也成了下一位被围攻的对象。小任倒是放得开,竟然开始和他们说起了哪个地的女人皮肤嫩,比较好弄。
    第一天就这么过了,周君喝得微醉。这些行商人带得酒都很烈,大概是经常要露宿,烈酒暖身。刚入喉时辣,后劲还足。周君中途退出,回去睡觉。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半夜突然惊醒时,床边竟然坐着一人。周君吓了一跳,那人显然也没想到周君会醒。
    这次许老板对他们不算小气,没让他们挤十来人一间的,而是两人一间。周君和小任是一间的,周君起身把煤油灯点亮了。船体摇摇晃晃,煤油灯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任是醉了,坐在他床头,有些痴痴地对他说:“你眼睛真好看。”
    室内有两张固定床,周君并不认为这人大半夜坐在他床边,只是在耍酒疯。他对一些事敏锐得不得了,因此他将身体往后退了退:“小任,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小任傻笑了半天:“你说你有媳妇,我不信。”周君面色不变:“我确实有。”小任深深地看着他:“你明明和我是一条道上的,我看得出来。”
    第71章
    周君装傻充愣:“我们俩确实一条道。”小任双眼一亮,还未说话,就听周君接着说:“这一路还要多仰仗小任兄弟了。”周君同小任打太极,小任怔忪着,听他继续道:“我和我媳妇一时半会虽然见不了面,但他一直陪着我呢。”
    说罢他拍拍胸口的位置,小任瞧见他连睡觉都没取下怀表来,而是贴身放着,心情更糟了,甚至怀疑自己的直觉是否出了错。可不应该,周君给他的感觉,便是一条道上的。他们这样的人,多是靠着隐晦的眼神、动作,几乎一眼就能确定是不是。
    本来想偶尔来段露水姻缘,也未尝不可。小任喜欢周君这样的,看着谦谦君子,懂礼貌,也能放下身段。本来他们几个都怕来个少爷,不想周君虽然长得很少爷,但脾气讨人喜欢。尤其是那双眼睛,今天打牌的时候,周君修长的手指擒着那几张牌,桌中的煤油灯照亮了他唇边的微笑,和那双眼睛。
    小任只那一眼,便跑了神,连输了好几把。他觉得周君的眼就像橱柜里乘着的灰宝石,奢侈的钻面底下还有琉璃金,让他一看再看,看得心头痒痒。于是当晚借着醉意,坐到了周君床头,想碰他一碰。他怎么被弄都可以,好歹也长得不赖。这长途漫漫,周君许是愿意同他玩乐一番。
    不料周君提起媳妇的表情过于逼真,那深爱模样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弄得小任一时半会也不敢笃定。他顺坡而下,细细地看了一眼周君的怀表,说自己醉了困了,先去睡了。船体被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着,圆窄的窗户外,天黑沉沉的。小任回到自己床上后,没多久就传来熟睡的声音,周君却被弄没了困意,耳边的海浪声不停。
    他想他将雍晋这么用上一用,也不过分。更何况雍晋本人不在这里,他这番谎话,只要不给本尊听到,周君都不觉得丢面子,反而很起劲。胸口处的怀表滴答滴答,周君听着那声,思绪慢慢安稳下来,好似连心跳都连着滴答声一块,有节奏地弹跳着。
    他熄灭了煤油灯,静静入睡。第二日运气不算好,遇上了暴雨,狂风大作。船舱里的东西被摇落大半,连人都站不稳了。许老板忧心药品的保管,很想要下去看。要是碰了碎了潮了,他们不但损失惨重,怕是就此得打道回府。
    可惜储存货物的船舱并不允许他们去查看,许老板求了半天,给船员塞钱都被拒绝了。周君拍了拍许老板,留下一句我也许有办法,就往第三层走去。许老板留在原地等,不多时,周君竟然真的带了个副手回来,副手让船员把门打开,放了他们俩进去。
    许老板终于露出了笑,连连感谢。周君跟着许老板进去,所幸药品没有损伤,许老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偷偷问周君:“你从哪找来的人,一发话就让咱们进来了。”周君帮忙将药品封好,箱子盖好,随意道:“之前见过,帮过他忙。”
    当然不能说他如何认识的这个人,灰衣男一天到晚跟着他就算了。竟然为了跟他混进船队,还成了副手。雍晋找的什么人,也太能干了点。那人见周君来找他,本能想躲,谁知道周君却在狭窄的走道上先发制人,和他动手。那人本来不想弄伤周君,结果几招接下来,发现周君身手的厉害之处,也不由认真对付。
    周君故意漏了个空子,被他一脚踢到了腰侧。他撞在墙上,闷哼一声。男人神色慌乱,又听周君怒道:“你们少将不是让你来保护我的吗?”这话让男人表情完全控制不住,变化全落周君眼里。他确定了,不由笑道:“还真是雍晋的人。”
    这话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男人自知被诈了,周君也不多说,求了他件事,拜托他带他们进仓库。灰衣男真实名字他没有问,船上的人都叫他明启。明启寡言少语,几乎没有和周君说过一句话。周君也是不言,他知道雍晋找得是有本事的人来跟他,但人家只是奉命行事,心里未必愿意。
    周君求过这件事后,就再也没有去接触过明启。但或多或少也有注意到,跟着他的人有两位。一位是明启,另外一位是水手钟庆。他们几人不来往,倒是许老板有心去拉拢明启,接触过两回,便怏怏而归。周君正和大脚老毛打牌,看着许老板铩羽而归,便笑道:“许大哥,快过来打牌。”
    船上漂泊的日子很漫长,闲下来的时候,周君就会抱着画板去甲板上画画。他的闲情雅致也能吸引来不少女客,偶尔周君也会和其中几位调笑一番。这天他照旧画,照旧同人谈天说地。怎知一回头就能见钟庆在不远处和别的水手聊天,周君哑了,其中一位娇小姐还要他接着说,问他嘴里的故事结局。见周君呆愣,还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掌心搡他。
    周君回了神,三言两语把故事说完了,结局仓促,很不得劲。娇小姐撅起嘴来,不满意,又小声问他要不要去四楼吃茶,船上的点心不好吃,茶还可以。周君摇头,指着自己的画板,说画还没好。甲板上风大,吹得小姐们的裙摆摇摇晃晃,像不同颜色的喇叭花。头纱乱了,头发散了。
    虽然不情愿,但为了仪容,小姐们渐渐也散了。周君心里不太舒服,他觉得自己跟被套了项圈的狗似的,如此听话。他落下最后几笔,然后收了工具,提着折叠椅回去。他心里闷,晚上也就多喝了几杯。这些天下来,周君招蜂引蝶的本事,小任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后悔自己那晚的冲动,偶尔两人在房间的时候,都是尴尬的静默。
    周君假装没觉出小任的尴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时间长了,小任自然也就放开了。等到了落地的那日,大家都很高兴。这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总算可以在结实的地面上踩,而不是晃来晃去。可惜还没等他们乐一乐,许老板就要求开始赶路了。
    他租了一辆货车,几个人轮流着开。一路上不算太坎坷,也许是因为太过顺风顺遂,抵达过关处时,意外发生,周君甚至没反应过来。关口处的兵就这么被射杀在周君面前,那一朵朵血花爆开,溅在挡风玻璃上。许老板抓着过关文书连滚带爬地想跑回车边,大脚拔出枪朝敌人的方向放了几炮。
    周君踢开了车门,他听到了许老板的惨叫声,许老板被打中了大腿,趴在地上哭嚎着。周君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许老板死了,他钱也跑空了,大哥还要治病。子弹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泥土被冲得扬了起来,全是刺眼的沙尘,周君朝开枪的方向判断了一下,认定了基本上是边上的哪几个土坡。
    他借着车身掩护,朝那处开了几枪。还真被他打中了一位,弹雨停了一瞬,周君扑了过去,将许老板拖了回来。有子弹惊现地擦过了他的脸,危险时刻,周君爆发出大力,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将许老板拖上了车,他大吼:“开车!”而下一瞬,不远处轰然爆炸,整个货车被炸得掀了起来。
    第72章
    那大概又是极漫长的一个梦了,周君被裹在货车的铁皮里,高高抛起。头不知撞在哪处,他眼黑了一瞬,整个人像陷入海里。他好像听见了雍晋的声音,那是他并不熟悉的一个地方,他搂着雍晋的腰,一同仰倒在柔软的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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