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怡于他人而言是明主,可于他而言呢,那是段文昌的亲孙女,有点世仇在身上的。
    他想着打不过还不能离远点么?自请来了黔州做刺史,不料大王将降大官于斯人也,必先让他被叛贼蹂躏一番,他一来黔州便遇到伍遂兵变。
    黎云大喊晦气,立马将那任命书藏了,装作名士来投成了伍遂的座上宾,一个新鲜出炉的细作。
    以己度人,他心中觉得段怡怕不是要对他起疑心。
    可今日这场大战,他看得真切,段怡对他的每一个字都信得真切,完全按照他提前送出去的军情,做出了一一的应对。
    她信任他,即便是他从前是她祖父段文昌的政敌。
    黎云想着,抬头看向了段怡,她的笑脸一下子撞入了眼帘。
    黎云也跟着舒心的笑了起来。
    若非黎刺史机警,我们也不会对着伍遂了如指掌。话不多讲,你那韭菜盒子还有没得?
    段怡眨了眨眼睛,又吸了吸鼻子,好似要将韭菜盒子的香味吸进鼻子里去似的。
    她为何知晓段静没有撒?;为何一早就知晓林帆的荐书是假的,叫欧阳济盯紧了他?为何知晓高义同段静生了情愫,是她的命中贵人
    又为何来了黔中直奔乌头山而去,甚至知晓那苗照先前领了人在峡谷设伏?为何早就针对那伍遂的手段做好了应对?
    全在黎云也。
    这老儿简直就是天下最好的细作同大忽悠,看那伍遂到死的时候都没有想到他是被人忽悠瘸了的。
    段怡想着,瞧着黎云像是瞧刚出锅的红烧肉,怎么瞧怎么香啊!
    黎云嘿嘿一笑,不着声色的插在了段怡同崔子更身边,抬手一指,大王,请!我同你讲,这韭菜盒子,就在这城门口北边的那个小巷子里的最好吃,是个婆婆做了好多年了!
    莫看这黔州城小,不如襄阳气派。这里好吃的东西特别多,而且都很适合咱们两湖川蜀人的口味。
    他说着,眼神幽幽地瞟了崔子更一眼,不像那江南菜,就是厨子再厉害,做出来的不合口味,不也是白的?光看好没得用,吃一口甜得牙疼,就是光骗小娘子的!
    崔子更听着,脚步一顿,心中默默无语。
    不是,他已经低调得快要进土里去了,还能被击中!
    初次相见,莫非崔某像黎刺史梦见的阎王爷么?不然怎么像是我问你索过命?崔子更幽幽地问道。
    那黎云一听,摇了摇头,一脸疑惑,敢问您是?莫非您是江南人?还是个厨子?
    他说着,又嘿嘿一笑,我就是打个比方!这劝诫大王不贪图美色,被小人蒙蔽,是我们作为臣子的职责!您说是不是?
    段怡听着黎云这调调,又瞧着崔子更憋屈的脸,实在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越主崔子更,长渊之盟,我们有婚约,段怡大大方方的说道。
    崔子更一愣,眼中的欢喜简直要溢出来,他早该来的!
    段怡这可是破天荒的在外人面前承认了他,这般一想,崔子更那是美滋滋又酸溜溜。
    黎云眼眸一转,朝着崔子更认真的行了礼,然后眼眸一转对着段怡说道,大王,这后宫空虚,子嗣万般重要。这森林之中又树千棵,高矮胖瘦应有尽有,岂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他说着,又朝着崔子更拱了拱手,越王莫怪,这人一上了年纪,便容易絮叨。这劝诫大王广纳美人,传承香火,亦是我们身为臣子的责任。
    崔子更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黎云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老儿绝对同他有大仇啊!
    他刚想着,就听到走到前头的黎云压低了声音,对段怡说道:
    大王,今日老臣同你说的话,那越王在京都定是日日都能听着。总不能他身边都是莺莺燕燕,妖精环绕,我们大王身边清如禅庙。
    那旁的大王有的,我们大王也会有!
    黎云说着,重重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老夫日后天天说,老夫不在,就请陆御史说。
    崔子更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的箭伤,隐隐作痛。
    第四二八章 做人的福报
    大王,就是这里,就是这里!七婆子,韭菜粑粑还有没得?
    崔子更翻遍脑海,也没有想到他同黎云在哪里见过,有甚仇怨。
    因为大战的缘故,黔州街市上到处冷冷清清地,见不着三两个人。这黔中在诸州之中,本就算不得富庶,一连有了几个刮地皮的使公,更是民不聊生,市井萧瑟。
    放眼看去,四下便只有这么一个朝食摊子。
    摊前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十的老妇人,没有什么食客,她便懒得起身,手中拿着一卷书,看得乐呵呵的,那腿上还躺着一只猫儿,耳朵一动一动的。
    听到黎云的问话,猫儿惊醒跳了下去,那婆子不悦的站了起身,黎公不是刚吃买好些么?怎地又来了?日日吃的,你都熟络了,何不自己煎?我那闲书正瞧在兴头上。
    黎云半分不恼,袖子一撸,我来就我来!七婆子不若把你那故事,说给我大侄女听听?
    婆子这才像是注意到段怡似的,抬起头来看她,一瞧便乐了,大侄女儿好容貌,你家这小老儿可了不得,这黔州城中刚出生的狗都认得他。
    便是那卖豆腐的西施瞧见他了,都得扯开麻袋将自己有多少颗豆子数一遍告诉他。
    段怡瞧着拿着铲子手忙脚乱的黎云,看了一眼崔子更。
    崔子更此时早就已经眉头紧锁忍无可忍,收到了段怡的眼神,立马接过黎云手中的锅铲,滋啦啦的煎起菜盒子来。
    黎云像是奸计得逞的老狐狸,嘿嘿笑着,给段怡擦了凳子,领着她去了一旁桌边坐下,七婆子你磨蹭个什么?说说,说说。
    那七婆子瞧着就爽朗,见黎云是真想听她说,也不扭捏,给段怡倒了一杯茶水,也算不得什么,谁还没有年轻的时候?我爹是个江湖混混,我阿娘是卖这韭菜粑粑的。
    从前的好些年,她便是在这里卖朝食,将我拉扯大的。我大了之后,仗着有些拳脚功夫,去镖局做了个镖师,拳打张三脚踢李四,风云好些年,终于打成了这黔州城中第一总镖头。
    段怡听到这里,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黔州城中,当真是卧虎藏龙。
    七婆子脸色不见半分怀念,十八九岁颜色好的时候,我在上刀山下火海,哪里顾得那等少女怀春之事?等到了三十上下的年纪,周遭的人都念叨,便又觉得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我的夫君郭霖,他是黔州城中福元镖局的二公子,比我年少了十岁,在那河边对我一见钟情。我又不是那柳下惠,有嫩草到嘴边岂能不吃?
    七婆子说着,冲着崔子更眨了眨眼睛,崔子更头皮一麻,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老婆子能做那镖局扛把子,走南闯北那么多年,又岂毫无防备?
    果不其然,那姓郭的在成亲之后,便事事为我代劳,将我拘在笼中,像那金丝雀儿一般,谋的便是他家的福元镖局吞了我的天成镖局。
    再后来嘛!这位小郎君不如猜猜怎么着?
    崔子更将煎好的韭菜盒子装入了盘中,放到了段怡面面,听着那七婆子的问话,硬着头皮说道,你赢了。
    七婆子拿出碟子给段怡调了醋又加了辣,推到了她跟前,我容姿一般,走南闯北多年,更是比旁的闺中女子显得粗糙些。那郭霖便在外头,养了七位美人儿。
    好歹夫妻一场,总不能绝情不是?于是老婆子便实现了他生平的两个夙愿。
    她说着,竖起了一根手指,这头一个,便是他想要两个镖局成一家,于是我让那福元镖局改了姓,归了我天成。
    七婆子竖起了第二个手指,这第二个,他想要美人环绕,我便将他送去了京都皇宫里,这天下美人最多的地方做太监。
    老婆子如今能够安度晚年,想做甚便作甚,都是做了好事的福报。
    段怡吃得满嘴都是油,听到这话,顿时明白了黎云的用意。
    她余光一瞟,却见崔子更那厮不由自主的紧了紧腿,终于忍不住捶桌大笑起来。
    接下来谁也没有说话,黎云坐在那里撸猫儿,忙着给段怡端茶倒水;七婆子则又拿起了话本子,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三五不时的还念叨上几句,这狗东西就应该拖出去嘎了!
    崔子更则是站在那小食摊子前,煎了一盘又一盘。
    待段怡吃饱了,那黎云给她递了帕子,方才说道,大王,老夫且去瞧瞧程将军那头有甚需要帮忙的,他们从江南来,到底不熟悉黔中。
    我乃黔中刺史,这是我的职责。夜里头便请大王住在这黔州使公府中,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
    他说着得意洋洋地横了崔子更一眼,像是方才发现似的,惊呼出声,七婆子,你怎么可以叫客人一直干活,你却是坐着!要不得要不得!
    那七婆子啧啧了两声,将书一搁,接过崔子更手中的铲子,将他一推我,气势如虹的说道,怎么这多人来排队吃!莫不是瞧这小郎君生得好?
    崔子更放下袖子的手一僵,快步的拉上了吃饱喝足的段怡,飞快的离开了那小食摊子去。
    七婆子瞧着二人的背影,摇了摇头,喃喃道,哪里有甚输赢,不过都是两败俱伤。
    崔子更拉着段怡一路疾走,上了一座拱桥方才停了下来。
    风顺着河水轻轻吹来,水面上波光粼粼的,不远处地太阳慢慢落了山,天边霞光一片。
    那河道两侧,偶有几丛芦苇,里头发出了咕咕咕咕的不知名鸟儿的叫声。
    河面之上,落了一些金桂,散发着幽香。
    段怡趴在那栏杆上,心中一下子宁静了下来。
    崔子更伸出手来,拈掉了段怡头发上的一片碎叶,阿怡得了好些贤臣良将!
    段怡骄傲地抬起了下巴,良禽折木而栖,自我是那梧桐木,方才引来金凤凰。譬如崔叔叔你,棺材板板上头,能蹲的自然也就只有黑乌鸦了。
    倒是那七娘子说得对,人是得积点福报。我那宫中还没有个像样的大监,越王若是想当,莫要客气直言便是。我人美心善,自是会满足你的心愿的。
    崔子更正要张嘴,却听到腹部一声惊天的咕噜声响起。
    他的脸一黑,耳根子绯红,将手握到了嘴边,不停的咳嗽了起来,咳咳咳!
    见段怡眼角带笑,强忍着哈哈哈。
    崔子更不由得委屈巴巴起来,做了半日厨子,一根菜也没有捞着。
    第四二九章 大王的烦恼
    段怡闻言这才想起,先前她吃得欢喜,崔子更可是一直忙着颠勺子。
    她想着眸光一动,对着崔子更说道,你且等着!
    说完,段怡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那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华灯初上,那小店挑了灯笼,许是因为往来的人少,门只开了半截儿,一个肩上搭着白褡裢的小伙计,踮着脚一脸愁苦的张望着。
    段怡循着香味,买了一只烧鸡,又提了一壶桂花酿,再度上了拱桥。
    你身上有伤,便没有买那些烈性酒。这桂花酿我尝了,清淡得很,便是小孩儿也能喝。
    她说着,将那烧鸡摊在了拱桥的石头柱子上。
    崔子更将那烧鸡的一只腿撕了下来,递给了段怡,接过那小酒壶轻轻地抿了一口。
    襄阳良种,越国可能种?江南那头有人造出了新的纺车,我带了图纸来,崔子更朝着段怡说道,虽然他有一肚子的私心话想要同段怡说,但到了嘴边还是变了样子。
    写在信中之时,只觉得不论如何,都不觉得肉麻。
    可真要说出口,便是他自己个都忍不住打个寒噤。
    崔子更想着,又喝了口小酒,将酒壶递给了段怡,河边的晚风格外的清爽,让他的心也宁静了下来,说正事与斗嘴,方才是他同段怡相处起来最舒服的方式。
    段怡接过酒壶抿了一小口,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能不能种,得试试方才晓得。口粮乃是国之重事,便是在山南我也不敢一次便换了粮种。
    且韩河池弄的那是新水稻,便是种估摸着也只能在江南了。至于纺车
    段怡说到这些,浑身都是劲儿,我得了两本好木书,一本是我离开苏州的时候,大兄给我的;另外一本则是祖父段文昌离开襄阳的时候,赠予我的。
    里头便有纺车,织布机。从前四处征战,无暇顾及,最近空闲之时我照着图纸改良了一二,到时候两张图纸拿着一起瞧,取长补短!
    她擅长修路搭桥造房子,从前在锦城的时候,要跟着顾从戎学功夫打仗,又要跟着祈郎中读书,还要同关老爷子一起搞基建,倒是没有往这上头想。
    如今重心转移,最近几乎都在对照着现有的图纸,绞尽脑汁的想着改进之道。
    祈先生担心她把脑门想秃噜了,这才放了她到黔中来。
    那我岂不是要占了阿怡的便宜了?
    段怡一听,瞬间垮了,她心有戚戚得的看向了崔子更,你先从老贾的手中占到一个大子儿的便宜,再说罢!
    崔子更一听,深有同感的叹了一口气。
    段怡听着,也忍不住跟着叹了一口气。
    她摇了摇头,史书应该记载这一幕才是,两个大王潜逃在外,对月叹气,这狗大王谁乐意当谁当去!本以为做的是爷爷,没有想到,还有坐在王座上的孙子!
    她说着夸张,一脸的义愤填膺,崔子更瞧着,心中豁然开朗。
    崔子更又拿回酒壶来,喝了一口,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想要抡起砖头,一把拍下去。
    不瞒你说,我本想弄个金砖砸人的,可老贾只肯在我不住的屋子墙角抠下一块来!我嫌太寒酸了,要不然的话,他早就被我拍晕了!
    崔子更笑了出声,下回我送你一口金砖。我那朝堂之上,简直像是站了五百只鸭子,人人都会引经据典,若不吊上几个书袋子像是不会说话似的。
    我张嘴怼了回去,结果气晕了三个,骂哭了四个,还有五个含泪说自己宁死不屈
    崔子更回想起此前之时,自己都给自己说无语了,忘记说了,转天有六个大儒齐齐觐见,劝我多读书,不要说大白话,骂人可以,不带典故不行。
    段怡想象着那场景,同情的看着崔子更,将所有的鸡肉都推到了他的跟前,那还是你惨!
    她说着,眼眸一动,出起主意来,都是闲的!我们襄阳就不一样了,等你去瞧了便知晓。
    蹲在树上的谷雨,听着二人嘀嘀咕咕的说着诉说着一把心酸泪,简直瞠目结舌!
    若是天下人知晓这一幕,怕不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等段怡同崔子更回到那使公府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黎云办事很牢靠,将段怡同崔子更的院子安排在了相隔最远的两处,二人在那黔州城中待了三日,将程穹留在黔州管束州军,便又去了那乌头山同苏筠关老爷子汇合,然后径直回了襄阳城。
    一到襄阳门前,那小将朱鹮瞬间忍不住惊呼出声,大王,这才多久没有来,襄阳城都叫人认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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