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又讲了一些细节,最后道:余梁,明儿晚上的事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就拜托了。
    余梁抱拳:我一定全力以赴把姑娘交代的事做好。
    与余梁分开,沈棠回到扶风苑,开始吩咐绿芜准备物什。
    绿芜瞪大了眼睛,试探问道:姑娘,咱准备男装这是要去哪啊?
    你尽管去找便是,明儿个姑娘我带你去见识一下不一样的上京城。
    绿芜惊得目瞪口呆,最终她张了张唇,默默的走出扶风苑,按自家姑娘的吩咐去准备妥当。
    *
    青禹湖畔白日里要冷清许多,到了月上柳梢时,一盏盏灯火交相呼应,无数游船画舫徜徉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隐隐传来丝弦之声,还有清风递到湖畔的轻声笑语。
    这里佳人如云,素来被誉为人间仙都。
    沈棠与绿芜皆是一副不起眼的男子打扮,她静静站在湖边,眼看着一艘艘画舫亮起灯,缓缓驶向湖中央。
    姑娘。低醇的男子声音响起,余梁按约定的时辰出现,摇着船靠岸。
    青禹湖除了雕龙画凤的画舫,还有许多小船,有些是穿梭于画舫之间贩卖鲜果小食的船贩,还有的是姿色平平的花娘,上不了大的画舫,便租赁一些小船做些迎来送往的生意。
    余梁熟练划着船,隐在这些船只中毫不起眼。
    沈棠与绿芜上了船。
    绿芜有些好奇:余梁,你装的倒是挺像啊,我差些都没认出你来。
    余梁腼腆的笑了笑,他今儿个一身粗布衣衫,白皙的肌肤抹了一层黝黑的铅粉,还贴着两撇胡子,乍一看,与这湖上的船夫没什么不同。
    他幼时常与同伴们在河中戏水,对于划船也是轻车熟路。
    姑娘,我们要冲到花船上捉大公子一个现行吗?绿芜两眼放光,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沈棠目不转睛盯着余梁所指的那艘画舫。
    画舫其上,亭台楼阁,飞檐翘角,船柱刻着浮雕盘龙,七色祥云错落有致。
    几名衣着华贵的少年们正在船头饮酒作乐,其中一名被隐隐簇拥在中间,正是宣平侯府的二公子傅嗣成。
    绿芜显然也是看到了傅嗣成,拉了拉沈棠的衣袖,轻声道:姑娘,我们不是去寻大公子的么?这是
    前世,沈淮在青禹湖与傅嗣成发生了冲突,将其打伤,这才锒铛入狱。
    沈棠的一颗心在见到傅嗣成后冷静下来,只要看住傅嗣成,阿兄便不会重蹈覆辙。
    她吩咐余梁:跟在那艘画舫后边。
    余梁早在沈棠紧紧盯着傅嗣成所在的画舫时,就一声不吭的调转了方向,现在一得令,船桨立即划开水波,小船灵巧,很快融入来往如梭的船流中,向着画舫靠近。
    画舫上灯火通明,歌舞升平,丝竹声声入耳。
    傅嗣成百无聊赖地斜坐在船头,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琉璃玉盏杯,面前唱曲载舞的少女们翩若惊鸿、丰姿冶丽,他瞧着却着实是索然无味。
    今日就只有这些节目?
    一旁的圆脸少年忙道:莳花馆最近新出了个行首,名叫柳诗诗,天生一把绵软的嗓子,现下正在前头的画舫唱曲儿,您若是感兴趣,不如我们现下就把她唤过来?
    见傅嗣成不置可否,圆脸少年忙使了个眼色,随侍在旁的小厮得了令,立刻下去吩咐船夫开船。
    不一会,莳花馆的画舫便近在咫尺,傅嗣成掀起眼皮子,便见船头立着一名碧衫女子,徐徐清风拂过,带动她身上的衣裙和一头乌发,更是勾勒得那凹凸有致的身段曲线玲珑、娇媚撩人。
    女子一抬眸,一双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瞳便撞上傅嗣成的,眉眼低垂,我见犹怜,比从前在秦楼楚馆见着的那些花娘多了几分娇羞之韵。
    傅嗣成顿时来了兴致。
    这便是你说的柳诗诗?
    圆脸少年睨了那碧衫女子一眼,摇了摇头,此女名唤李小婉,虽不及柳诗诗艳名远播,在莳花馆也颇得文人墨客的追捧,只不过
    傅嗣成见她这副娇颤颤的勾人样,早就按耐不住,催促道:只不过什么?
    还未等圆脸少年回答,傅嗣成便知晓了他未尽的意思。
    只见离莳花馆最近的一艘画舫,一名少年招了招手,李小婉便由着侍女搀扶,含羞带怯的登上了那艘画舫。
    李小婉走到少年身侧,乖顺地依偎在他怀中,一双眸雾气蒙蒙,朱砂唇欲语还羞。
    右侧的长脸少年与傅嗣成素来交好,见状凑过身来朝他挤眉弄眼,我可听说,太常寺卿的范三公子是这美人的入幕之宾,嗣成,你没戏了。
    傅嗣成嘲谑地勾唇,娼妓优伶,一条玉臂千人枕万人睡,只要小爷想要,没有要不起的。
    圆脸少年轻笑一声,略显轻浮的声音随着清风送过去,喂!
    范程君正与李小婉温情脉脉,赫然听到对面船头噗通一声,传来一道器皿铿锵入水的声音。
    范程君抬眸,就瞧见几个满脸通红的男子靠在栏杆处。
    其中一名圆脸少年拿着酒杯,醉醺醺地朝他们喊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范公子,怎得今日有这般雅兴,同我们一般在花船上寻欢作乐?
    他打了个酒嗝,一双吊梢眼肆意地打量着身后的李小婉。
    范公子真是好眼光啊,这莳花馆的李小娘子我可是仰慕已久,不如过来同我们敬杯酒,相识一番如何?
    身后的人起哄道:范公子素来也是风月场上的常客,能一条命扑在李小娘子身上,定然是她颇有一套咯!
    李小婉虽然出身低微,然而在心上人面前,哪里能听得这些污言秽语,羞愤得浑身颤抖。
    见李小婉被这般调戏,范程君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在往脑中涌,而坊中的沈淮听到动静,也奔了出来。
    是谁敢在这里撒泼?
    绿芜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幕,转头去看沈棠。
    沈棠早在傅嗣成的画舫驶向莳花馆时,便猜想到兄长与其产生冲突的缘由,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她忽然觉得父亲平时打的还是太轻了,对兄长这种纨绔的性子还是得狠揍啊。
    傅嗣成?沈淮出来一眼便瞧见范程君护着身后的李小婉,又见对面画舫,以傅嗣成为首的公子哥轻浮浪荡的模样,迎来送往的销金窟中,沈淮见惯了这种争风吃醋大场面,当即明白了怎么回事。
    沈淮之前在街上遇到麻烦,是范程君帮了他一把,因而才推脱不过他的盛情邀约,不然他才不会跟着他们来青禹湖呢。
    如今范程君被傅斯成挑衅,沈淮自然第一个挺身而出。
    沈棠瞧着自己兄长那缺根筋一马当先的模样,嘴角微抽。
    余梁,把我送到阿兄所在的画舫上。
    这些日子她时常会来青禹湖畔,观察画舫上的小厮都穿着何种装束,沈棠今儿个和绿芜换上的,正是那端茶送水不惹眼的小厮打扮。
    沈棠的那张脸也同余梁一般涂涂抹抹,本来出众的眉眼变得平淡起来,与衣裳极为相称。
    姑娘,我与您一块儿去!绿芜急忙道。
    站在船沿的沈棠回头,你留在船上,等下准备接应我。
    绿芜怎么放得下心来,姑娘,您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帮不了大公子啊!
    沈棠莞尔一笑,谁说我是去帮他打架的?余梁,快,就是现在!
    小船此刻与画舫严密紧靠,余梁挑起船桨搁在对面的画舫上,将沈棠送到了画舫上。
    眼看着沈棠动作灵巧翻过栏杆往内走去,余梁眼中星芒微闪。
    他一直以为姑娘只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可看姑娘身姿翩跹飘然,倒是有些意外。
    当然,这些念头,余梁只是一闪而过,沈棠走后,他一双眼便紧紧地盯着画舫,一旦沈淮或者姑娘遇到危险,他也能第一时间营救。
    沈棠踏上沈淮所在的画舫,悄无声息的混入人群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自然不会将心思放在她这样的小人物身上。
    便见对面的傅嗣成大声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往死里揍!今儿个谁揍得这个蠢货满地找牙,小爷就赏谁!
    圆脸少年把酒杯往地上一扔,喝道:早就该这么干了,老子早就看沈淮这小子不顺眼了!
    几人立时跳过去,把沈淮围在中间,抡起拳头朝他身上打过去。
    更有几人醉醺醺的想去拉李小婉,范程君护在她身前,拦住不轨之人。
    那打头阵的纨绔本就喝多了虚软无力,被沈淮轻易制住胳膊摔了出去,噗通一声跌落在地,痛的嗷嗷直叫。
    可一人倒了,还有其他人不知死活地围了过来。
    几个小倌见到这种情景立刻低头弯腰逃离大堂,唯恐惹上大麻烦。
    贵公子们之间的打架他们可不敢掺和,就连旁观都没必要,免得惹祸上身。
    沈棠退到不起眼的角落里,无论是正在打架的少年还是匆匆退走的小厮皆无人注意到她。
    这种情况下,她反而能把一切瞧得更清楚。
    前世的这一晚,大哥就是这样被围殴,然后反击打伤了傅嗣成,最后在诏狱落得惨死的下场。
    是定国公府推波助澜,还是宣平侯府以权谋私?
    杯盘碎落一地,画舫上酒气熏天。
    兄长这一方的两名少年也奔了出来,加入战局,二人一左一右按住了傅嗣成的胳膊,令他动弹不得。
    沈淮抄起椅子,就要往傅嗣成身上砸去。
    沈淮!
    沈淮愣在当场,嗯?他好像听到了妹妹的声音?
    沈兄!你愣着干什么?砸啊!
    沈棠冷冷看着兄长的这群狐朋狗友,看他们是如何撺掇他行糊涂之事,又是在出事后如何置身事外。
    现在,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沈棠从怀中掏出早准备好的油往地上一洒,再把角落中堆着的酒坛挥落,油与酒混在一起,只消片刻,便燃起熊熊大火。
    走、走水啦!
    只是一瞬,众人便发现这处的异常,然而已经为时已晚,沈棠早就把蜡烛丢到了地上。
    火星沾上油与酒,愈烧愈烈。
    画舫本就是木质结构,再加上帷幔轻纱,打斗时散落在地的酒水,几乎是瞬间,他们所站之处就被火舌吞噬了。
    火海中一片混乱,沈淮茫然四顾,忽然觉得屁股被人踹上一脚,整个人直直从画舫跌落。
    这个时候那些纨绔没了打架时的镇定,脸上惊慌难掩,声嘶力竭喊道:走水了,走水了!
    沈棠一脚将沈淮踹下去,又对着画舫上惊慌失措的几人看了看,纵身跃入水中。
    傅嗣成原先坐着的那艘画舫,早在沈淮这艘起火时便已远离,几人回不去,情急之下便也一个接一个扑通落水。
    紧接着,留在画舫上的其他人也纷纷惊醒,或是靠自身过硬的凫水本领,或是借助他人,纷纷各自逃生。
    沈棠跳入水中后的第一感觉就是凉。
    眼下正值八月,湖水却仍是带着冰人的刺骨。
    沈棠止不住打了个哆嗦,双手划开水波,整个人随着水面的荡漾不断沉浮。
    晶莹的水珠顺着她光滑细腻的面颊滚落,这个瞬间沈棠骤然想到一个人。
    前世她困于东宫后,随着宋凝学会凫水的本领,这一身本领都是宋凝教她的。
    用宋凝的话来说,不好好学凫水,万一哪天又在太液池失足落水怎么办?难不成还指望他来救她吗?
    她被他说的羞愧不如,学得愈发认真。
    而今,她竟然借着这样的本领,替阿兄避过了这场劫难。
    姑娘!姑娘!朦胧月色中,传来绿芜带着哭腔的声音。
    沈棠几个辗转间便游到了船头,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姑娘,绿芜顿时大喜:姑娘,您吓死奴婢了!
    吓什么,不是已经和余梁说好的。沈棠左右四顾,阿兄没事吧?
    余梁早在沈淮落水时,便第一时间跳水将他救了起来。
    绿芜一指船舱:大公子呛了点湖水,如今在里面昏睡呢,反正余梁说他没事。
    沈棠又是气又是好笑,她这位兄长还真是个心气大的,这时竟还能睡得这般安好。
    这时,画舫已经彻底燃烧起来,火光冲天,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染得通红。
    四周的船早已被惊动,却无人敢靠近。
    救,救命!微弱的呼救声传来,一只手搭上沈棠所在小船的船舷。
    一张狼狈不堪的脸露了出来。
    绿芜低呼一声,惊恐的看向沈棠。
    这不是方才找大公子麻烦的人么?
    余梁握着船桨,默默地将头别过去。
    他只会听姑娘的吩咐,姑娘要他救人他便伸手去救,姑娘若是不发话,他绝不擅作主张。
    沈棠居高临下,冷冷盯着傅嗣成这张脸。
    前世,父亲跪在宣平侯府门前,求傅嗣成高抬贵手,饶了沈淮,他是怎么说的?
    若是你给小爷磕个响头,小爷许会善心大发,不再追究此事。
    风水轮流转,这一刻沈棠觉得自己重活一世,也许就是为了这一刻。
    是傅嗣成自己送上门来的。
    沈棠对着仰头求救的傅嗣成笑了笑。
    脸上涂抹的膏粉开始融化,在火光映射下,形成浆黑色的水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瞧着分外恐怖,倒似是方才从湖中爬上来的水鬼。
    傅嗣成骤然见到这张脸,心中一惊,然而想到如今的处境,他也顾不得害怕,一手死死抓着船舷,另一只手竭力向上伸着,救我我是宣平侯府的公子傅嗣成,你们救了我,我定然给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沈棠低下头来,面上一丝多余情绪都无,她不会主动去杀人,但也不会善心大发,去营救一名害死兄长,羞辱父亲的人。
    沈棠唇角微勾,走。
    她说完,余梁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船桨飞速滑动,荡开水波。
    傅嗣成落水后本来是竭力游向原先的画舫的,可游着游着便迷失了方向,恰好见到这只小船经过,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向船上之人求助。
    然而他却没有料到,眼前的人儿,便是连一丝犹豫都无,决然而然的离开。
    他整个人淹没在水中,一只手仍然死死的抓住船舷,可是小船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很快便体力不支。
    终于,傅嗣成挣扎不动了,他渐渐地松开手,身体一点一点下沉。
    沈棠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直到傅嗣成的身影在湖中消失,她才冷眼站起,走进船舱。
    一旁的余梁脸上的神色也几乎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愈发加快了划船的速度。
    绿芜却完全没有从自家姑娘那般冷漠至极的模样中醒过神来,声音微颤,姑、姑娘,我们刚刚算不算
    杀人?
    毕竟是宣平侯府的公子哥,万一东窗事发
    沈棠斜了她一眼,淡淡道:我一介弱女子,怎么有力气救起一个男子?
    况且,傅嗣成是溺水而亡,与忠勇伯府何干?
    快!救火!
    一艘官船快速驶来,青禹湖是个销金窟,吸引的有文人墨客,自然还有达官贵人,一旦出了事,牵扯的可就大了。
    为此,京兆府尹专门派出几名衙役在此巡逻,一旦发生大事立刻鸣锣警示。
    余梁面色微变:姑娘,我们最好先别靠岸,混入那些画舫游船中再说。
    沈棠立刻明白了余梁的意思,画舫起火,寻常人定然会在远处瞧个热闹,而不是似他们那般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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