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还在,宅邸新修过,比之前更大,但黎总管眼下却不在这边,他去了京城。
    因为宋氏布号,要在京城开分号。
    不只是京城,他们的生意已经准备扩张到京城所在的整个兴州,是云卿特许的,那日黎总管不远万里,率船队前去接驾,冒着极大的风险将我们送到京师附近,这么重的恩情,做些报答也是自然。
    有皇帝做后台,江南十四州,渐渐都会有他们的身影吧。
    而身后有整个宋氏布号的雄浑财力做支持,对云卿也有助益。
    要是宋夫人锦葵还活着,该多好。
    念及此,我打算去锦葵墓前祭奠,不想在那里,又见到了熟人。
    狐妖瑶卿,正端坐坟头等我。
    “我就知道,你差不多该来了。”她这次化作的是女子模样,笑盈盈地站起身。
    “你猜到我会来?”我惊讶。
    “听闻有女子做了皇帝,就估计和你有干系,”瑶卿说,“叫手下去打听了一下,大概情形也便明白了,后来又听说你离了京城,往思南而来,你来思南,会不来这里?”
    ……万一我没来,你咋办?
    不过,等等啊,手下……
    “你真的做了神君了?”我喜道。
    瑶卿点头。“渔江南边有一条犀水,我现在是犀水的水君,底下有些小鱼妖之类的,可以差遣。”
    她怕我不懂,写下字给我看。
    “幸好听了你的话,”瑶卿说,“回到渔江时,恰好犀水原本的水君升了三重天,留出个职缺,就便宜了我。”
    我内心只有一阵阵的喜悦,这个心地善良的狐妖,终于成了护佑一方的神君,这真是最好的结果了。
    “你日后若有机会到渔江那边,来看看我吧,”瑶卿站起身,“忙得很,我就先走了,本来就是为了见你一面,看你还和往常一样,我也便放心了。”
    我目送她离去。瑶卿,或者现在叫犀水神君,把锦葵的幕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什么我能做的,就拿出在城里买的香,给锦葵上了一柱。
    香燃尽,我和九枝再度起行。
    过了思南,即是梧州,离家越来越近了。
    我们先去的是宣阳,在这城里,还有两家熟人。
    秀元家的面馆也翻新了。她爹爹生了场病,手抖得厉害,不好再打理生意,就把面馆全盘交给了秀元。
    秀元待人和善,不像她爹爹脾气那么差,面馆生意就比之前好了很多,我和九枝去的时候,店里坐满了人,半张空桌都没有。
    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秀元扎着一块头巾,在十几张桌子间忙来忙去。
    她已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了。
    “走了,九枝。”我说。
    九枝摸摸肚子,一脸为难,一边跟着我走一边频频回头。
    “我带你去吃别的。”我拍拍他。
    我怕秀元看到我,又想起过去的伤心事,决定不再打搅她。
    但走出去没多远,忽然听到有人喊我。
    “姑娘留步!”一个年轻男子拎着一只木盒,一溜小跑过来,到了近前,他喘着粗气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两个大纸包。
    “我们老板给姑娘的,”他说,“面馆自己做的小点心,还望姑娘不要嫌弃。”
    我还没说话,九枝已经眉开眼笑地接了过去。
    “你们老板……还说什么了?”我眨眨眼,问。
    “老板说……”男子好像还有些糊涂,“她说谢谢姑娘,以后一定要来吃面。”
    “那麻烦你转达她,对别人动情,还是要慎重。”我说。
    男子更糊涂了。他草草对我鞠了一躬,转身跑回了面馆。
    原来秀元看见我了啊……
    既然她送我的,我也就不客气了,和九枝分食了一包点心,剩下的一包我放进包袱里,一会儿还有用。
    我去了方家,见方玉蕊。
    方玉蕊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灵动活泼,见到我,就冲过来拉我手,问我她新做的衣裙好不好看。
    我把那包点心借花献佛,给到她手里,她一下睁大了眼。
    “啊呀,你怎么买到这个的?”她惊喜道,“秀元面馆!这家的点心很难买的!老板娘生得又好看,我也想能和她一样,自己忙些事情。”
    “忙忙忙,就知道瞎琢磨,”方夫人从后走过来,语带不满,“你先管你自己的事罢!媒人前几日给提的媒,你当真不考虑了?”
    “不考虑不考虑,”方玉蕊嘴里塞着点心,含含糊糊地说,“替我回绝吧。”
    “为何不考虑?”夫人耐着性子道,“那家公子长得不错,秉性又好,你我都见过的,脾气很和善,你还不满意?”
    “瞧不上就是瞧不上嘛,”方玉蕊摆摆手,“再说吧。”
    方夫人又叹口气。“让有灵师傅见笑了,”她对我说,“这孩子,实在让人摸不透,这眼看到了嫁人的年纪,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姑娘家的,早晚都要如此,爹娘可不能养你一辈子啊。”
    我心想养她一辈子有什么不行的,嫁不嫁人不都是自己孩子吗?
    但没说出口。
    “不如让她去念书吧。”我看着方玉蕊,说。
    “念书?”方夫人一愣,随即笑了,“师傅说笑,世间哪有女子念书的?”
    ……我不就是吗……
    “现在可能还不可,但很快就可以了,”我说,“我此行从京城回来,圣上有意为女子开考学风气,以后莫说是念书、科举,就连入朝做官、上阵打仗,都是可能的。”
    “真的吗?”方玉蕊抬起头,眼睛一亮,“娘,我要去!”
    而方夫人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你……你见过当朝圣上?”她大为震惊。
    何止,圣上还看过我身子呢。
    不过我也没有明说,只是微微笑着看她。
    我知道,我越讳莫如深,反而显得越可信,只要方夫人产生一丝动摇,玉蕊就有机会去上学了。
    “这……”方夫人神情复杂,“难道蕊儿,真有可能去读书的?”
    看她的反应,我就明白了,她其实也想过这条路。
    “不管行不行,最多等个半年,也该知道了,”我说,“反正也就半年时间,就算最后念书的事不能成行,也不耽误嫁人的。”
    余下的事,我就扔给这母女俩去思忖了,上回来时我已看得分明,方家员外极度疼他这个宝贝女儿,玉蕊打定主意要念书的话,他也不会拦着。
    离开方家,我和九枝一刻不停,往俱无山的方向赶。
    途径潞城,买口粮的工夫,我特地问了问店家,许家人如今怎样了。
    店家说许家已经不在了,空出来的宅子因为闹过鬼,谁也不敢买,至今还荒废着。
    许如白不知所踪,据说他已经孤身去了云州,许家夫人则带着孩子投奔了兴州的的亲戚,两个人是和离的。
    求个儿子,求到妻离女散,也是让人无话可说。
    但我只要知道,许夫人还好好活着,就行了。
    过了潞城,我打马飞奔,走的还是当初那条路,那时候我还什么都不会,要一边赶路一边学着怎么做玄师,现在再回来,已经是一身本领。
    那时候九枝还不会说话,现在……
    嗯,还是不会说话。
    这样感慨着,两日后,我二人回到了山下的小镇。
    这一日没有集市,镇上祥和而安宁,一切同过去都一模一样,我和九枝一起走过的地方,他在门外等我的那间药铺,也都一如往常。
    九枝在镇子里闷头走,好像在找什么,最后在常办集市的空地处站住,若有所思。
    我想起来了,他站的地方,该就是当初我给他买红绳的地方。
    他竟然连这都还记得。
    九枝默默站了一会儿,摸着手腕上的红绳。
    “要换根新的么?”我问他,“镇上另有卖这些小玩意儿的店子。”
    九枝摇了摇头。
    “就要这个。”他在我手心写道。
    我带他重又去了我之前念书的私塾,老先生还在教书,看到我,也似乎不是很惊讶。
    “回来了?”他笑呵呵地说。
    “先生可好?”我问。
    “这把年纪了,没什么好不好的,”先生说,“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赚了。”
    我想把那本《圣朝通轶》还给他,他却没有收。
    “你留着吧,”他说,“我这里还有,当年写完这书,自己找人又印了几本,可惜,一本也没卖出去。”
    我一惊。“这书是先生自己写的?”
    “啊,我没说吗?”
    ……你肯定没说啊!
    老先生又笑了笑。“我一个乡野间的老秀才,当时要说是我自己写的,拉不下这个脸,就假托了别人的名义,不想还真把你骗过去了。”
    “那这书里——”我欲言又止。
    “写了些批驳的话,是吧?”老先生不以为意,“写这书时,我刚过而立之年,懂得太少,老了再回头看,实在是羞愧难当,就自己骂了自己几句。”
    难怪。
    “所以先生也曾觉得,女子不可为官?”我又问。
    “少不更事,一腔腐朽,”先生说,“后来就不这么想了,如今连皇帝不都是女子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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