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很安静,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动静,有时候会拿出一些奇怪东西捣鼓,偶尔还露出一种他难以理解的微笑。
    这并不妨碍沅很好,他为人蛇包扎,生火,将肉烤熟递给人蛇,弯着眼睛笑,叫他夫人。
    人蛇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那是在叫他,他很高兴,但是脸上很难像沅那样露出生动的表情。
    他只是一颗心怦怦直跳,这预示着明日沅的栖息地会多一大束花草。
    沅有时候身上会很热,这时候人蛇会小心地主动地靠过去,让他揽着自己,雪白的鳞尾比他僵直的手臂更聪明,层层地缠着沅的双腿。
    有时候又很冷,冻得瑟瑟发抖、可怜得要命,这时候人蛇就很没办法,只能再度洗劫整座山的狐狸窝,给瑟瑟发抖的小狐狸丢下大块的兔子肉作为补偿。
    直到有一天,沅从他怀抱里率先睁开眼睛,看见赤裸的雪白胸膛,人蛇沉睡的英俊面孔,健壮有力的手臂。
    长发睫羽若雪,身躯肢体亦白,一条蛇尾更是纯白光泽。
    可是多健壮,胸口是硬的,哪怕面孔很漂亮,也是英俊的漂亮,并不柔美。
    喔,好蠢,怎么会觉得他是夫人,什么女君。
    蜷在人蛇怀中的人族困倦地想道。
    这样白,又如此温柔。
    这一天,听见夫人就会竖起耳朵的漂亮人蛇得到了一个真正的名字。
    雪雪。
    原谅雪雪,文化水平不高。
    快进到沅沅对雌性什么的大不满,狠狠掐笨蛇舌头。
    第29章
    第一场比斗还未结束,徐少宗主已经勃然变色、愤而离席。
    宋沅望他背影,茫然一瞬,回身去看其他二位好友,却见他们神情也恍惚。
    他一时似乎有些明悟,垂睫默然,许久才慢慢道:若是,实在劳烦,便当作我...失言了...
    其实也才七年,难道人的性子会更替得这样厉害么?
    原先也不曾听闻他们对男子相亲有什么偏见,亦或者,从前大家身份相当,便是哪里离经叛道些,其他人也能容纳。
    友人尽成了赫赫有名的修士,唯他不进而退,原想在雪山上与丈夫相伴一生也好,却不想又平添这祸事。
    想想七年前的时候,他与旧友也不大来往了,闭关的闭关、游历的游历,只有他还想着,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这头沉郁,衣袖却被轻扯,望过去是一张苍白至极的殊丽面孔,被他当作小友看待的美貌青年睫羽轻颤,望不见的衣袖里指甲都掐进掌心:他...他是什么人?
    什么人?宋沅被他神色一惊,迟疑着想,毕竟仔细说来也不是人。
    他是...不周山上的猎户,修为...算是体修,渺渺,好端端的哭什么?
    其实外头倒也有很多渠道,且不必摆明身份,只是担心风声走漏,人蛇珍稀,反倒让雪雪陷入危险境地。
    一个...猎户?乔渺方才已经觉着是晴天霹雳,若非徐光屹脸色大变,拂袖离去,他还久久回不过神。
    以为能再见便是上天之德,是一切重来,叫他弥补过往的遗憾,其实原来是要催人断肠的、逼人忘情。
    在他心里千般万般好的宋沅,原想若他结了道侣,定是举世无双的耀目人物,如此好歹稍感慰籍,自己怀抱着祝愿,也好安生。
    可却不是,反倒是受尽苦楚、委身于一名凡俗猎户。
    这叫乔渺如何能不肝肠寸断?
    怎么当年得知消息,分明强撑着在不周山几度搜寻,却偏偏错过呢?
    我...有些事急,先...抱歉......
    乔渺一忍再忍,还是直起身来,顾不得宋沅挽留,匆匆地狼狈逃脱这又一伤心之地。
    于是只余下渡一与宋沅,面面相觑,宋沅长叹一口气,避开了他目光。
    渡一见他如此,顿了顿,仍然温和笑笑、缓声道:他们到底年岁小了些。
    宋沅与渡一成名之时,徐光屹还是个身板单薄、个子不高的小少年,虽已是天纵奇才,但到底年岁很小,天骄大比输给宋沅,恨得牙痒,当众就要下人脸面,对着这个小混世魔王,徐宗主实在头疼万分。
    乔渺更不用说,渡一与他并不相熟,只知道是宋沅彼时与徐光屹同行时所遇,现在也是穿上罗裙便可扮一扮高个子女娘的模样。
    实在年岁太小,一生中所遇最深的念想都与宋沅相关,无怪乎现在如此失态。
    渡一这样想着,齐密的长睫垂落,目光落在那人青色的衣摆上。
    他不知晓的心意,自己珍藏之外,只有一样的人才能看出。
    因为一句无心夸赞,再不着除浓紫之外的颜色,因为他的喜好,今日前来刻意挽了青绿的长袖。
    与小心翼翼的过去再不相同。
    期盼他发觉,做得多刻意。
    这时候,渡一感到右手腕上的疤痕开始灼痛了,腕上的念珠此时不是平心静气的饰物,反而是降魔的武器。
    因为那个曾经深可见骨的伤疤,如今已经消失了。
    留下来的只有幻痛。
    如果佛子的肢体有缺,过往的苦修、多年的磨砺是否还有意义?
    没有,他会成为苦修士,受人敬仰的大师,但唯独不可做佛子。
    分明是为垂死的王朝祈福,谁知会被觊觎佛骨,一截枯骨于凡人便是无上珍宝,燃佛子骨血又可保富贵多少代?
    无悔受难是修行,可无人教他,引颈受戮会招善人来救,也无人教他,善人不仅善行,一双眼睛还如此温柔多情。
    会叫佛子也动心。
    以为意中人的迟钝是纯洁,原来是心里有人,目中再无他。
    那疤痕便又不痛了,因有更真的痛取而代之,渡一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口吻一如往常,似乎很是上心。
    如今要事,在于那位...薛雪,具体是如何形貌,又是在哪里走失呢?
    宋沅有些感激地笑笑,迟疑片刻,便直起身来:...借一步罢。
    谁知他刚刚起身,一个踉踉跄跄的小仙仆却扑到他腰际,白净脸蛋上通红一片,圆眼里含着泡晶莹的泪,哀哀地叫道:凝清宗的宋沅道君,请你...呜请你到灵素间一...一叙。
    宋沅连忙稳住他,见他模样惊惶,拧起眉头问道:请我一叙,何人请我?
    小仙仆身上直颤抖,磕磕绊绊地好歹说完了:他...黑衣服,身上有蝙蝠,请您...快...快去呜,救我们少宗主和乔道君的性命罢......
    什么?宋沅神色一凛,与渡一交换过视线,好,我们这就前去,你且去支会徐宗主他们。
    不成的,那小仙仆打着颤,声音细细的,他说...若是支会别人,便要我们少宗主顷刻死......
    宋沅一时怔住,猛然想起一个人,你说他衣袍上有蝙蝠纹?
    是...是啊宋道君,他拿了黑刺,往我们少宗主和乔道君的胸口一插,说宋道君...不来的话,呜,他就叫少宗主和乔道君立时死。
    好,你带我去。宋沅毫不迟疑道。
    渡一正起身,那小仙仆便弱弱道:只能...宋道君一人......
    他正待分辨梵净山有些隐蔽术法。
    宋沅却道:是巫盐,许是他已知晓我近况,知我修为全失,要来落井下石罢了,你若跟来了反而不好,去寻徐宗主商量对策才是。
    渡一的神色顿时肉眼可见地沉下。
    巫盐是他们游历十四佛国时在第三国所遇的魔头,彼时正在一小国坐着至高无上的国师之位,为人狡诈阴险、性情残忍,那小国国主爱子生来孱弱,性命垂危,愿以国师之位与一个举国所能及的条件聘求能人异士相救。
    巫盐前来,只抬一指,便将他弱子救活,国主大喜过望正待厚礼以待,却见他唇角扬起,又抬一指,伏在王子身上,喜极而泣的王后登时毙命。
    阴柔俊美、脸孔苍白的异士对国主笑起来,身后是刚刚醒来的王子绝望的哭喊,他抬起一指,王子便昏厥过去,在一片寂静中,他笑道:这便是那个条件。
    杀一个,救一个。
    他有一手黢黑邪刺,最擅破解护体金光,只要没入心口,此人是死是活全由他一念之间。
    小国之主悔恨至死,王子侥幸逃出,流浪才遇见他们二人。
    最后这个人死在宋沅手里,那副邪刺并不认主,谁使用它便是它的主人,渡一借小国微薄的佛脉施法限住他魔功半个时辰,宋沅浴血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可惜那只是个化身。
    很久以后,在宋沅遇见这个难缠的对手多次之后,他们才知晓,他便是魔族的第三皇子,巫盐。
    在过往无数次缠斗中,巫盐最爱便是逼宋沅到山穷水尽,再要他做选择。
    杀一个,放一个。
    杀谁?放谁?
    宋沅原以为自己会见着被五花大绑的徐光屹或是乔渺,结果到了灵素间一看。
    却是被五花大绑、灰头土脸的阮呈星,他本该风光无限地安坐在凝清宗席位的小师弟。
    许是考虑到他修为不在,阮呈星又动弹不得,胸口着刺,甚至用的是最低阶的锁灵绳。
    这于阮呈星无疑是极大羞辱。
    丢脸至极,他连师兄弟友爱的戏也不愿做,只闷声迅速道:要你做选择,徐光屹与乔渺在太上峰,一刻钟之内决定,你赶不过去。
    他说完,盯着宋沅的衣摆出神。
    选谁?
    师兄,在我做错事、背叛你的七年之后,你会选谁?
    小徐、渺渺:就是他咩的顶不住了哇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阮呈星:师兄,在选择的那一刻钟内,你心里想的是一定要救我,还是担心乔渺在太上峰会害怕?
    第30章
    一刻钟,既不能赶到太上峰,也难以知悉徐光屹与乔渺处境,粗浅的计谋,在此番众人皆瞩目于比斗之时倒也可用。
    你在何处受袭,可见了他模样?
    阮呈星垂眼,低声道:是在杏林中,没见着面,又将下巴一抬,示意他看身前的玉简,听不出是什么人,不过如此大胆,想是魔族中人。
    阮呈星并不知巫盐之事,能如此推断已是难得。
    一刻钟不长,但也绝计不短,宋沅沉默望他,身后小仙仆的啜泣声轻轻。
    你且等,宋沅对他道,转过身来,微蹲着轻扶那小仙仆的手臂,并不在意对方手臂僵硬、身躯颤抖,替他拭干两腮的泪珠,柔声问道,那人是在何处撞见你,又是如何托你办事的呢?
    小仙仆漆黑瞳眸仍是湿润,稚嫩嗓音细细道:是在...灵素间外,回廊拐角的小榭...
    宋沅闻言微微颔首:你且在此照看阮道君,我去小榭察看一番。
    是。
    *
    灵素间乃是天心宗内一处傍水之居,原先是与客人暂住使用,平日无甚人来往,仅仅做歌舞伎乐之用。
    本该受人胁迫惊慌万分,但宋沅神色并不紧张,踱过游廊,还垂眼瞧了一会儿鱼。
    曲沼临日波光织,游鱼寻懒摆尾迟。
    小榭门扉半掩,他蹙眉,犹豫片刻,素白手掌还是搭上,轻轻推开。
    便是一刹之间,他踏入半步,一只极其苍白、上有墨色纹路的手臂倏然横出,自他腰后穿过,重重向右方一带,撞上什么东西。
    似乎是胸膛,男子的宽厚胸膛。
    魔族身上有种气味,说起来很复杂,是一丝浅薄的微弱的血腥气,如果不是贴近魔族胸膛,绝计难以嗅见,但实在很近,墨缎之下,宋沅鼻端,明明只有一丝若有若无,却霎时令人想起尸山血海、万人枯骨的情景。
    可失去修为后,宋沅的反应就大不如前了,尤其在魔族面前,要动起手来,他便是砧板鱼肉。
    香气诱人,无人看守。
    好久不见,小道君,嘶,有肉了些。
    低柔微哑,是熟悉的嗓音。
    巫盐。
    人族惊愕地微微喘息,身躯紧绷,腰肢倒窄,魔族苍白的手臂自他腋下穿过,力道是难理解的大,右手掌向上攀援,温凉的气息却停留,喷洒在敏感的耳际,激起薄薄的一层红。
    比从前乖觉。
    亦比从前柔软,方才就多看了好几眼,面孔钝了些,眼波更柔缓,从前严于律己,束发都一丝不苟的死板,现在却随意得多,气质脱去阴郁,更显温润。
    从前是经年沾染的宗门冷香,如今是衣物暖香,经日光一碾,浓郁地流出来,香得叫人快活。
    妖异昳丽的魔族笑起来,薄而少色的嘴唇绽开,眸中有与杀人时截然不同的笑意,如同孩童找回心爱之物。
    你啊...可让我好找...
    四下无人,小榭有窗,让人如何想得见魔族的皇子会千里迢迢而来,闯进守卫森严的名门正派,却仅仅为了见名门弟子一面,揽抱交颈,做私相授受、喁喁私语的小儿女情态。
    宋沅倒不这样想,巫盐此人狡险,想来应是查验自己修为如何。
    他忍耐片刻,才道:若要谈条件,也请皇子殿下松开些。
    宋沅其实并没有那样担忧失措,他印象中与巫盐的纠葛不浅,但实在称不上什么血海深仇。
    少年时觉得受辱至深,咬牙切齿之事,如今想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无非就是巫盐拿他当作玩物戏耍,时不时给他使使绊子、吃吃苦头罢了。
    彼此也清楚,在如此盛会同时得罪三宗,若是哪位真有个一星半点儿的意外,巫盐便是插翅也难飞。
    魔族的头颅却没有挪动,掌心还放肆停留在人族的蝴蝶骨上。
    这人方才换了一件薄衫,手掌多留一会儿就被透过的体温灼烫。
    是活得好好的,暖和温热的一个人。
    宋沅不知他松了一口气。
    仿佛毫不在意自己死活也分不清场合,魔族接着抱怨地嗔语:你说你,那老不死的到了年纪该死便死了,你去给他采什么药,鬼门关走一遭,也不见那破宗门给你个长老当当。
    宋沅便又蹙眉:你...做什么这么一副熟稔面孔。
    但他其实从来算不得聪明人,原以为巫盐是有所要挟,才会独自前来,现在见其顾左右而言他,一时有些迷惑,抬手推开他。
    若是再拖延,不多时徐宗主...
    巫盐倒也不痴缠,顺从他后退几步,这才叫宋沅见他全貌,仍是苍白面孔,脸上泛些红,旁的倒寻常,左不过美貌男子,只一双眼睛不同。
    宋沅印象里巫盐总是眼帘半阖,盖住一半瞳子,尾睫纤长,随他目光流转摇颤,振翅欲飞的模样,看着是慵懒无害的,其实最危险。
    如今却瞠得厉害,望得宋沅都不自在。
    是也,指着那秃驴去搬救兵前来是罢?可你明知道,便是谁来,他踏进一步,我也可立时让你那小师弟死了。
    宋沅知他行事向来随心所欲,但也不至于胆大妄为至此,因此摇摇头道:他死了你也逃不得,你到此处总不是一心寻死来了,有所求总可以商量。
    巫盐歪了歪头,仍是笑:商量?若我就是一心求死来了呢?
    换做七年前,想要亲香貌美的小道君,可不是要抱着求死之志才能得逞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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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步步逼近,目光不自觉地游弋在人族衣领微敞所露出的玉白颈间,喉间顿觉干渴。
    宋沅后撤一步,警惕神色:何至于此?
    难不成是想来夺无字书?
    那一人前来也实在是自寻死路了。
    魔族口气却似嗔还怨,听着古怪:何至于此?小道君如今落魄,才这样语重心长、好声好气地与我这天杀的魔族劝告,若是换了七年前,只怕立时就要拔剑与我翻脸,取我性命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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