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服用宁海药时间短,跟宋司的联系也浅,也许是我们无法窥探的原因,”楚明意哑声说,“如果这个猜测正确,我们进入吴金的意识海时,说不定能与宋司取得联系。"
    楚明潇与他意见一致,两人简短地交换了猜测,很快进入下一个患者的意识世界。第三个患者与第一个女人情况类似,除了性别男以外,服用药物的时间长短基本吻合——楚明意被投入在几乎一模一样的白雾空间,他们的初步猜测被证实了。
    男患者的职业是卡车司机,与宋司显然很难有接触交流。楚明意耐心地待在意识海主人的身边,守着他工作、睡觉,差不多三十小时,他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56秒。
    误差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时间流速没有变!
    楚明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连进了三个意识海,他的头疼得快要炸开。楚明潇伸手去摸他的额头,嘴唇张合似乎在说什么,传到耳朵里只剩下嗡嗡的噪音。
    好一会,楚明意才听到他说的话:“你流鼻血了。”
    他抬手去摸鼻子,果然摸到一手湿润。楚明潇推动轮椅,从旁边的药柜里取了药,隔空丢给他,是止痛药和镇定剂。
    药物起效很快,楚明意缓了几分钟,擦干净鼻血,按住太阳穴,又一次贴上金属贴片,道:“最后一个。”
    “这个结束之后,你需要马上睡觉,”楚明潇的声音温和但坚定,“我会守着吴金,一旦抢救结果出来了,我叫醒你。”
    楚明意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没有跟大哥客气,点点头,闭上眼进入最后一位患者的意识海。
    最后一位是六十岁刚退休的金融从业者,因为慢性疾病的原因,十几年前他甚至当过宁海药的试药志愿者,但奇迹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有变异倾向,甚至看起来心宽体胖,挺着啤酒肚。
    视野逐渐稳定,楚明意站在酷热的塑胶跑道上,被明晃晃的太阳照得脑袋发晕。他伸出手,自己的身体依然是半透明状态,但四周的白雾已经消散许多,能够较为清楚的辨认出大致景色。
    他环顾四周,暗红色的跑道、郁郁葱葱的景观树、篮球场、三三两两经过的年轻男女……哪怕隔着朦胧的白雾,他依然一眼就认出了地点所在:沿海某top3名牌大学的操场,他曾在这里做过为时三个月的交换。
    以他强悍的记忆力为依据,他在这里找不出一丝一毫跟现实世界的差异,连操场最外侧那棵树上刻的“xxx到此一游”都如出一辙。如果不是因为半实体状态和白雾的存在,也许连他都会对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感到恍惚。
    意识海的主人就坐在不远处的车里,随着车辆开动,楚明意不得不跟着一起移动。他在副驾里坐下,看到男人一边开车一边打手发着微信:“还没下课吗?爸爸已经到了,你们外面不好停车。”
    楚明意把头凑到手机上面,眯起眼睛,努力辨认出最上面的小小的数字:17:45。
    这是他们第一次得到了准确的时间信息。
    他陪意识海主人一起等女儿下课,等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剪着短发的女生上了车。档案里他的女儿身体健康,没有过长期服药史,理应不会出现在宋司的世界里,但上车的女生看起来与真人无异,坐稳后便表情生动地抱怨老师拖堂。楚明意沉默地注视着父女两人的互动,忽然感到一股凉意。
    太像了,不管是人还是事,都太像了。
    如果这个世界被遣散,两个女儿,哪怕是作为父亲,他又能分清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吗?
    父女两人一起去商城吃饭,晚高峰期,商城里熙熙攘攘,不知哪些是被困在这里的患者、哪些是世界制造出的虚像。饭后他们回到家中,女儿玩手机,父亲看电视,楚明意留在客厅跟他一起看电视,连电视里放的新闻都看起来如此真实,某地龙卷风登陆、某地发生了什么伤人事件、政府最近在准备推行某新政策……煞有其事的记者,煞有其事的采访视频,显然是真的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发生的事情。看完电视后父亲洗漱上床,灯光熄灭,楚明意被困在这一间卧室里,只能站在窗台上,看着下面马路上朦胧的车水马龙。
    卧室有悬挂钟表,一分钟六十秒,一小时六十分,一天二十四小时,滴答,滴答,却是与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时间流速。楚明意立在窗户边,听了一夜的钟表转动,接着又是再平淡不过的第二天。退休爸爸做饭、钓鱼、散步,毫无波澜地过完,却不知自己身处在一个为了拯救他而造的虚假世界里。
    时钟转至23:45,楚明意离开这个世界。
    一脱离意识海,楚明意忽然感到天旋地转,脑袋疼得像是已经裂成了两半,他撑着清明要去看时间,楚明潇已经伸手扶住他,把他放平在空床上,道:“58秒,这是最准确的数据。现在,你需要好好的睡一觉,否则坚持不到去吴金的意识海。”
    鼻血顺着脸颊往下流,又被楚明潇擦去。他来不及想太多,只说了一句:“记得……”楚明潇遮住他的眼睛,道:“我记得,一定叫你。”
    楚明意在心里默念58秒,试图做一个简单的计算,但大脑已经无法支撑更多思考,他迅速地陷入黑暗。
    ……
    说是睡觉,其实与昏迷无异。在潜艇上几天紧绷不眠,再连续进出四个意识海,他的精神已经到了临界状态,身体不得不启动保护机制。
    漫长的自我修复,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地拍他的手臂,他梦里听到“吴金”两个字,猛地惊醒过来,一下子坐起身,睁眼满是血丝的眼睛。
    楚明潇同样熬得眼睛通红,见他醒了,简短道:“吴金脱离危险了。”
    楚明意意识还没回笼,听到这句话,条件反射地道:“转入特殊病房,束缚他的双手双脚,专人二十四小时看护……”
    “我已经安排好了,”楚明潇打断他,“你感觉怎么样?”
    楚明意这才反应过来,钝钝地抬手搓了搓脸:“我睡了多久?”
    “四十二个小时。”
    他愣住。
    心脏开始一点点收紧,他低头看向手机,楚明潇没有骗他。
    四十二个小时,算上潜艇上浮、调度病人的时间,宋司那边刚好第十五年……
    楚明意站起身,不愿也不敢去细想。他一口气喝光床头柜上的水,推上楚明潇的轮椅,道:“走吧。”
    吴金已经被转移到专门的病房,身上包括身体内可能藏有的危险品都被一寸寸查过,四肢用束缚带绑在四个床角,脸上还带着氧气面罩,苍白的脸色让他看上去不再咄咄逼人,难得显示出一些这个年龄该有的稚嫩。
    楚明潇将病房封锁起来,半小时内不会有任何人靠近这里。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吴金的病床边,进入意识海之前,楚明意喝了三支葡萄糖,能量快速被胃部吸收,唤醒了沉睡四十几个小时的身体。
    “还能行吗?”楚明潇问他。
    楚明意点点头,几乎是以迫不及待的姿势贴上贴片,缓缓吸气,闭上眼睛,迅速沉进意识海里……
    第115章 老师 (二更)吴金道:“我一直想知道,又怕知道。”
    ……
    天晴。
    季节看上去是在冬天, 街上还有没有化完的雪,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这条僻静的小巷中没有行人车辆,放眼望去, 只有一个穿着呢大衣的年轻男人在扫雪。他做得非常认真,头也不抬地把几大块积雪漂亮地堆进排水渠里, 这么冷的天气, 他的额头已经冒起微微的白色的热气。
    他清扫的是一家私人心理诊所的门店口,诊所看上去又小又旧,牌匾上就写了“心理诊所”四个字,关于医生姓甚名谁、擅长什么领域丝毫不提,现在大约已经到中午了, 诊所的卷闸门依然关着, 看上去今天都没有要开店的意愿。
    男人把最后一铲雪铲进排水渠里的时候,小巷的另一头终于有人来了。
    人还没走近,扫雪的已经丢下铲子,大步走过去, 笑着道:“宋老师。”
    来的人是宋司。
    宋司看上去成熟了不少, 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一件蓝色的长羽绒服里,太阳底下皮肤白得仿佛半透明一般, 神色有些惫懒, 似乎还没有睡醒。
    他看看表,十一点,于是懒懒地开口问:“第四节 课不上了?”
    “不上了, ”年轻男人笑, “说好去看电影的, 我连下午的课也一起翘了。走, 我上周刚发现了一家好吃的火锅店, 先去吃饭。”
    宋司皱眉,盯着他看了几秒,大约在酝酿情绪,男人有恃无恐,迎着他的目光一脸坦然。
    “吴金,我可提醒你,下周就是……”
    “资格证考试,我记着呢,”吴金把他的手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你当年考了多少分?我会比你更高。”
    宋司嗤笑一声,任由他拉着往前走,道:“口气倒不小,这么有信心?”
    “对你的教学水平有信心,”吴金弯着眼角,跟任何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没什么区别,“你教了我十多年,还不够拿个从业资格吗?”
    宋司也笑了笑,不知道想起什么,没有接话,一时间陷入沉默。吴金侧头打量他,换话题道:“开车去吧,我来开。你脸都冻青了。”
    宋司把车钥匙丢给他。
    工作日的中午,学生党忙着上课,上班族忙着上班,有时间悠哉吃火锅的人不多。他们占了二楼靠窗的最佳视野位,点了一大堆肉菜。宋司已经脱掉他的羽绒服,里面只剩下一件白色的毛衣,人一下子显得更年轻,怎么看都和还在念大学的吴金岁数差不多。
    辣锅太辣,他额头冒汗地低头吃青菜,对面的吴金正看着他。
    “宋老师。”
    宋司抬头,鼻尖带着汗珠,嘴唇通红,“嗯?”了一声,吴金替他倒了一杯冰梅汁,道:“这么多年了,你似乎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个样,眼角一根皱纹都没长。”
    他用的是玩笑的语气,宋司也当玩笑听着:“少拍马屁,这个月生活费用完了?”
    “没有,只是突然有感慨,”吴金把手伸过去,摸了摸宋司放在桌边的右手大拇指甲,“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是什么感觉吗?”
    宋司当然知道是什么感觉,他曾对小吴金的所有心理活动了如指掌,所以一直以来都很避讳聊这个话题。但今天很难得,他没由来地想破例,听他亲口说一说。
    于是他接了吴金的话:“什么感觉?”
    “觉得很不真实,”吴金说,“一种说不上来的……迷茫和熟悉感,情不自禁想跟你亲近,又莫名对你有点害怕,心里一直在默念让你看我、看我,然后你就真的转过头来了,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甚至有点想哭。”他说着又有些复杂地笑了起来,“如果有上辈子,我们一定认识,而且关系匪浅……你相信轮回转世吗?”
    宋司放下筷子,看着他沉默了两秒,张开口想说“不相信”,但吴金已经打断了他未出口的话:“你看,你又用这样的眼神打量我。”
    宋司收回目光,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闷闷地喘不过气。他低头继续去吃盘子里的肉,装作若无其事:“今天怎么忽然这么感性了?”
    吴金叹气,下了一盘对面人喜欢的牛百叶,看着火候,道:“不知为什么,这两天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尤其看不到你的时候。我小时候就觉得你是神仙,一不留神就会飞走的那种,现在越发这么觉得了。不要笑我。”
    宋司没什么表情地听了一会,在吴金给他夹菜的时候,毫无征兆地接上了那个被打断的回答,这回换了一个答案:“我相信,轮回转世。”
    吴金有些惊讶:“我以为你不会信这些……”
    宋司笑笑,吴金也跟着笑,又道:“那老师,能跟我说说吗,当年启程孤儿院里,你为什么独独选中我?”
    为什么选中吴金?
    他的问题让宋司嘴角的笑凝固,酸梅汁也变成了苦味。
    在这个活着几十亿“人”的熙熙攘攘世界里,只有宋司一个人知道问题背后的秘密,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孤独的、沉默地扛着这个秘密过下去。
    他进入意识海的第一件事便是抹去吴金的记忆,让他回到年幼时期,然后把一张白纸一样的他从孤儿院领回来,当儿子、当学生一样养了十五年,教他正确的三观,给他家庭的温暖,处心积虑地把他养成现在的普通人模样,接下来的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都应该就这样平淡地演下去。
    但现在,吴金专注又认真地等这个答案的时候,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倾诉欲,那些心底深处的焦虑和孤独已经埋得太久、太久,哪怕对面坐着的是把他囚禁在这个世界的罪魁祸首,他今天只愿意当他是自己真正的学生。
    “……”
    “你……”
    “别说了。”吴金突然打断了他。
    宋司的眸色变深,注视着朝夕相处了十五年的仇人和对手。在他的世界,只要愿意,他可以听到任何人的任何心理变化,但他现在极少动用这个能力,绝大部分时候他都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来麻痹焦虑的神经。
    吴金打断他的时候,他直觉对面的人也许发现了什么,没忍住破了例。
    他只聆听了几秒,又飞快结束试探——吴金什么也没有发现,那颗心现在纯洁无瑕,没有沾染过任何罪孽,且从里到外都留着他宋司本人的印记。
    他被年轻人灼热的心烫了一下。
    果然,他听见吴金继续说道:“我一直想知道,又怕知道。”
    宋司只能沉默。
    吴金盯着他鼻尖上的汗珠,莫名有种松了一口气的释怀感。他清楚宋老师心里一直藏着事,那件事大概率跟他有关系。
    小时候,宋司总是对他要求很严,不准他交乱七八糟的朋友,不准他晚上超过十一点不回家,甚至不准他独自去医院。他很享受,认为这些是来自家人的爱和关照,直到再长大一些,他开始读懂宋司看他时偶尔会流露出的情绪,复杂的、浓郁的、能把他点燃的情绪,每次偷偷瞥到,都能让他心颤许久。
    从那时开始,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宋司把他从孤儿院里领回来不是偶然,一定有更深的理由。
    他天生就有野兽般的直觉,尤其当直觉涉及到宋司的时候。
    这个更深的理由,他肯定不希望知道。
    于是两人都心照不宣,话题又回到火锅桌上。宋司吃得不多,剩下的都是吴金解决,吃完饭后他们还有一场电影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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