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要她宣之于口,提醒了命运这里还有一个叫做晁新的人,它就会像黑白无常一样拿着铁链过来,把她的希望牢牢押回十八层地狱。
    可是,即便她那天和向挽展望未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点得意忘形,命运的报复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呢?
    能不能不要这么快?
    晁新又想起晁望跟她打最后一次电话的时候,晁望已经心力衰竭,但仍耐着性子嘱咐她:小妹,慢一点,不着急,我等你回来。
    收到他爸死讯的时候,哪怕真的恨极了他,好几个夜晚,她还是会忍不住到楼道里抽烟,想他脑中风冻死在外面是什么感受。
    那年她接到她妈的电话,哭着说晁盼你好狠的心,亲外孙都不让说两句话,我又活不了多久了,我坟地都找好了,我死了你记得把我跟你爸埋在一起,我们两个老来伴,反正不指望你回来烧香。
    牌牌刚到江城的时候,脑炎,那时候晁新还不懂医院的住院流程,护士说让她等着,她就抱着牌牌坐在医院的走廊,足足坐了四个小时没敢动弹。
    晁新从来不哭,每一次她都没有哭。
    而此刻,晁新泪流满面,双手绝望地捂住脸:向挽。
    求你了。
    别害怕,再坚持一下吧。
    这个世界很不好,但求你为了我再坚持一下。
    向挽是很多人心里的小天使,假如真的是,晁新很贪心,想要她再解救一次摇摇欲坠的自己。
    第102章
    清澈的水流环抱热闹的京城,一座城池的苏醒从岸边开始。
    咚咚砸着浆洗衣物的棒槌声此起彼伏,皂角香融进水里,带着懒起梳妆时散播的花脂,追逐夜宴后倾倒的残酒。
    杨柳是古道的帷幕,被晨风一吹,撩拨熙熙攘攘的集市。包子味儿总和糖三角的香甜打架,垂髫总角骑着竹马绕天井,束发妇人挎着竹篮挑选新鲜的蔬菜,偶有泼辣的争执起来,猪肉陈是个坏脾气的,刀往厚实的案板上一剁,便要同人理论。
    说书的不太勤快,总要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懒筋被惊堂木一吓唬,眉峰便立起来,故事也有了精神。
    那都是经年累月的老故事,比高座庙堂的老太傅年纪还要大。
    青墙的街角处,裙摆翩跹,粉白面的绣鞋行了几步,跨过磕在石板路上的横棍,款款入座轿子内部,对轿夫道:有劳。
    颠颠儿的小轿沿着城南的主路往北去,素手掀起帘子,里头的小姐望着熟悉又不熟悉的街道。
    公孙府的石狮子是新垒的,从前他们家排场大,用金镶玉做石狮子的眼珠子,奢靡之风为上所闻,以贪腐的由头抄了家,如今宅子也盘出去了。
    抄家时公孙家的二姑娘在向府做客,刚绣好了半只鸳鸯,便吓得丢了魂儿。
    二姑娘原本要同向家二公子定亲,横遭变故后便没了下文,府外秋风扫着落叶,却有嬉笑的孩童大声喊着跳过:向小将军打胜仗喽!
    向小将军打胜仗喽!
    向小将军要回朝喽!
    轿子里的姑娘轻悠一笑,心里默默喊了一声:二哥。
    再走过一条街,是贵女们最爱的牵玉阁,胭脂水粉、珠翠首饰、绫罗绸缎,将整条街的商铺塞满,暗香浮动,衬得连日头都缱绻氤氲了起来。
    一个华美妇人穿着蜀锦制的褙子,自台阶上下来,后头跟着腼腆的新妇,奶娘抱着雪团子似的幼儿,俩人一面议论里头时兴的款式,一面回头嘱咐奶娘将风兜给稚子披上,免得着了凉。
    小轿一顿,里头的姑娘又点了点精巧的下巴,矜持地打招呼:二娘,大嫂。
    贵妇们眼风也未朝这处来,携着仆役又往下一个铺子去。
    最后停在一座高门大户前,黑檀色的牌匾上书丞相府三个字,是当朝圣上亲笔题书,朱门大开,跨过小腿高的门槛,轿夫径直往后院去。
    花红柳绿的江南庭院,叠石理水,亭台楼阁,假山湖泊高低错落,精致得比皇家御用也不遑多让,面熟的仆妇脚下生风,抹一把头发上的桂花油便要往厨房去,一时又跑过几个小丫头,拿着花样,问前头的大丫鬟,二小姐今儿是描花样呢还是放风筝呢?
    轿里姑娘抿唇一笑,待到了挽月阁,她从轿子里出来,环顾空无一人的院落,已经有尘封的味道了。
    吱呀一声推开闺门,她坐到书桌前,拢袖研墨,对着晓窗里透进来的阳光,拂过桌面层层浮灰,展纸提笔,开始写信。
    父亲母亲大人在上,小女向氏阿夕拜别。
    母亲大人,我总是不敢忘,我叫做向阿夕。
    幼时我习字,说夕字不好,黄昏夕阳,枯藤老树,总是消逝,总是留不住。
    母亲大人却说,夕是新月初升,出现时太阳通常还挂在天上,故这月亮不大需要太亮堂,嫩芽儿似的,蜷缩在天边。
    它最是纯净,最是无杂质,最是幼小可爱。
    因此每一回被唤作阿夕,我便似被爹娘念着,无论在哪里。
    你们怎样也想不到,我去了一个和这里截然不同的地方,那里的楼足有二三十人高,人能日行八百里,声能片刻万人闻。
    我试过回来,在大雨滂沱的雷雨天站在树下,我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机会回来,但我抬头看到了一位姑娘。
    她站在玻璃的门厅里,一刻钟之前,同我说,你快走吧,向挽,你快走吧,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舍不得。
    她当时窘迫极了,早上两个白水蛋,她一个,我一个,舍不得再煮第三个,夜间两碗方便面,她一碗,我一碗,便算作难得的加餐。
    于是我想,她如此困难,我便日后再回吧,先赚一些钱偿还给她。
    这一还,便不止还了钱。
    两年的时间里,我经历了许多,也最终和她成为了家人,还认了她的娘做干娘。
    所以我在那里,也有人疼,有人爱,虽不似父母有生养之恩,却是萍水相逢中至诚至情的羁绊,令我铭感五内,没齿不忘。
    接下来的话,我想同二哥说。
    二哥,与你说这一句,是因为我坐在秋千架上与你拉过勾,我说,若我有了心上人,一定头一个让二哥知道。
    所以你应当晓得,我要对你说什么。
    她与你想的,与我从前想的,都不一样,她从山野里来,会骑马,会打架,听她说,她从前还会说脏话,她那里的脏话十分奇怪,骂人好像叫仙人,可我们这里,仙人是要供奉的,是不是?
    我听不懂,可她不嫌弃我,她总是尽心尽力帮我,让我住她家,带我去玩耍,我说什么,她都说好。她做的西红柿丸子汤特别好吃,比御膳房的还要好,对不住,我忘了,我们这里还没有西红柿。若我能带一两个便好了,它红彤彤的,酸酸的,可是不倒牙,煮汤十分香甜。
    她的厉害倒远不止于此,她是配音界的大前辈,若是谁得了她的点拨,便很牛了。牛不是咱们庄子上的牛,而是极顶尖极优异的意思,若是你想再说得有气势一些,可以说牛批。
    她还会抽烟,你见过一个姑娘抽烟么?不是咱们这样的水烟。我头一回见到,是在一个昏暗的楼道里,她夹着细细的烟管儿,我却觉得,她比你拎着长枪还要威风。我说这话你别恼,你现在是将军了,觉得你威风的不止我一个,我便把我的赞叹给她了。
    她唱歌也十分好听,尤其是洋文,二哥,其实蛮子不吃人,鸟语若是会了,也抑扬顿挫的,十分动听。很遗憾,我这封信上不能附着声音,否则我可以念一段给你听。
    说到这里,你一定想让我把她带回来给你瞧一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令我赞不绝口。但很遗憾,这便是我要给你写信的原因。
    她在世界的那一头,我要去找她了。
    来不及见你和爹娘一面,因为我十分着急。
    我能听见她低声叫我挽挽,能感觉到她握着我的手,她好像在发抖,她好像很害怕,她好像哭了。
    你知道吗?她从来都不哭,唯二的两次,都是因为我。
    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呢?上天从未善待过她,连追求安稳都要拼尽全力。我原本想此后好好同她在一处,咱们慢慢过着日子,总能把往日磨难补回来。
    但我病了,病得很重,她一定担心极了。她这么辛苦,从一周前,紧绷的神经便没有歇过一天,我不忍心,我不舍得。
    所以我只能与你们说到这里了,二哥,我们恐怕再也见不着了。
    替我给爹娘磕个头,愿爹娘身体康健,百岁无忧。
    向氏阿夕敬上。
    向挽放下笔,望着一纸信笺,迟迟没有动弹。
    其实这封信送不出去了,因为,早在两年多前,她就被葬了。
    落灰的屋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缠绵病榻的闺阁少女,在一个惊雷天下葬,棺木封得死死的,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在回避了近三年后,她才填补了这一段记忆的空白。
    通常的贵女,在十三四便能过定,而丞相家的名门闺秀,若是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嫁,那便是另有打算。
    父亲大人是主战派,最想笼络的伐西大将军是镇远侯,征战十余年,威风凛凛,蛮子闻风丧胆。
    驻守边关近五载,年近四十仍未娶妻。
    丞相大人想要结亲,掌上之珠不得悖逆,但她抱膝望着星辰,在四方天里等待从未谋面的未婚夫归来。
    心有不甘,心有余怨,天长日久,辗转成疾。
    若不是和晁新去了一趟家乡,听了晁望被迫出嫁的故事,她真的就忘得一干二净。
    她曾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向挽,但也是宠爱和束缚对等的向挽。
    不因为父亲,也不因为母亲,只因为李朝便是如此,从来便是如此。
    向阿夕死了,卒于李朝,年十八。
    向挽站起身来,扫去身上的灰尘。
    第103章
    ICU涉及的检查项目和仪器较多,晁新又刷了10万的押金以作准备,之后等着ICU走完会诊流程,确认接收后家属签同意书。而向挽情况危急又没有亲属在场,只能由晁新代签。
    路过医生办公室,听见里面护士在小声聊天。
    又要转过去一个啊?
    嗯,烧三四天了,完全没有意识。
    其实烧三四天不罕见哈,但她晕那么久有点奇怪。
    是细菌感染吗?
    是。
    我上个月接触的一个死亡的,也是细菌感染导致的菌血症,一个老爷子,呼吸衰竭,心衰,脑梗还有一大堆毛病,常年卧病在床那种。
    小姑娘呢二十多岁,身体不能那么差。
    晁新揉揉鼻子,靠在病房外面的墙上,在群里发信息,说可能要转去ICU了。
    于舟回得很快:马上过来。
    晁新没再回复,关掉微信,打开浏览器,开始查询ICU里面是什么样子。形容得都很可怕,甚至有人说是地狱一般,要将患者四肢绑在病床,有的不能自主呼吸的甚至要插管,或者做气管切开术。
    晁新看着这几个字,又搜了一下,网上说有的会稍微损伤一点声带,大部分能慢慢恢复到原来的声音。
    慢慢恢复
    向挽是个声音工作者,她还想要参加比赛。
    晁新叹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不太焦虑,努力呼吸十几下,才开门进去,看一眼向挽,仍旧睡得很安宁。
    习惯性地摸摸她的手背,还在烫,不过晁新哭过一场之后,已经镇定很多了,她不知道向挽还能不能听到或者感觉到什么,但假如情绪能传染,她不想让向挽察觉到一点低气压。
    把于舟她们送来的瓜果在袋子里装好,保温杯的水倒了,还有给向挽擦身子的毛巾,她用塑料袋裹上,都装进书包里。
    又蹲下去够床底下的两个塑料盆。
    碰撞的响声很微弱,更微弱的是,她听见了一声:晁老师。
    怀疑是幻觉。
    晁新抬起头来,保持着蹲着的姿势,看见向挽眼皮下的凸起缓慢地一转,双眼开了个缝,又闭上,好像很重似的。
    果然是幻觉,向挽戴着呼吸机,不太可能说话,嘴唇也是没有动过的样子。
    但晁新的心砰砰跳起来。
    向挽没有让她等太久,浅浅眨了两下,就睁开眼,不太适应病房的灯光,她受伤一样缩起眉头眯起眼,晁新忙将自己的手覆上去,不触碰地隔绝她的视线。
    挽挽,醒了吗?晁新帮她捂着眼睛,声音比动作更轻柔。
    温顺的睫毛在她的掌心一刷,又一刷。
    晁新咽了一口口水,然后本能地抿住嘴,下巴绷得紧紧的。
    有力气吗?能抬手吗?
    向挽的双手没有动,睫毛又扫了她两下。
    那我挪开手,慢慢的,你适应一下,好不好?
    晁新说着话,另一手摸上墙壁,按铃通知医护人员。
    话音落下,她的五指微微分开,然后向挽就在指缝投进的光亮里看到了她的晁老师。
    一个模糊的人影,拼命眨了两下眼,就清晰了,晁新把手移到她枕边,借力撑着身体,认真地低头望着她。
    向挽也看着她,只是看着,什么也没说。
    原来她之前以为,晁新无论多么疲惫都神采奕奕是错的,她有黑眼圈了,有红血丝了,下唇有一点死皮了,不那么漂亮了。
    向挽想抬手摸一摸她的脸,但手指软绵绵的,像被鬼压床了似的,除却她的眼睛和意识,什么也动不了。
    晁新也不敢碰她,只是对她点了点头,抿嘴笑了。
    向挽也想笑一下,但只堆起来眼下的卧蚕,嘴角的肌肉不是很听使唤,好像在抽筋。
    晁新看着她,又摇了摇头。
    向挽眨两下眼,表示知道了,乖乖的,等医生,不乱动了。
    对视很慢,但时间其实很短,护士过来,问晁新怎么了。
    她醒了。晁新撤开身子,哑着嗓子说。
    啊我看看,护士过来,唉真是,睁眼了哈小姑娘?
    她笑着感叹,好像也是松了一口气。
    然后说:行你们先待会儿,我去叫杜医生过来。
    晁新把凳子拉开,坐在床边又给向挽理了理衣袖。
    没等一两分钟,医生带着两个实习生和一个护士过来了。
    醒啦?
    嗯,刚醒,大概五分钟前。
    看着精神还挺好的,饿不饿啊?医生随口问一句,看一眼她输液和仪器的情况。
    还没什么力气吧?呼吸有问题吗?要是感觉还行,我等下就给你撤一会儿,今天上了6小时,差不多了。
    向挽看着她,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
    哎真棒。医生又笑起来,语气跟对小朋友似的。
    你还挺厉害的,自己就醒了,咱们先测个体温啊,她回头跟护士说,一会儿再查个血常规。
    晁新看医生的样子,心里松快了一点,问她:那还转过去吗?
    医生把温度计递给晁新:看她情况吧,如果稳下来了就不转了,只要她有意识,指标也不再降,咱们倒也不会过度治疗。
    晁新心头大石落地,起身把手探进向挽衣服里,将温度计放置到腋下。
    感到向挽有夹紧的动作,晁新笑了笑,温柔地看她一眼。
    医生们出了门,过了两三分钟,护士推着车又进来。
    熟练地给向挽拔针、换液,一面动作一面开玩笑:小姑娘真有意思,前几天怎么喊都不醒,是不是听说要去ICU吓醒了啊?
    收拾着输完的袋子,她感叹:可快点好吧,你这朋友都要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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