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更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日里快了几分,他在袖袋里掏了掏,掏了一大把卷好的小纸条儿来,搁在了院中的石头桌子上。
    段怡嘴角抽了抽,简直就是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你怎么还提前写好了?
    叫晏先生送聘礼来的信。不打无准备的仗不是么?
    一封不就够了,要这么多?这么多纸条儿,别说着一句话了,便是前后出师表那都写得下啊!崔子更简直就是脑壳发昏,这若是被人晓得了,还不笑死。
    段怡有些汗颜,颤抖着手,就听到崔子更认真解释道:万一信鸽不靠谱,没有送到呢?万箭齐发,总有一箭能戳中敌人的心窝子。
    再则鸽子多了,总有飞得快的,能早一个时辰收到,便早一个时辰收到。
    怕段怡觉得他光图快太过敷衍,崔子更转过头来有些激动的说道,聘礼我已经准备好了,就只等阿怡你答应,然后叫晏先生使人送过来了。
    说话间,那些鸽子已经到了院中,落在了地上,崔子更咕咕的吹了两声口哨。
    那些鸽子便一只接一只的飞上了小石桌,崔子更手脚麻利的塞着信,一只又一只的鸽子,又扑腾着翅膀飞快的朝着京都的方向飞去。
    段怡只觉得叹为观止,她看了排着队的鸽子一眼,默默地朝着知路走去,她手中那大碗的红烧肉还腾腾的冒着热气,香味扑面而来。
    这么端着多烫!我瞧他还得好一会儿,拿双筷子我先吃上几块,可馋死我了!
    知路红着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端着红烧肉便往屋子里走,一边走还一边带着哭腔说道,明明是姑娘要成亲了,怎地半分不感动,还光想着吃。
    在锦城的时候,我便觉得这崔公子好,生得好看,做的菜姑娘也爱吃。
    知路说着,将那一大碗红烧肉放在了桌上,擦了擦眼泪,我给灵机的红肚兜都绣好了!
    段怡刚吃了一块肉,本就烫得要命,这一听差点儿没有噎死。
    莫不是崔子更要同灵机成亲?
    知路摇了摇头,拿了三根香,走到了墙角边拜了拜,段家的老祖宗们,瞧见我家姑娘照看了你们那么些年的份上,可得保佑她。她就要成亲了,保佑她夫君忠贞无二,待她如珠似宝,若他敢欺负姑娘,请毫不犹豫的教训他!也不枉费你们受了姑娘那么多年香火了!
    知路拜完,走到了段怡身边,姑娘如今身份不同,那嫁衣自是有厉害的绣娘来绣。大喜的日子,别说小灵机了,便是姑娘的恭桶,那都要穿新衣!
    段怡一时语塞。
    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冲着那箱笼拜什么?整得像是屋子里有鬼似的。
    知路吸了吸鼻子,姑娘忘记了,那里头装着刻着段家祖宗名字的棋子儿,就当做是牌位了。
    第四三五章 永世之好
    腊月初八的时候,楚地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这雪来得急,宛若鹅毛一般,一日下来那屋顶街市便成了白皑皑的一片。
    张三站在一张长凳上,紧了紧自己的皮袄子,豆子,将那红灯笼递给阿爷。
    叫做豆子的小童好奇的提起了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踮起脚尖递给了张三,阿爷,是今天过年吗?还是你要成亲?
    张三将大红灯笼接了过来,有些哭笑不得,阿爷都一把年纪了,成什么亲?今日是我们楚王大婚之日。若不是楚王,你阿爹到现在都还是那青牛山的山匪,哪里有你小子的好日子过?
    他说着,从条凳上走了下来,摸了摸豆子的圆脑袋。
    豆子睁大了眼睛,好奇的歪了歪头,阿爷,那其他家的人,也是土匪吗?
    他说着,朝着四周看去。
    不光是他们家,这条巷子里的人家门前,几乎全都挂上了红灯笼。便是那手头不紧凑的,也巴巴的用红纸剪了喜字,贴在了自家的旧灯笼上。
    张三笑了,他们不是土匪。豆子还记得饿肚子滋味么?
    外头风大,天气冷得很,张三一手提着长凳,一手牵住了豆子的小手,轻轻地问道。
    豆子重重的点了点头,嗯!记得!阿娘吃不上饭,身上都是骨头。小妹生出来的时候,声音比小猫还小。豆子很饿,饿得晚上都睡不着觉。
    草根很苦,树皮吞也吞不下去。叔叔们说,寨子里米粮很少,我们老的老,小的小,不能出力就没饭吃。
    他年纪虽然小,但是已经记了事,尤其是最近上了一个月的学堂,口齿都变得伶俐了起来。
    张三老怀大慰,啊!楚王就是让大家吃饱饭的人,她今日成亲,大家伙儿都高兴。
    他说着,临到门口扭过头去,朝着楚王府的方向看了过去,轻轻道:大王大喜!
    灯笼亮起,街巷变得越发的喜气洋洋了起来。
    快跟阿爷进去用晚食,一会儿街上有灯会看!听闻还会有猴儿钻火圈!阿爷给你买打糖吃!
    楚王府中到处灯火通明。
    段怡坐在主座上,端起酒盏朝下看去,崔子更已经被一群人团团地围在了中央。
    韦猛豪气的抱着一个半人高的酒坛子,手中拿着酒吊子,见缝插针的给崔子更满上,苏筠在旁边上蹿下跳的起着哄,他的脸喝得红彤彤的,这会儿瞧着倒是更加像猴儿了。
    段怡动了动自己的脚,拿着酒盏同祈郎中碰了碰,今日大婚之事,先生同礼部商议得好章程。这一番下来,竟是比打仗还累。
    若换上寿衣直接送棺材里,老道士瞧了都得说上一句僵尸。
    祈郎中吃得乐呵呵的,听到段怡的话,呸呸呸了几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大王说话,百无禁忌!今日乃是你大喜之日,说的什么诨话。
    他说着,拿起酒壶替段怡满上了,你是大王!那越王若是待你不好,你便让他做僵尸。
    他一说完,自己又呸呸呸了几句,老人言无忌,老人言无忌!老头子说话,就当放屁。
    他说着,上下看了看段怡,伸出手来在自己胸前比划了几下,脸上已经带了醉意,当初在剑南道初次瞧见你的时候,才这么点儿,一身的泥血。
    这一晃便长这么大了,到了成亲的时候了。仔细想想,还像是在昨日一般呢!
    祈郎中说着,看向了段怡,见她春风得意,今日当着是光芒万丈,心中那是又骄傲又酸涩。
    早知晓便给你埋上一坛女儿红了,我也是初次养
    段怡听着心头暖烘烘的,她拿起酒盏,亦是替祈郎中满上了,先生初次养女儿,便养得极好。只是你还在这里坐着,怕是就瞧不见我景泓哥哥送知桥珍珠串儿了
    祈郎中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像是铜铃一般,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果不其然在一根大柱子后头瞧见了正在说笑的祈景泓同知桥。
    祈郎中傻呵呵的笑了起来,他抬起了下巴,骄傲地说道,等我有了孙子,要在那晏镜老贼的脸上炫耀!
    段怡好笑的摇了摇头,朝着崔子更的方向看去。
    崔子更像是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回过头来冲着她笑了笑。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他满脸绯红,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烟火气。
    顾从戎还有顾明睿,已经从江南远道而来的段大兄还有小弟段铭正围着他絮叨着什么。
    崔子更点着头,像是小鸡嘬米儿似的。
    莫要再喝酒了,给你煮了一杯醒酒茶!喝着提提神!段怡收回了视线,差点儿被眼前段淑放大的美貌晃花了眼。
    她一把挽住了段淑得胳膊,若是我同二姐姐成亲该多好!
    段怡见她难得乖巧,笑了出声,我倒是想,可我打不过崔子更。多久都没有瞧见你这般模样了,在锦城的时候,你还装过一段时日乖巧。哪里想到,真面目竟是个女霸王!
    你二姐姐说得是,他们这群粗人疯闹惯了。左右已经酒过三巡,一会儿雪更大了,该不好走了。且先叫知路扶你回去。
    段怡闻言,站了起身,瞧见眼前的老贾一个人变成了两个影。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点了点头,拿起段淑端来的醒酒汤,喝了一大口,行到那大殿门前,风雪一吹,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老贾站在前头挑着灯笼,嘴中絮絮叨叨的,成亲了便长大了,莫要日日想着美色,得好好的做大王,莫要被那越国给比下去了。
    也不是不给你银钱花,就是得省着点花。你不是说过,想要把你画的那些个图,都盖起来么?所以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段怡听着老贾的叮嘱,仰头看了看天空。
    雪花飘落在脸上,让人感觉冰冰凉的,可段怡的心中却是格外的温暖。
    她两世亲缘浅薄,尤其是这一世,摊上了令人无语的段家人。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路走来,她识得了好些真心护着她的人。
    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有人铭记于心。
    那日她站在山顶上,给老贾画大饼,我要在这里种树,在那里修桥,再在这顶上,盖一处庭院。里头要有
    老贾那会儿已经识破了她相爷孙女的身份,就是个纸老虎,实际上是个穷苦的守坟人。
    他哼哼了几声,张嘴就笑她,把你的钱袋取下来晃荡两下,看它会响不?要不还是我去寻几根好木头来了,你在家中雕雕得了
    段怡沐浴更衣出来,屋子里已经被知路烧得暖烘烘的了。
    炭盆子里的火苗跳动着,桌边摆好了热茶点心,门轻轻地被人推开了。
    崔子更带着一身风雪走了进来,隐约之间还能听见大殿那边传来的欢声笑语。
    阿怡!崔子更轻轻地唤道。
    段怡抬起头来,二人对视了一眼,皆是默契的笑了起来。
    桌上已经摆好了两杯酒,红彤彤的龙凤蜡烛跳跃着,将屋子里的气氛都拉得粘腻了起来。
    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阿怡,他日楚越合一,你我同游天下可好?崔子更端起了桌上的酒盏。
    段怡闻言,亦是端起了另外一杯酒,认真说道,好。
    第四三六章 番外:盼宁(上)
    过板石啪的那么一响,茶楼里的人都忍不住喝起彩来。
    那丙三摇头晃脑地摸了摸自己黑白驳杂的胡子,他从前是个游侠,从来不会在同一座城池待上两年以上,却是不想在这襄阳城中说书,已经快十年了。
    话说昨日城中大喜,胡员外十里红妆嫁幺女,珊瑚如桂树,东珠大如猪!白玉做床榻,黄金铸成屋!怎叫一个富贵荣华?
    丙三这开头一出,那茶楼里的人便都感叹了起来。
    自打段怡入主楚地,这襄阳城那是一日盛过一日。天下大定之初,不少人都观望蛰伏,犹疑着不好站队,就怕这楚越二国说翻脸就翻脸,打个你死我活。
    一直到过了几年,时局稳定了,这天下仿佛才真正的活了过来,富商豪族犹如雨后春笋一般纷纷冒了出来。这胡员外便是新迁移来襄阳城的豪商。
    那胡员外嫁女,有楚王成亲富贵荣华么?
    丙三听得楼上雅室里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问话,下意识的仰起头来,珠帘晃动影影绰绰,有些看不真切。
    小友此言差矣!这双王大婚属贵,胡员外金玉满堂属富,乃是不同之事。听小友声音年纪尚小,自是没有听闻过当年楚王同越王两次大婚奇景。
    丙三说着,有些得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他如今真是越发的出息了,连那总角的孩童都跑来听他说书了,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连襁褓中的都要挥着小拳头,喊着丙三丙三!
    楚越联姻世所罕有。那时候正值冬日,落了初雪。大殿一脚红梅花开,文武百官各站两班。楚王身着金龙脚下祥云,不戴凤冠戴王冠。那日她腰悬河山大印,灵机大神相护。
    凶鬼将军韦猛击鼓,却见那智星程穹同小王爷苏筠脚不沾地,轻功前行端洒的乃是同枝并蒂之莲。再说那越王,凤凰缠肩头。若说那胡娘子出嫁是十里红妆。
    那越王入楚,那头一抬入了楚王府,最后一抬尚在官船之上,又岂止十里?双王开坛祭天地,告亲长。襄阳城中寺庙宝刹大钟齐鸣,天有异象。
    丙三妙语连珠,说得噼里啪啦的,他手中的过板石再拍了一下,话锋一转又说道起来,这越王入楚,咱们襄阳城中之人,知之不少。可那楚王入越,诸君却是未曾听闻了吧?
    他眼眸一转,嘿嘿一笑,又说道了起来。
    京都人古板,那大婚之事样样比照着襄阳城中来,老夫便不赘述二回。诸位来得早不如来得瞧巧,这回老夫便说要上这两位大王成亲之事的辛秘之事。
    当初越王崔子更来楚王府,祈相公在婚前拦门,使了苏韦两位将军出战。待到了京都,那晏镜老儿如何?他不服啊!于是乎他亦是悄悄的对咱们楚王安排了一场比试!
    这话一出满堂哗然。
    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听说这事儿!
    坐在那雅室里的孩子,眼睛瞬间便亮了,她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端是生得唇红齿白,若生得一双猫儿大眼,那谁看了不说上一句像那观音座下的童子似的。
    可偏生她得了一双凤眼,小小年纪便得显得不怒自威,分外凌厉。
    这孩子穿着一身红衫,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圈儿,那项圈底下坠着一块宝玉。这玉黑白相间浑然天成,几乎看不出什么雕琢痕迹,活脱脱得便是这襄阳城中最为风靡的食铁兽模样。
    听得丙三的话,孩童激动的抓住了一旁少年郎的胳膊,郑黎哥,你说那丙三说的可是真的?我怎地没有听我阿娘提过。
    那个叫郑黎的小少年脸色瞬间扭曲起来,他颤抖着嘴唇,看向了自己的胳膊。
    盼宁,你要不松松手,我的胳膊要折了咱们要不还是别听了,回去罢!我偷偷带你出来玩,若是叫大王还有我祖父发现了,那我就惨了。
    女童盼宁鄙视的松了手,你这人,光生得好好看,怎地跟豆腐做的似的?绣花枕头都捏不折呢,你倒是好一戳一个洞。发不发现你都惨,有什么好担忧的?
    郑黎欲哭无泪。
    他竟是觉得盼宁说的话有几分道理。
    他可不就是大写的一个惨字!
    茶楼底下那丙三唱念做打,恨不得十八般武艺都用上,茶楼里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可他半个字都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揉着自己的胳膊。
    他叫郑黎,乃是楚王大将郑铎的嫡长孙。
    半年前,楚王府给女太子挑伴读,一溜烟的王孙公子世家小娘子排了过去。女太子骑在苏将军的脖颈上,用她那白胖的生了五个旋涡儿的小手一指。
    于万千人中一下子就挑中他。
    他当时正是气鼓鼓的,只觉得自己像是那案板上的猪肉,女太子就是那来买肉的恶霸,用三分挑剔四分轻蔑的眼神说,就这块了不要皮!
    他脑子飞出了天际,孔夫子同韩非子一起拉,都拉不回来他的思绪。
    这时候女太子已经到了他的跟前,小手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就要他,他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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