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道:她是一个仁慈过头的人,所以我不会死。
    秦玦反驳道:她并未跟我提起过你。
    殷恒再次笑了,这次连眼睛都弯了起来:不需要她提及我,你会思她所思,方方面面都顾及周到。
    秦玦感到憋闷,他讨厌殷恒一幅万事都有把握的模样这明明是他自己才会有的模样。
    他看殷恒,越看越不顺眼,最终,冷哼了一声,不答话。
    不知怎么的,殷恒竟然想到了曾经那个出入无庸子门下的少年,当时也是这样一幅倨傲冷淡的样子,只是后来化作行尸走肉多年,殷恒早已忘了这份模样,如今见他,倒是像活了过来一般。
    时光匆匆,几年时光,足够让他感到苍老。
    他都快要忘了当大师兄是什么感觉了。
    两人对坐着沉默了一会儿,殷恒突然开口:你很爱她吗?
    秦玦把头侧回来,蹙着眉头,不答。
    殷恒笑着摇摇头,依稀有当年那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蛋模样:你告诉我,或许我能为你解惑一二。我总比你知世情一些吧。
    秦玦脸皮绷得紧紧的,半晌,吐出一句话:我不知道什么是爱。
    这个答案倒是让殷恒感到惊讶,他没想到秦会这样坦然承认,这一下,那颗大师兄的心终于活泛了过来,看着秦玦竟有些慈祥。
    那你喜欢她什么?说到这里,不得不解释一下喜欢是何物,她做什么能让你感到喜悦呢?
    这个问题理应很简单,秦玦却闷头想了一会儿,才道:她不用做什么,我都喜欢。
    他的眼神落到桌面,看着倒是面无表情的冷冽模样,但那空落落的眼神明显是在走神:我喜欢她身上的气味,我喜欢她说话的语气,还有她看我的目光她不会这样看别人,有些咬牙切齿,有些无奈,有时候还有点蠢。
    殷恒听到前面还有些触动,直到听到了最后一句,不由得额角一抽。要想讨好穆君桐,可不能在她面前说这些话。
    但他坏心地没有提醒,只是一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秦玦吐露完心思又觉得不自在,再次别开头。
    殷恒便道:世事无常,当年我想她或许能改变你,却没想到会影响那么大,所以我怕了,想要赶走她,到头来又巴巴地恳求她回来。我看不见她回来会是什么样,却知道若是她不在会是什么样,所以我冒险了。他想到自己看到的城中景象,游历十年,读过无数书卷,却不知原来一个城池可以这么快恢复平静,我赌对了。阿玦,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君王。
    秦玦才不稀罕他的认可,他说:我不想做明君仁君,我只想要她爱我。
    殷恒一腔柔软顿时噎住,半晌,他咂咂嘴:真是
    秦玦看着他,有些鄙夷:你不是说要为我解惑吗?
    殷恒心说,你这惑我可没法解,但他还是尽力挤出了一句话:多做些让她感到高兴的事。
    秦玦眉头紧锁,垂眸思索了一番,抬眸瞥了他一眼,也没说认不认同,起身,走了。
    他走后,殷恒狠狠松了口气,松弛下来后又忍不住想笑,谈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欣慰,只能感叹命运的奇妙。
    秦玦把所有事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做完了,出了高阁,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他对守备道:把国师放了。
    守备应下。
    应完了秦玦却不走,就是站在门口望天,吓得守备一动也不敢动。
    站了一会儿,终于飘走了。
    没半点叱咤风云的君主之相,在街上绕了一圈,吓得巡视的兵将愈发尽责,等到实在没地方去了,才终于回到穆君桐所在的府邸。
    穆君桐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天,秦玦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心神恍惚,不自觉地朝她走过去。
    穆君桐正在发呆中,察觉有人靠近,向那个方向投去视线。
    秦玦立刻顿住,有些忐忑,但总归是走到窗外,也不进来,仰着头问她:你想出去散散心吗?她看上去很闷。
    穆君桐不解:现在出去合适吗?刚经历过战争,想必一定很乱,不是她随便可以散心的。
    秦玦以为她是觉得他俩的身份不合适,于是他道:换上常服,我们去城外,去远一点的村庄看看,怎么样?
    穆君桐看着他。他狭长的眼眸泛着希冀的光,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不懂情爱悲苦的人却能有这么动人的明澈眸光。
    她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匆忙躲开,含糊应下:好。
    第94章
    换上粗布衣裳, 穆君桐在镜前收拾发髻,
    秦玦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对她道:我帮你梳头吧。
    他的语气没抱有多大希望, 认为穆君桐会拒绝。
    若是刁玉在场, 必定会感慨秦玦的误打误撞。穆君桐吃软不吃硬,有时候心很硬,但有时候又过度柔软。
    所以穆君桐只是一愣,透过铜镜看秦玦。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这些年他为自己梳过的发髻。她开口,本来想拒绝, 但最后还是抿了抿嘴, 嗯了一声。
    这个回应足够让秦玦受宠若惊,他愣了一下,连忙抓起桌上的木梳,生怕穆君桐反悔。
    他利落地为她拆开发髻,梳顺她的长发,冰冰凉凉的, 柔软地贴合着他的掌心, 秦玦无法自拔地迷恋这种触感。
    但他不敢一直重复梳头的这个动作, 简单梳顺以后,对她道:我为你梳这里百姓常梳的发髻吧。
    穆君桐诧异地问:你会吗?
    他答:我见过,自然就会。
    虽然两人现在关系很僵持, 但穆君桐的脸上还是露出了古怪的表情。该说不说,秦玦可是过分心灵手巧了点
    他的手掌很大,梳发髻倒一点也不耽误, 三下两除二为她梳好, 又不知从哪掏出来的发巾, 为她裹好发巾,这样一打扮,和街市上的农妇没什么区别。
    穆君桐有些惊奇,照了几下,很是满意。这个地方流行的发髻真好,打架都不会散。
    秦玦却以为她是喜欢这种样式,有些酸溜溜的,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其实郢国的发髻更适合你。他身上流着一半郢人的血,自然希望穆君桐的偏好更倾向郢国,不管这个逻辑合不合理,只要喜欢郢国,就是喜欢他的一部分。
    穆君桐一点儿也不会明白他的脑回路,只是摇头反驳道:不,我喜欢这个。
    秦玦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但穆君桐一站起来,他立刻挂上了面无表情的面具。
    两人走出府邸,也不知秦玦从哪儿弄来了一辆破旧的牛车,安排细致:坐这个出城,无人会发现我们的身份。
    穆君桐看了他一眼,一幅你认真的吗的神情。别的不说,秦玦再怎么打扮也不像是寻常百姓啊。
    秦玦垂眸:我呆在里面不出来。
    穆君桐哑然,她知道秦玦这是在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
    她感到不适应,毕竟人生有限的记忆力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就像喝惯了凉水的人,偶然饮一杯热汤,只会感觉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她有些手足无措,没再吐槽他,利落地钻进了牛车。
    牛车往外行驶,到了城门口,秦玦钻了进来,穆君桐更感觉无措了。毕竟他的表现活像自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出了城,再往外走,地面便没有那么平整了,牛车开始颠簸。
    一路走一路抖,穆君桐忍不住:要不下去步行吧?
    秦玦看着她,眸子黑魆魆的,有点失望,也有点挫败。
    穆君桐不自在地别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看自己。
    很快,秦玦敲了敲车壁,车夫将车停下。
    他道:下去吧。
    穆君桐哦了一声,跳下马车,城外空气清新,一下车就能感受到。
    穆君桐心情顿时好了不少,抬眸望去,现在还没到村庄四周,所以只能看到山坡矮丘。
    正在等秦玦下车时,却听车里传来秦玦平静无波的声音:最近的村庄大概要走两刻,我等你。
    她这才反应过来,秦玦不会下车,因为他一露面,只会让人心惊胆战,哪儿能散心呢?
    她自然是愿意一个人去散步的,但秦玦这么体贴,她又有些不自在,顿了一下,问:你不怕我逃了吗?
    说完这句话,穆君桐又有点后悔,毕竟这句话一说出口,不可避免地就要提到不愉快的事儿,两边都不痛快,何必多吵这一架呢?反正秦玦和她都心知肚明,她不会跑。
    车帘内伸出苍白的手,秦玦大概是想掀开车帘的,但他动作终究是顿住,手指抓着车帘不放开,苍白得像没有血液流过似的。
    车内传来声音:我当然怕。竟然没有岔开这个话题。
    也不知他怎么回事,竟然抓住了怕这个字眼,穆君桐明显不是想说这个。但他这么回答,又让她别扭起来。
    她干脆替他掀开了车帘,猝不及防,秦玦的眼神和她撞上。
    下来。她口气很硬,等有人了你再躲开不就成了?
    秦玦眼神放空了一瞬,表情茫然,下一刻,眼里又燃起星星点点的光火,他可不懂什么叫羞耻和尊严,立刻钻出马车:好。
    穆君桐不由得有些无语。
    两人往前走,秦玦落后半步坠着,城外极其安静,经过了战争,连鸟儿也躲了起来,所以有些清净的过头了。
    秦玦却很喜欢这种安静的感觉,似乎世间只剩下两人,他们又回到了那些紧紧依靠的夜。
    穆君桐感觉他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背后,几乎快要灼出一个洞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受不了了,转身:你为什么跟在我身后?
    秦玦有些迷茫,歪了歪头:那
    她咬牙切齿地把他扯上来,两人并肩,这下总不会用眼神戳自己的吧。
    穆君桐再次迈步,秦玦明白了她的意思,保持速度与她并肩而行。
    苍白的手指在袖子上捏了捏,那是穆君桐刚才扯过的地方,他明白这并不意味着什么。穆君桐仍然讨厌他,仍然不爱他,但他仍然为这零星半点的算不上接近的接触感到愉悦,就像滚滚刀口里尝到了一点蜜,脑子都融化了,嘴角不知不觉翘起来。
    他想,亲母终究还是错了。爱是恶鬼,惯会钻空子,攻人软肋,喃喃不休,阴魂不散,这些都对,但有一点不对,爱不是神明降下的诅咒,是救人于水火的福祉。
    若是做这些能让她不对自己冷脸,他有什么不能做到的呢?
    他忐忑地跟着穆君桐到达村庄附近。
    穆君桐记得这里,之前她赶回来的时候,这里一片荒芜,百姓早就避难去了,破败至极,像鬼村。
    可现在还未走近,就见到有人影走动。
    她有些惊讶,站定,侧身看秦玦,他正在将身上的大氅脱下,问也没问穆君桐,十分顺手地搭在了她身上。
    四处荒芜,风大。
    大氅裹住的温暖迅速笼罩着穆君桐,她闻到了秦玦身上特有的清冷味道。
    穆君桐愣了一下:我没有生病。之前都是骗他的,为了让他卸下防备心。
    秦玦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披都披了,怎么办呢。他道:哦
    穆君桐:
    两人相顾无言,穆君桐不敢同他对视太久,毕竟这双眼实在是具有蛊惑性。
    她别开头:你让人迁回来了?
    秦玦道:他们自己回来的。他带着穆君桐往前走,还有一部分是罪人家眷和奴仆,再当高门是不可能的,让她们做寻常农户,她们迫不及待地就应了。
    村庄气氛并不好,隔很远也能感觉到那种萧条的味道,但也能感铱誮觉到挣扎的生机。
    秦玦很明白穆君桐对什么感兴趣,所以他只捡这些对她说:刁玉拜入了天机门下,前几日同她师父做出了犁具,说是比以往得更省力,妇女也能推动。
    他跨过道路边的碎石,走下阡陌:无论如何,保证粮产最重要。若有瘟疫,便会伴之而生饥荒。岁大饥,人相食,人可不好吃。
    走了几步,才发现穆君桐没有跟上来。
    她站在田埂上,披着他的玄色大氅,风吹动她头上的布巾,她毫无动作,只是低头看着他。她的眼神很是复杂,像一抹春日清溪,将他那些不安与躁动全部冲散了,只剩清甜。
    秦玦心头颤了一下,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有些惶恐于这种体验。
    穆君桐只是看着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
    她很想说,人不好吃吗?你在其他时空里,可是最喜食人肉了。
    但这是绝对不可能说的,大氅柔软的领子揉着她的下颌,她躲开秦玦的视线: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又走过来,站在田埂下仰头看她。
    为什么这么做?她问,怎么突然想好好治理城池了。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就已经明白了答案。
    但她还是想等着秦玦回答。
    秦玦愣了一下,他似乎根本没想到穆君桐会问,他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的人生自在惯了,做事情还需理由吗?何须问为什么。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这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穆君桐沉默了,她点点头,心头乱糟糟的,纠缠成一团,最后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提着大氅想跳下田埂,秦玦又下意识地想来扶她。
    她哭笑不得:都说了我没生病。
    秦玦才又想起这回事,收回手,等她自己跳下来。
    她跳下来,两人又恢复了一高一低的身高差。
    因为他想扶着她,所以站得很近,穆君桐站稳后,他才退开半步: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可以过去看看。
    她问:看什么?
    秦玦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他想了一下,给了个答案:看你满意吗?
    她蹙眉,心头更乱了:什么叫看我满不满意?
    她的语气不强硬,所以不是质问,而是困惑。
    秦玦低头看她,她也会感到困惑吗?
    他道:我答应过你,会给你想要的。
    穆君桐眉眼闪过清晰的震颤,她有些慌乱地垂下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呢,若这不是我最想要的呢?
    但下一瞬她就明白,她想要什么,这个连她自己想很久也不会想明白的问题,秦玦却比她更清楚,可以立刻给出答案。
    她心头酸涩,低低应了一声。
    沉默中,秦玦在等着她离开,却见穆君桐抬头,用他难以承受的目光看着他:我不看了,我们回吧。
    秦玦心头闪过恐慌,以为她不满意了。
    她却说:我相信你。太平盛世,他一定能做得到。
    这四个字像是骨钉,穿过了秦玦的四肢肺腑,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胸膛翻涌起滚滚沸腾烫灼的热烈情绪,这里不是城外田庄,是黑夜深河,他沉了下去,头顶是漫天星辰,隔着暗沉河水熠熠生辉。
    他恍惚了一下,觉得这才是世间最可怖的咒语,有了这四个字,他什么不愿意为她做呢?就算赴汤蹈火,披沥肝胆,他也要将她想要的太平图卷呈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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