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要说的,也就是这么多了。
    她说完后,皇帝久久没有言语。
    他当初只是先帝那些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且有他那位太子皇兄珠玉在前,包括他在内的皇子皆黯然失色。
    他年少时便偷偷倾慕沈家的姑娘,可她眼里只有他的太子皇兄。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他成了新帝,也有了抉择的权利。
    因此,登基后他便册了沈氏为后。
    可没人知道,于皇帝而言,先废太子的光环太过耀眼,皇帝登基后励精图治,便是为了不让众臣觉得他文治武功皆不如废太子。
    他是皇帝,只要励精图治,便能得到朝臣的拥戴。
    可如何得到沈皇后的心,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皇帝费尽心思讨好沈皇后,甚至为了她置六宫于不顾,就为了博佳人一笑。
    两人成亲数载,倒也算得上是恩爱有加。可皇帝始终不敢问沈皇后,她心中是否有他,是否还有废太子。
    这样的话屡次到了嘴边,也屡次被皇帝咽下。他想,罢了,他们如今已经成亲了,还有了儿子,如果沈皇后还未倾心于他,那他便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他对她的情意。
    可谁能想到,他们之间没有一生。
    当废太子的画像、男子的鞋袜从沈皇后的箱笼里翻出来时,皇帝又恨又气,却也舍不得伤她分毫。
    当初沈皇后解释过那不是她的东西,但皇帝正在气头上,且打心眼里觉得沈皇后爱慕的还是废太子,或者说他内心有个最隐秘的声音在告诉他,他一辈子也比不上废太子。
    诸多因素相加,皇帝开始冷落沈皇后,频繁流连后宫。
    他在等沈皇后再来找他解释。
    可沈皇后没来。
    他再见到她时,她已经躺在床上没了生气。
    皇帝再追悔莫及,也无力回天了。
    思政殿内静寂无声,皇帝不开口,翠竹也跪在地上不敢出声。
    最后还是李中官冒着被训斥的风险,问皇帝:陛下,贤妃娘娘还在外头,您看?
    皇帝的面上看不出喜怒,又静坐半晌后,他才吩咐把段贤妃带进殿。
    饶是李中官已经跟随皇帝几十年了,这会儿也拿不准皇帝在想什么,只得按着皇帝的吩咐去唤段贤妃。
    段贤妃在殿外跪了许久,又受了寒,这会儿很有些狼狈。
    她进殿后,见皇帝面上并无愠色,全然不同于方才的暴怒,心下稍安的同时,却也不敢掉以轻心。
    她看了眼跪地不起的翠竹,斟酌地道:陛下,您可万不能听信翠竹之言啊。
    皇帝哂笑,意味深长地道:你都不知道翠竹说了些什么,就让朕别信她的?
    段贤妃语塞,不敢再吭声。
    片刻后,皇帝道:朕也不与你绕弯子了,从前你离间朕与皇后情分之事,朕已知晓,你不必辩解什么,朕不会再信。
    段贤妃怔愣片刻,随后凄然地道:陛下不听臣妾的解释,臣妾便不解释了,何况,这些事臣妾确实做了。
    若皇帝对她还有情分、还有信任,那段贤妃不会就此认输。可皇帝不信了,她再挣扎,也不过徒劳无功罢了。
    段贤妃平静地认下了此事,心中却无半点悔恨。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皇帝听完后,方才淡然的表情终究还是有了一丝裂缝。
    他想斥责段贤妃,想把她碎尸万段。可就算他这样做了,皇后也回不来了。
    更何况,当年之事,段贤妃是生了歹心,栽赃陷害,那他这个皇帝就没有半分错处吗?
    如果他能对皇后多几分信任,内心不那么卑微,那事情未必会演变成最后的悲剧。
    因此,皇帝恨段贤妃,但他也恨自己。
    段贤妃什么也不辩白了,只跪在地上磕了头,道:陛下,臣妾为权势所惑,做下的错事不止离间您与先皇后、最终导致皇后郁郁而终这一桩。仲远此番犯下大错,源头亦在臣妾此处,是臣妾告诉他,您欲退位给太子,仲远才臣妾求您,饶了他吧。
    段贤妃说到最后,已哭得撕心裂肺。皇帝想要她的命,那就拿去好了,可她的儿子还不到而立之年,他还有漫长的一生,怎么可以就这么断送了性命?
    她想求皇帝给她最后一份恩典,但皇帝却不想再看到她。
    收到皇帝的授意后,李中官忙唤了侍卫及内侍过来,强押着段贤妃离开了思政殿。
    爱子心切的段贤妃,哪怕被人挟制着离开,也不忘高声求饶,盼着皇帝能松口,能饶过萧惟。
    但最终,她还是被人带着越走越远,直至声音再也传不进思政殿。
    皇帝在短短的一夜里,经历了太多,整个人都像是苍老了十岁。
    他无力地靠在龙椅上,招手让李中官近前,与他耳语了两句。
    李中官面不改色,领命而去。
    等他离开后,皇帝复又看向还伏在地上的翠竹。
    为何今日才告诉朕这些?
    沈皇后已经薨逝十余年了,这期间,翠竹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他,为何要等到今日?
    翠竹似乎是有些担心段贤妃的处境,这会儿眼神有些游离,却也回答了皇帝
    陛下这些年宠爱贤妃母子、冷待太子殿下,奴婢纵然知道真相,也不敢对陛下言。而今晚,是最好的机会。先皇后于奴婢有恩,如今奴婢报了恩,却也背了主。奴婢有一个不情之请,不论陛下想如何处置贤妃娘娘,都让奴婢与她受同样的惩罚,否则奴婢也难以有颜面苟活于世。
    皇帝定定地看了翠竹半晌。
    今晚太过混乱,但这并不代表皇帝的脑子是混沌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难道真的会如此巧合地撞在一处?
    他不信。
    皇帝想,太子到底是长大了啊。谋划了这么多,让萧惟激愤逼宫,又掐着这个时机,把当年的事摊在他面前。
    两厢刺激之下,他不可能会饶过段贤妃与萧惟母子的。
    皇帝苦笑,不得不说,他最钟爱的儿子真的把他的心思猜得透透的。
    他相信,以萧恒的手段,本可以把今晚的事谋划得更加天衣无缝。
    但萧恒却故意露出了马脚。
    皇帝长叹,罢了,便遂了太子的意吧。
    第105章 回府
    宫里的乱, 不知为何传了些出去,但百姓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大都是随意猜测罢了。
    裴珏等人回到镇国公府时, 家中女眷皆揪心地等着。虽然已经快到子时了,也没人会那般心大地去歇息。
    一大家子,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哪怕出事的不是自个儿这一房的,但这其中的影响却也是极大的。
    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与旁人不同, 姜窈因猜到发生了何事,所以心中的忐忑不安更胜他人。
    因此, 在终于又看到裴珏那一刻, 姜窈几乎快要哭出来。
    但此处人多, 小夫妻俩遥遥相望了会儿, 并没有做太过亲近的举动。
    裴珏的几个兄长自然也是一样的。
    小辈们都谨守着礼节,乔氏身为主母,便不需要顾忌这些。
    见裴家那几个被皇帝留在宫里的男人都回来了, 乔氏便急声询问裴崇兖:国公爷,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先是有几处客栈、酒肆炸了, 后来又听说宫里也乱了, 你们都无事吧?
    裴崇兖缓缓叹气,直到回到了府里, 看到了这些熟悉的面孔, 他才有了今晚之事到底过去了的感受。
    但他无意当着这么多人谈及今晚, 尤其是那太子殿下如今还昏睡着呢, 说出来也是平白惹这些女眷忧心。
    他遂安抚着乔氏, 道:无事, 不过是些宵小之徒罢了。
    裴崇兖牵着乔氏的手, 又对诸晚辈道:更深露重,你们也都各自回房去吧。
    众人应是,各自带着妻儿回房去了。
    姜窈与裴珏并肩行在长廊上,待与其他几房人告别后,她才焦急地看向裴珏。
    裴珏知道今晚让她担心了,心中愧疚不已,他虚抱了姜窈一下,在她耳边道:虽说这是在咱们自己家中,但难免隔墙有耳。窈窈,等回了陶然居,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姜窈颔首,又问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你无事吧?
    裴珏摇头,温声道:窈窈放心,我无事。
    有了他这话,姜窈便觉得安心了许多。
    约又行了有一刻钟,两人终于回到了陶然居。
    裴珏屏退了众人,拉着姜窈进了里屋。刚一进去,他便直言:赵王在今晚,逼宫了。
    姜窈虽然已经料到了此事,但这会儿听裴珏说起,仍旧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皱眉问:为何如此突然?郎君与太子殿下事先都不知么?
    裴珏摇头。
    他确实是不知道的,但萧恒知不知道,这个就值得商榷了。
    他道:若我事先知道此事,必会提醒你,不会让你如此担心的。至于为何如此突然,兴许他就是想出其不意吧。
    先是在京中制造混乱,把众人的视线都引到爆炸和走水上去,然后再暗渡陈仓,把人运进宫。
    若非这些都是裴珏与萧恒事先谋划并知道的,萧惟未必会失败。
    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要萧惟把皇帝捏在手里,谁敢轻举妄动?
    更何况,萧惟这些年的苦心是没有白费的,朝中还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地支持他。就算他靠着逼宫登上了帝位,未必坐不稳那个位置,顶多就是为人诟病,说他得位不正
    裴珏揽了姜窈的腰肢,低头细嗅着她发间的幽香,又与她致歉:让你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姜窈靠在裴珏身上,她担心的本就是裴珏,既然他无事,其他的她也就不关心了。
    她把玩着裴珏腰间悬挂着的玉佩,微微摇了摇头,道:郎君不必如此,事情太过突然,你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怎能怪你?
    裴珏便笑:我怎么觉得,我的娘子如今越来越乖巧了,嗯?
    他笑得低沉,那声音回荡在姜窈耳边,也让她的心跳得快了几分。
    她亦与裴珏玩笑:再怎么说,我如今也是一品诰命夫人了,这年纪比旁的诰命夫人小得太多,但其他地方不能差得太多啊,比如体恤夫君。
    裴珏捏了捏她的鼻尖,笑着道:你这年纪能做一品诰命夫人的,古往今来那真是不多。不过你不必学她们,我挣的这个诰命,便是为了能让你随心所欲些的。
    姜窈不必学那些诰命夫人的端庄,她只需要活得无忧无虑就好。
    她也不需要迎合他这个做丈夫的,在他这里,她尽可以任性。
    姜窈仰头看着裴珏,露出了一个真切的笑容,她道:我知道啊。
    她本就从不认为女子应当永无止境地去迎合男子、讨好男子,尤其是夫妻之间,不应分谁尊谁卑,彼此应当相互扶持、相互敬重。
    裴珏在朝中为官,给她挣了诰命,她也在打理内宅,谁也不输谁。
    姜窈想,这也就是朝廷不允许女子为官,否则如五嫂傅氏那般的,高低也是个将军。而她,说不定也可以做个文臣来着。
    她这般想着,便又低头笑了起来。
    裴珏见她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猫,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他抬起她的下巴,在那柔软的唇上亲了亲,问她:怎么笑得这般开心?想到了什么?
    姜窈自个儿偷着乐了一会儿,最后也没瞒着裴珏,颇有些憧憬地道:郎君,你说如果女子可以为官,那该多好。
    裴珏闻言,也跟着她笑,柔声道:这也并非不可能,前朝有女将军,甚至有女子称帝,旁人诟病她牝鸡司晨,但她不也创下了一个盛世?
    姜窈知道他说的是那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却没想到裴珏竟然也推崇此事。
    她好奇地道:我还以为郎君会和旁人一般,对那位女帝批判一二呢。听郎君这意思,竟然并不反对女子为官?
    裴珏颔首,脸上的笑意却又因想着顺德府的事而有些凝滞。
    他叹着气道:窈窈可知今晚陛下为何会留我议政?是因为顺德府遭了雪灾,百姓流离失所,但官府却拒不开仓放粮,最后百姓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做出了一些世人眼中的谋乱之事。可归根结底,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只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错的是那些无良的官员。
    裴珏顿了顿,又道:所以,男子为官如何?女子为官又如何?只要为官之人心向百姓,平时不会劳民伤财、搜刮民脂民膏,百姓遇灾时,能真的让他们活下去,那便是好官,与是男子亦或是女子,并无关系。
    姜窈怔怔地看了裴珏许久,既因他不是那些腐儒之辈而心折,也因顺德府百姓的遭遇而心生愤懑。
    片刻后,她问:朝廷会把那些百姓当成叛乱之人,出兵镇压吗?
    裴珏摇头,不会,若是如此,既有违天道、亦会失了民心。
    今晚虽然因着萧惟逼宫之事,并未将顺德府的事部署下去,但皇帝已拿定了主意,要以安抚为主。
    那些百姓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不是为了对抗朝廷。只要赈灾的钱粮到了,绝大多数人不会再非得与朝廷对着干。
    姜窈闻言,遂松了口气。
    她掩唇打了个呵欠,暂且把此事抛在了脑后,又问裴珏:今晚赵王逼宫,陛下会留他的性命吗?
    裴珏微顿,而后道:会杀亲儿子的皇帝,到底是少数。咱们这位陛下,也不是残暴之人,今晚算是有惊无险。赵王的性命,本应是无虞的。但如今说不好。
    姜窈蹙眉,不解地问:郎君为何有此言?
    裴珏叹气,压低声音在姜窈耳边说了两句,直让姜窈变了脸色。
    这样的事,裴珏是不可能信口雌黄的。他能对她直言,那必定是十拿九稳的。
    姜窈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声地道:这皇室里的人,真是长了八百个心眼。
    这位太子殿下,为了置赵王于死地,当真是豁得出去。
    但未经他人之苦,便莫要随意评判他人之事。姜窈无意对萧恒的举动去评判什么,毕竟从前的十几年,他大概是真的过得十分憋屈。
    而赵王,也实在不是个省油的灯,能斩草除根,那便是最好的。
    姜窈想着想着,又叹了口气:往后阿玥就得跟这位有八百个心眼的太子殿下同床共枕,可真是苦了她了。
    照着萧恒的城府还有裴华玥对他的喜欢,那萧恒还不把裴华玥吃得死死的?
    彼之□□、吾之蜜糖,阿玥未必会觉得苦。
    姜窈想了想,倒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又打了个呵欠,有些困倦地靠在裴珏身上。
    这会儿已经夜深了,姜窈觉得困倦也是正常的,但裴珏仍问了句:今日可还觉得疲累?我临上朝前,让听琴去请了吴娘子过来,她可替你诊过脉了?怎么说的?
    方才两人的心神都在今晚的逼宫上,倒都把这事儿给忘在脑后了。
    这会儿听裴珏提起早上诊脉之事,姜窈倒有些扭捏起来。
    她支支吾吾地不开口,裴珏便急了,追问道:到底怎么了?窈窈可别瞒着我。
    姜窈抿唇,转身与裴珏相对。她双手攀上裴珏的肩,含羞带怯地道:吴娘子说,我可能有身孕了。
    裴珏:
    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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