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从小享受这样的待遇,自然一点即通。然而十四跟皇帝却没这样的默契。他从小被皇阿玛打骂嫌弃惯了,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实际上见了皇帝就怂,哪里敢往这个方向想?
    胤禛双拳紧握,烛光在他脸侧投下清晰的阴影:“我本来可以提醒他的。”
    胤祚恍然大悟。十四并非全无野心,他现在能开“你们谁上位了,把永和宫赐给我住”这种玩笑,无非是因为不敢相信康熙会真的传位于他。
    胤禛如果不点醒他,就要看着小弟碰壁;可是等他真正醒悟之时,说不定就是兄弟二人分道扬镳之时。真叫人为难啊!
    胤禛见他沉吟不语,不由皱眉问道:“你觉得我自私?”
    “嗯……不算吧?”
    胤禛拍床大怒:“你居然要想那么久,还‘不算吧’?”
    胤祚抱头:“不算不算不算!这怎么能叫自私?”
    “哼。”
    胤祚叹道:“四哥,他生得晚,比你年轻可塑;你生得早,比他了解圣心。这都是命!帮一把是情分,不帮也是本分。你要是觉得自己有心算无心对不住他,日后真到了那地步,宽恕他一回也就罢了。”
    胤禛的表情终于缓和几分,低声道:“说得像我欠了他多大情一样,哼,我不提醒他还有额娘呢!这小子就是命好。你瞧着吧。”
    第201章
    “祖母, 瞧我折的花儿。”
    弘晖拿联珠瓶装着一瓶子高低错落的红梅捧到绣瑜跟前。
    他遗传了胤禛的审美, 这一瓶花剪得错落有致,别有韵味。
    “真好看。”绣瑜赞了一句,命人贡到堂上去,又转头继续嘱咐小儿子, “你去把你皇阿玛登基五十周年庆典的差事揽下来办。”
    “啊?”十四顿时苦了脸, “额娘, 儿子处理军情还来不及呢。况且庆典办得再大,不过是风光一时,哪有开疆拓土的万世基业重要?皇阿玛何等英明, 岂会不懂这个道理?”
    绣瑜瞥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再英明,他也是个人, 是个人就盼着父慈子孝,和和美美。你孝敬你舅舅的心思,要是放一半儿用到皇上身上,他又何必瞧上八阿哥献的那只破鸟?”
    十四心下一动:“您是说?”
    皇阿玛这些天见了我就鼻子不是鼻子, 眼睛不是眼睛, 感情是在吃舅舅的醋?还因此故意抬举八哥来敲打我?十四这样想着浑身一个激灵,把自己肉麻得不行。
    “那可是皇阿玛啊!”
    说得难听点, 皇阿玛最不缺的就是儿子,要说六哥亲近舅舅,皇阿玛吃醋,那还差不多。他算哪个牌面上的人物?英明神武、道德楷模的康熙, 岂会因为小儿子暗戳戳地吃外臣的醋?
    绣瑜顿时抬手捂脸,不知该怎么告诉儿子,你老爹实际上是个傲娇爱吃醋的护仔狂魔。她只得虎着脸说:“让你做就做,怎么?你不听本宫的话了吗?”
    十四连道不敢,赶忙应下来。
    然而康熙这场气,生得格外持久,生得莫名其妙,生得远远超乎绣瑜的预料。十四照她的吩咐上了折子,康熙把他叫去站了半天,却不咸不淡地说:“算了,外头在打仗,朕哪有心思办什么庆典。不如等大军得胜归朝之日,再一并办起来,如今你且安心处理西北军情。”
    对嘛!这才是皇阿玛的正确打开方式嘛,吃醋什么果然是不可能的!十四欢快地应了:“如此甚好,到时候双喜临门,更显天子威临四海。”
    难得小儿子说一回讨好的俏皮话,康熙脸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反而满是忧虑地瞧了他一眼:“也别光顾着朝堂上的事,不拘嫡庶、不论男女,你赶紧给朕整点动静出来,那才是真的双喜临门呢!”
    皇帝已经想孙子想到了不择手段、恨不得亲身上阵的地步,然而十四正是年轻气盛,希望大展身手的时候,岂肯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随口答应下来,仍是得空就和大臣兄弟为伍,晚上要么是在胤祥胤祚家里,要么是在外书房看书议事,少有亲近女色。
    皇帝看在眼里,怒在心里,只是碍于西北战事,暂且按下不表。
    元宵节的花灯还没撤下去,晋安就在西北搞了个大事情。他挥军西进,竟然弃拉萨于不顾,趁年节大雪准噶尔人放松警惕之际,挑选三万精兵千里北上,直击策旺阿拉布坦帅帐。
    这一仗,被后世称作“除夕血夜”。
    准噶尔到底是跟大清打了几十年仗的精锐之师,虽然是仓促应战,策旺阿拉布坦先是警觉地发现并粉碎了清军偷袭准部粮仓的计划,又从俘虏口中拷问出清军携带大量火炮的情况,连夜在雪原上筑起一道厚达一丈的“冰障”,以抵挡炮火攻击,硬是把一场“被偷袭”的遭遇战,打成了一场正面决战。
    所幸,晋安手下军队战斗力不凡,正面对敌仍是取得了杀伤一万人的不菲战果。双方酣战一日一夜,准噶尔人先行撤退。晋安率残部追击三日三夜,再斩敌一万,缴获辎重无数。
    只可惜清军的伤亡也相当惨重,晋安带去的三万精兵,最后能够全身而退回到中军大营的,不足一万人。
    准军和清军一共在雪原上留下了三万多具尸体。回程路上大雪茫茫,只见饥肠辘辘的野狼野狗成群结队地出来啃噬尸体。晋安下意识地勒马顿足,手中银鞭滑落坠地。
    随行亲兵忙下马拾了鞭子奉上,却迟迟不见他伸手来接,半晌才听一声低低地叹息:“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随行的岳钟琪听了眼眶猛地一红,颤声道:“将军……”
    晋安回过神来,用力拍打他的肩膀:“我这代人,功尽于此了。钟琪,你要辅佐十四爷。”
    “呜呜呜……”
    一品命妇装扮的妇人拿手绢捂着嘴嘤嘤而泣:“可怜我母亲嫁入舒舒觉罗家多年,就养了他这么一个。含在嘴里,捧在手里长了这么大,如今连尸骨……都不得见……”
    旁边诸多命妇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皇太后也跟着叹了一回气,安抚道:“沙场上刀剑无眼,这都是没法子的事情,不过皇帝是明君,一定会好好抚恤你们舒舒觉罗家的。叫你母亲尽管宽心。”
    那妇人赶紧收了泪起身谢恩,犹豫片刻,又咬牙道:“妾身娘家太爷爷、大伯爷都战死疆场,效忠王命,只要死得其所,便是奴才们的本分。可是我那弟弟却是在追击准噶尔残部的过程中,活活冻死的……这让人怎么想得开呀?”
    “是呀娘娘,谁家的孩子不是爹生娘养的?这冰天雪地里千里追击,就是赶路也得把人拖垮了,何况是打仗呢?”
    她正说到劲头上,忽听外面宫人高声通报:“德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
    德妃?德妃不是在宫里吗?一众梨花带雨、悲悲戚戚地宗亲命妇顿时慌了手脚,忙不迭地擦掉眼泪,起身下拜:“德主子万安。”
    “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皇太后乐呵呵地叫起:“快起来。你脚程倒快,今儿一早哀家才打发人去找你,原以为要明儿个才能到呢。”
    绣瑜扫视底下众人,缓缓勾唇一笑:“难得太后有兴致办佛会,臣妾原该一早就来的。只是皇上前几日偶染微恙,夜里容易睡不好觉,这两日方才好了些。”
    皇太后笑着拍拍她的手:“哀家这里有这么多人陪着,你能给皇帝分忧,这很好。”
    她们一派婆媳和谐的模样,看得底下人心中一沉,叫悔不迭。什么脚程快,皇太后分明是料到她们要抱怨,特意派人请了德妃来压阵。
    众人都讪讪的,刚才出言的信郡王福晋更是涨红了脸。
    绣瑜全当看不见,满脸带笑跟太后一同拈香敬佛,用了素斋,又亲自将佛果佛米分赐众人。
    轮到信郡王福晋上前的时候,她不由神色躲闪,喃喃道:“娘娘,妾身……”
    “福晋痛失亲人,本宫深同体会。然而外面的事岂是咱们说了能算的?福晋可仔细被旁人当了枪使。”
    如此温言细语说了好一通,信郡王福晋方才眼中恼恨之色稍减,低头地去了。
    晚上,夏香给她卸妆的时候不由恨恨道:“娘娘真是好性儿,还跟她们那样说话!您娘家母亲不也只养了二爷一个儿子?将军拜官封侯,又是三位爷的嫡亲舅舅,比多少人都要尊贵,不也一样在雪原上跑了三天三夜?”
    绣瑜只道:“她们失了亲人,抱怨两句又何妨?”
    夏香剁脚道:“娘娘!您不知道那起子嚼舌头的小人,说得有多难听!”
    绣瑜一面对着镜子摘耳环,一面缓缓一笑:“难听才好,本宫就怕他们憋着不肯说。”
    “啊?”夏香顿时傻眼了。
    “行,就这样写个折子……”胤禛对着幕僚细细嘱咐着,忽然门口帘子一掀,胤祚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大步走到案前,急道:“四哥,你到底管不管你手下那群人了?现在满京城里议论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叫‘岳钟琪带兵偷袭粮仓被俘,大将军为救女婿才不顾大雪千里奔袭’,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胤禛开口打发了下人,悠闲地捧了茶忘椅子上一坐:“你信吗?”
    胤祚断然摇头。
    “你都不信,皇阿玛当然也不信。”
    胤祚挠头:“可是也没有让他们空口白牙胡乱污蔑人的啊!更何况舅舅的确有许婚之意,将来表妹出嫁,岂不是更坐实了这流言?”
    “那都是以后的事了。不招人妒是庸才,要是一个将军回回打胜仗,死了人底下还一点怨言没有,皇阿玛才是该心惊胆战了。现在他们吵得越凶,皇阿玛反而越护着舅舅。”
    “现在我们担心的反而该是战果问题,”胤禛头疼地扶额,“舅舅这仗打得糊涂啊。虽然斩敌无数,但是一没有收复拉萨,二没有摧毁策旺阿拉布坦政权的核心。填进去这些人命,这点成果只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对了,十四弟最近在做什么?”
    胤祚闻言也是一愣:“是啊,他怎么没上蹿下跳地缠着我们求情?”
    这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胤禛当即拍板:“走,瞧瞧他去。”
    兄弟俩行至府门,正好遇见宫中太监打马而来:“皇上诏两位王爷即刻入宫共商国是。”
    南书房里浮动着龙涎香的气味,明烛高照,他们俩刚到门口就听里面御史郭琇高谈阔论:“……贪功冒进,罔顾人命,此一罪也。决策失误,贸然北上迎敌,弃拉萨于不顾,此二罪也。计谋不当,突袭粮道、炮火攻击皆未能奏效,以致敌首逃逸,此三罪也。皇上,西北天寒地冻,开春之前不宜再动兵,御史台认为应该即刻召回乌雅晋安,交刑部和大理寺议罪,派他人接替抚远将军一职。”
    康熙立在案前,不动声色地拨弄着杯中茶叶,瞧不出喜怒。
    胤禛上前行礼,顺带稍微向马齐使个眼色。
    马齐遂拱手道:“皇上,郭琇所言不差,然而西北战局艰辛复杂,因小过而诛大将,并非社稷之福。”
    立刻有人反唇相讥:“小过?我八旗子弟死伤两万余人,算上全军覆没的前锋军,区区一个西藏,就丢了三万多条性命,这还能叫小过?”
    “是啊皇上,臣觉得,主战的将领都该议过。”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之前反战的大臣纷纷跳出来进言,无非是西藏偏远不值得拿这么多人命去填。他们不敢对皇帝不满,就把过错推到额伦特和晋安身上,众口一致,倒像盖棺定论了一般。
    阿哥们起先碍着皇帝素来宠信德妃一系,不敢随便张口说晋安的不好,但是如今墙倒众人推,又见康熙一直不置一词,心里便有几分活动。
    三阿哥想着,皇阿玛原是主战的,然而打西北死了这么多人,锅只有一个,皇帝要做仁君,自然就要找个人出来顶罪,便跟着附和郭琇的话:“……除了御史台所参这三罪,还有用人不当这一条。儿子听说,皇阿玛许了抚远将军之女免选。这岳钟琪年纪轻轻,让他带兵突袭准噶尔粮仓,未免有任人唯亲之嫌。”
    他一带头,底下的大臣阿哥们更是纷纷复议。
    康熙听了不置一词,目光忽然落在沉默不语的胤禛身上:“老四,你说呢?”
    重头戏来了,众人不由屏气凝神。
    胤禛拱手道:“事涉乌雅将军,儿臣本该避嫌,如今只有一句话要问:如今我朝与准部结下不死不休之仇,西藏不能不打,若要换人领兵,换谁呢?”
    一众上蹿下跳,叫嚣着要严惩的大臣不由一缩脖子,顿时没了声。晋安和额伦特都是年富力强带兵多年的人,他们尚且栽在了西藏,落得一人身死、一人千夫所指的下场,谁还敢去接这烫手山芋呢?
    康熙点点头,扫视底下众人:“问得好,换谁呢?”
    众人都讪讪地低下了头。唯有御史郭琇为人迂腐,不懂变通,仍是固执道:“为人臣者,尽职尽忠乃是本分。若是有才之人就可以不受国法约束,有过不罚,何以服众?”
    八阿哥却上前一步,答道:“皇阿玛,十四弟可当此任。”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就连康熙也愣了一愣,抬头看向胤祥身后那个空空的位置:“十四阿哥人呢?”
    话音刚落,就见梁九功一脸为难地进来:“皇上,十四阿哥在殿外候着了,只是,只是……”
    康熙奇怪地瞥他一眼:“传。”
    众人情不自禁转头向后望去,片刻却都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朱红大门洞开,强烈的日光漏进来,十四一身戎装,披甲挂缨逆光而来,笑容满面地向康熙打千行礼,声气宏壮:“儿臣恭请皇阿玛圣安,特来给皇阿玛道喜。”
    “哦?喜从何来?”
    十四抬头笑道:“西北大捷,可不是喜事?”
    “啊?大捷?”众臣顿时议论纷纷,疑惑地扫视他。
    康熙反问:“拉萨未曾光复,策旺阿拉布坦全身而退,哪来的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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