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满别情
    随着两柄剑触发了地宫的机关, 水泽里的水迅速下渗,转眼间,便露出了裸露的土层。水泽下方地宫的入口大开, 形成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脚底是笔直向下的台阶, 通往不知何处的黑暗。
    可是远处山洪的咆哮声由远及近, 转眼间似乎就已到了眼前。
    等地宫大门完全打开之后, 青衣老者抬手将两尊护剑童子手中的长剑用衣袍凌空卷起, 朝一旁的闻朔扔去,高声喝道:“快走!”
    闻朔还未反应过来, 下意识接住了手里的两柄剑, 紧接着便叫这股隔空而来的掌风一下子推出了几丈远。
    两尊护剑童子失去了手里的剑, 地宫的石门又开始缓缓朝着中间合上。
    石门旁的老人抬起手臂, 衣袍一甩便卷起附近一棵倒地的大树,将那粗壮的树干卡在了缓缓合上的石门中央。
    两道厚重的石门停了下来, 树干在石门的挤压下发出轻微的折断声,显然只凭着它并不足以阻止地宫机关的运行。
    闻朔被老者一掌推到远处, 转头便看见了这一幕,他心中一沉, 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
    山洪不久就会淹过这儿, 等两尊石像重新被大水淹没,那么到时地宫的大门也会重新合上, 他要赶在那之前, 彻底毁掉这一道石门。
    闻朔心中一紧, 不管不顾地就要冲上前去:“师父!”
    “站住!”山主一声怒喝, “你想要闻道和询意与你一块陪葬吗!”
    脚下的地面不断摇晃, 山洪的咆哮震耳欲聋, 几丈之外,若非高声呼喝,几乎已经难以听见人声。闻朔心知危险,却也不能眼看着他就这样送死,依旧想要上前阻止,可是脚下地动不止,两旁的山坡接连滚落的碎石和横七竖八倒下的树木不但封锁住他的去路,甚至还将他推得更远。
    凡为兰泽山主者,必要无情无爱,无牵无挂,无师无友,方得一颗不悲不喜、不惊不辱、不移不转之心。
    青衣老者站在水泽中央,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教给他的话:“放下小不忍,方得大慈悲,你要守的从来不是小山城,而是整个兰泽山。”
    于是他也用同样的方法教给他自己的徒弟。金九宵聪慧却自私、秦芜冷静却不够坚毅、封鸣有野心但也偏执,四人之中最合适接过山主之位的便是大弟子闻朔,可他也有缺点——感情用事、不够狠心。
    所以他逼着闻朔杀了金九宵,又坐看秦芜服下思乡之后入山。对外他对闻朔之死讳莫如深,对内只同封鸣故意透露了云落崖的些许真相,在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心中种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叫他以为当年闻朔被迫跳崖,秦芜愧疚入山全是因为那些中原的江湖门派。
    这一切原本都在他的计划中,可是几年后秦芜在山中生子。得知这个消息后,他惊怒交加,同时也意识到,他手中又多了一份叫闻朔自愿回山的筹码。
    于是他故意放秦蔓离山将这个孩子带出兰泽,因为他知道,以闻朔的性子必定不会对这个孩子坐视不理。只要他不能眼看着这个孩子夭折于襁褓之中,那他就终有一天要回到兰泽,向自己承认当年叛出师门的过错。
    许多年来,他始终认为闻朔身上最大的软肋便是太过心慈手软,却也不断利用着这一点,逼迫他重新回到山中,心甘情愿地接过自己手里的一切。
    只是这一次,闻朔比他预料中要坚持得更久。
    再过几年,封鸣离开了兰泽,他想必很快就会在江湖上掀起一阵不小的风浪,闻朔只要活在这世上,必然不会眼看着这一切继续发生。事情也的确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一年后,江湖中便失去了封鸣的消息,可闻朔依旧没有回来。
    老人一年年的老去,山中有了许多变化,却也似乎仍是一成不变。秦蔓接过了朱雀使的位置,宗昭也通过了玄武部的选拔,只有青龙主的位置始终空缺,闻朔当年的背叛几乎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病,这场师徒间旷日持久的对峙终于即将分出胜负。
    闻朔还是回来了。
    二十多年前金九宵在险境中替他挡了一剑,能叫他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将人一同带出修罗殿;二十年前秦芜为了他无奈入山成为山中神女,能叫他抛弃妻儿自困沂山养大了师妹的骨肉。
    所以还是那句话,老人冷笑着心想:人要没有软肋才不至于叫人拿捏。
    闻朔算准了在他心中兰泽高于一切,借着这个时机要他传功救下闻玉;他也算准了闻朔,过了今日,从今往后只能心甘情愿留在兰泽。
    他们师徒两个一生情如父子,却也彼此提防算计,最后到底还是他这个当师父的棋高一着。
    老人站在地宫的入口前,看向红了眼想在这山林震荡中想尽办法要冲过来拉住他的弟子。他的师父曾教他无情方得大慈悲,他的弟子却用一生都在与他争辩,有情才肯抛死生。
    到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谁对谁错了。
    远处的白浪已经近在眼前,闻朔无能为力地看着地宫前那道青衣身影挺直了佝偻的背脊,如同一棵扎根于这山间百年的树,任凭地动山摇也不能将其折腰。
    “丘山陷、万川归,大泽空,方得千秋定。”那已然衰老的声音在这震耳欲聋的山林中响起,几乎盖过了山洪的咆哮声,“为师如今教你这最后的一招‘大泽空’,你可得看好了!”
    那道青衣身影说完这话,随即脚尖轻点,在地上划开一道弧线,凌空一跃,衣袍在这林中翻舞滚动,搅起这林间的风,掀起这脚下的浪,地上未干的水洼荡开层层的波纹,在他落下那一瞬间,溅起无数点水珠。那水珠高低错落地悬于半空,他汇聚起身上最后的一点内力,在油尽灯枯的生命里,烧起最后一点火星,紧接着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如黑云压城一般,几乎瞬间叫这方圆间所有草木齐齐伏身陷入地下,便是不远处的闻朔,也叫这竭尽全力的一招,被逼的又不得不退开了几丈,只感觉头晕眼花,耳鸣不绝。
    老者从半空中落地时,一脚踩在那石门间的巨木上,两旁厚厚的石门瞬间爬满了裂痕,在这地动之中,顷刻间就碎成了几块,轻轻一碰便纷纷掉进了地洞中,而那根老树的树干,更是转眼就化为了齑粉,只剩下空中扬起的木屑。
    就在石门碎裂的瞬间,几人高的巨浪冲下山坡,眨眼冲刷过地宫的入口。闻朔握着手里的剑,木然地站在坡上,看着湖水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泥沙、树木、滚石……还有那道消失于白浪中的青衣人影。
    瞬间而下的水流继续朝着山下涌去,一大部分流入了地底的宫殿。水流比闻朔预期中要小上许多,按照上游悬湖的水量,应当远远不止如此声势。
    闻朔爬上山坡,看见远处北面的山间出现了一条河流,原本藏在青山绿树间的山神殿已经再难看见那高耸的屋檐。
    他站在山坡上,望着脚下的青山,地动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鸟儿会找到新的树枝做窝,野兽也会再找到新的洞穴冬眠,可是那些被埋葬在这座山里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爹!”
    远处有山谷的回声传得很远。
    闻朔循着声音抬头,远远便看见了站在远处山头上的一双身影。
    一身杏色衣衫的女子将双手拢在唇边,借着内力高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见他抬头,站在原地冲他扬起手臂用力挥舞起来。卫嘉玉站在她身后倒要显得稳重许多,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不过显然也是安然无恙。
    闻朔笑起来,他回头看向远处的山城。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山中有人来了又去,就如这世间的别离。或许总有一日,也能等到春风再吹的那一天,青草常绿,故人重逢。
    作者有话说:
    故事到这里其实该讲的都将讲完了,明天兰泽再有一章收收尾就正文完结。可能要晚上才更新,大家明晚来吧。
    第123章 回故乡
    山中的这场地动并未对悬城造成太大的影响, 悬湖倾泻的山洪也因为大半都流入了地宫,因此只冲毁了小部分的山城主殿。这之后,城中百废待兴, 闻朔这段时间带人在城中帮忙,几乎忙得不见人影, 小山城中的其余杂事便一应扔给了秦蔓。
    阿叶娜离山前又到小山城, 向兰泽山主讨要那群被扣在山中的琉铄使臣。贺希格已死, 地动发生时, 其他人被关在地牢里,差点以为就要这样一命呜呼, 结果几天后竟被顺顺利利放了出来。从小山城出来才知道几日前他们进城时正碰上兰泽内乱, 如今老山主已死, 新山主继任。琉铄圣女独自进山面见山主, 据理力争之下好不容易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兰泽重新给了他们琉铄应有的使臣礼遇, 并送上了藏于兰泽的经文,送他们出海。
    一时间一众随行使臣无不对阿叶娜感激涕零, 争相表示效忠。
    琉铄的船在兰泽停了十天,离开之前卫嘉玉到码头送行。阿叶娜上船之前问他:“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你当真不考虑跟我去琉铄?你这么聪明, 一定能帮我除掉我那几个哥哥, 到时候等我当了琉铄的女王,你就是我的王夫, 我保证只有你一个丈夫, 我们的孩子会是琉铄下一任国君。”
    卫嘉玉叫她这充满雄心壮志所画出的蓝图弄得哭笑不得, 温声回答道:“我相信凭借着公主的野心与智慧, 有朝一日这些都将成为现实。”
    阿叶娜听了这话骄矜地站直了身子, 得意道:“不错, 你们男人不就想要这些吗?财富、权势、美貌这些我全都有,我也全都可以给你。”
    卫嘉玉却摇头又说:“可我也说过,公主走到今日,心性远胜常人,即使没有旁人助力也能成事,不必妄自菲薄,非要找个依托。”
    这是他第二次拒绝自己。
    阿叶娜的自尊心不允许她第三次向这个男人低头,可她又实在想不通:“这些东西如果都打动不了你,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卫嘉玉站在岸边微微笑着没有应声,阿叶娜见他如此,只好放弃。
    大船扬起船帆,朝着远处的大海缓缓驶去时,她站在甲板上看着岸上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终于化为了一个看不见的小点。她想起他最后对她说的那句话:“愿公主早回故乡,得偿所愿。”
    大船迎着太阳的方向而去,那是回到故乡的路,或许途中仍有风雨,但是只要前行,终有一天能够抵达。
    傍晚,卫嘉玉找到闻玉的时候她正坐在望海崖的山崖边。
    太阳快要从西边落下去了,海边有瑰丽的晚霞还残留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崖下的潮水拍打着礁石,发出一阵阵的潮声与身后山林间的松涛相应和,显得此处格外安静。
    卫嘉玉走到她身旁眺望远处的天空,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看海。”闻玉回答道,“我看过很多年的山,头一次看见海。”
    她望着远处布满了半个天空的云彩,在傍晚的夜风中问他:“你说她跳下去之前看见过这么美的晚霞吗?”
    卫嘉玉没有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于是他也在地上坐了下来,同她一块看着西边天空的晚霞一点点落下,并且告诉她:“你还未出生的时候,她一定已经带着你看过许多个绚丽的晚霞。”
    闻玉听了这话,眉心一动,终于转过脸来看他:“你怎么知道?”
    卫嘉玉回答她:“因为她把回到兰泽的地图藏在了那本《金刚经》里。”
    二十年前秦芜留下雪月时,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场短暂的情缘如同露水,等到第二天的朝阳升起,就会消失在草尖上,如同从未发生过那样。
    她是困在这山间的人,而他的心中却装着众生。
    于是不久之后,她还是将他送出了兰泽。离开前,她悄悄将一本《金刚经》藏在了他随身的行李中。或许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要这么做。毕竟等这个僧人回到姑苏时,在几千卷东渡带回的真经中,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留意到他的行囊里还夹着这样一本普普通通的经书。
    但她将兰泽的地图藏在这本经书里的时候,一定是期待过有朝一日他会发现这幅地图。在她内心深处,或许期待着有那么一天,这个人还会再一次回到兰泽。
    那之后的日子里她依然每晚来到望海崖,等着太阳落下,等着月亮升起。无数个夜晚,皎洁的月光洒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可是海浪再也没有带回她的爱人。
    那一点几乎可以算作是渺茫的希望,一定又支撑着她度过了许多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小拙再也没有从她的屋子里发现过被打湿了裙角的衣衫了。她还未出生的孩子尚在母亲肚子里时就十分顽皮好动,她们一起坐在山崖上看着落日,山风将母亲说给孩子的低语悄悄传遍了树林里的每一个角落。
    “兰泽不会再有神女了。”卫嘉玉告诉她。
    老山主死后,闻朔接过山主之位,他既接下了这个担子,此后便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但第一件事情,便是废除神女至死不得出山这条历代山主定下的规矩。
    对于闻朔或许不会再跟她回到沂山这件事情,闻玉其实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闻朔既没有当面和她提起过这件事,她也只当是不知道,这几天只一心一意跟着秦蔓学了秋水剑诀的第四式。
    倒是闻朔回来之后,问过几次她那时在山里说等出来后要告诉他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不过这段时日他实在太忙,几次提起话头也都正好叫人打断了。
    闻玉心想:他都不告诉自己要留在兰泽这事儿,自己凭什么这么老实等他问话?
    一想到这儿,她便忽然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卫嘉玉怔忪地看着她抿唇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他下意识问道。
    闻玉看了他一眼,像是怪他这时候怎么如此不机灵,但还是板着脸蹦出几个字来:“回中原去。”
    卫嘉玉一愣:“现在?”
    “现在。”闻玉朝他伸出手,怂恿道,“他扔下你两回,现在咱们也扔下他。”
    她身后映着晚霞,话里充满了一种莫名的煽动性:“小拙给我准备了一些银子,我们现在就走,去江南,去九宗,去沂山,就我们两个,让他也找不着我们!”
    卫嘉玉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伸过来的手,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在沂山她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出发,他便跟着她去了姑苏,到了兰泽;这一回,她又问他,要不要和她一起回去,去江南、去九宗、去沂山……任何地方,就他们两个。
    没有任何计划,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
    卫嘉玉应当拒绝的,可是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拒绝这样的闻玉。他曾担心闻玉会因为闻朔而选择留在兰泽,但现在,女子站在夕阳下毫不犹豫地握紧了他的手,告诉他去任何地方“就他们两个”。
    卫嘉玉想起从山中出来之后,在一次父子独处时,闻朔问过他的话:这么多年,是否怨恨他这个父亲?
    怨恨过的,怎么可能毫无怨恨呢。
    “但是,我现在有了闻玉。”卫嘉玉垂着眼回答道,“因为她,我对你又有了许多感激。”
    夕阳完完全全落下去了,天空中出现了一轮皎洁的月亮。
    秦蔓从不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跑下山崖的两个人影,皱着眉头问身旁的人:“当真不用派人去拦下他们两个吗?”
    她身旁的男子负手站在一旁,望着那两个身影,倏忽笑了起来,摇了摇头。
    他从腰间取下一柄竹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笛声穿过林稍,断断续续飘向远方。
    山中柳色又青,来年春日,燕子或许会衔着山那头的新泥,带回远方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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