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快要溺毙的模样,清嘉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水性好,若放在寻常也敢下水的。
    但……
    畅春园内,原来宫人便都围到了贤妃那儿,在湖附近的便少之又少,便有人吼了一嗓,发觉李炎落水的也就二三。
    那几个宫人扑腾扑腾跳下了水,竟才在边缘,都上下浮沉起来——全是旱鸭子,救人更是无从谈起。
    清嘉觉得好笑滑稽,又担心李炎,却听见一旁的莫雪笙叹了口气,低声道:“麻烦。”
    明晃晃的嫌弃。
    但她仍将外衫脱了,随手仍在地上,凌空一跃,便已潜入水中。
    清嘉呼了一声,只见莫雪笙在水中时仍是潇洒模样,修长双臂一滑,足下打出漂亮流畅的水花,如银色游鱼一般,径直冲李炎游去。
    她忍不住想,这位恩公,真是十足倜傥帅气,便是女儿身,也抵挡不住。
    见李炎有救,清嘉才将心头大石放下。
    水中扑腾的李炎,心情比清嘉还要复杂。
    他来畅春园,是因昨日皇帝便耳提面命,叫他务必出现。
    待他入了宫,又有相熟的眼线来禀,说莫雪笙被皇帝宣去了御书房,并不在畅春园中。
    所以李炎才估着时间,掐着春日宴的末点来。
    谁料一至畅春园,竟是兵荒马乱的情形,贤妃说遇险,宫人四处流窜,命妇们面面相觑,也不见莫雪笙踪迹。
    他原来都打算离开,免得受牵扯,又恰好遇上清嘉与那小医女的意外,想四野僻静,无人在意,她一个孕妇若落了水,后果不堪设想,都打算出手了。
    才靠近稍寸,被人一个飞踹,竟直直落入水中。
    这下动静闹得大了,吸引了好几个宫人旁观,想要凫水上岸都不行,便只能继续佯装残废无力,在水里晃荡。
    但装残也非易事,他在湖中泡着,肺里吸了许多水,竟渐渐意识涣散起来,强忍着求生的本能,心中已将湖边上扑腾的宫人骂了千百万遍——都是饭桶。
    快撑不下去时,有条修长人影快速抵近,转瞬间,一股强劲的力道挟住他手臂,有道柔韧有力的手臂缠在他腰上,似水草一般,将他整个人自水中拉了起来。
    李炎呛出一团水,猝不及防撞入一潭似高山雪湖般深寒澄澈的眼,他讷讷道:“是你……”
    他眼神直勾勾地缠在她身上,大脑一瞬停转。
    她着雪色,云鬓垂坠,乌发红唇,分明冷丽。
    薛小寒,竟是个……女人?
    莫雪笙被他盯得不耐,皱了皱眉。
    又见他吐息虚弱,面色苍白似鬼,一双微垂的眼,汲满了水汽,氤氲细碎粼光,惨淡中竟也能透出美艳来——恰是莫雪笙最看不上的。
    一个大老爷们,娘们唧唧,女里女气。
    莫雪笙也很纳闷。
    她一心想着救人,都没看清李炎是从何处冒出来,又是为何与她撞了个正着,心中暗自评判——生得祸水脸,人也麻烦。
    但没办法,与李炎成婚,是板上钉钉之事,也只能压住烦躁,寒着脸色,点了点头:“你放松些,我带你回去。”
    李炎瞧着瘦弱,但莫雪笙在水中拖着他游走,实在费了好大力气,上岸时,极不耐烦地在他胸膛用力一推,李炎便好似卷饼一般,在岸边翻了个个。
    自湖中爬出的内宦一拥而上,哭嚎道:“四殿下——四殿下您无事罢?”
    李炎不耐,一把推开,捂着隐隐作痛的胸膛,重重地咳了几声,才将目光重新凝回莫雪笙身上,质问:“你是谁?”
    他心中其实有隐约预感,但想想都觉得荒诞。
    李炎微眯着双眸,眼神似刀锋冷厉,惨白的脸上溅了几许泥点子,显得分外狰狞,阎罗似的,那些内宦素闻四皇子恶名,皆扑腾扑腾跪下,在原地瑟瑟抖着。
    莫雪笙将气息喘匀,嫌恶地抖了抖湿淋淋的衣袍——京城贵女时兴宽袍大袖,于她而言只有碍事。
    她捋了一把头发,将漉湿的长发偏分至一侧,却听得李炎那边气势磅礴的质问,她冷笑了声,缓缓站直身子,走到李炎身前,漫不经心的:“四殿下,真猜不出我是谁么?”
    李炎心底坠了一下,暗忖世事无常,不死心地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究竟是哪位?”
    莫雪笙偏头,不可置信地笑了下,比方才开怀了些,但眼神的不屑却未加掩饰,恍若见他是傻子一般,与他对视了好一阵,才缓缓道:“臣女莫雪笙,见过四殿下。”
    此话还算恭敬,但莫雪笙连身子却若钢板一般,稍寸都不曾弯曲,她湿发别在一侧,愈发显出脖颈修长,一副傲气凛然,铁骨铮铮的做派。
    李炎心口愈发疼了起来,不住咳嗽。
    莫雪笙眼神闪了闪,默默评价:痨鬼似的。
    清嘉在旁,将这对未婚夫妻的对峙看得分明,只觉得尴尬,她抚着肚子呵呵笑了声,打圆场道:“呃……莫家姐姐,身上衣裳都湿了,不若禀明太后,换套干净衣裳罢?”
    她口气软和,又笑眼弯弯,十分甜腻,莫雪笙也很受用,面色稍缓,点了点头。
    方才经过李炎落水一事,耽搁许多,贤妃已被抬走了,太后是此次宴席主理之人,自然要主持大局,所以还在,众位命妇也回归原位。
    清嘉想,李炎落水这事,虽不讨喜,但与她无关,自己只消装作不知不解,是个局外人便好。
    清嘉腹中仍有不适之感,但现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装作一切如常,一边与莫雪笙闲谈,一边往远处花架走去。
    李炎也被扶上轮椅,在她们身后默默跟着。
    三人靠近时,众人皆侧目,不过更多是盯着浑身湿透的李炎与莫雪笙。
    清嘉与莫雪笙点头示意,才挪回容城郡主身侧。
    郡主见她归来,满脸焦急,话语如连珠炮似的:“天爷,你可算回来了,方才乱糟糟的,托人寻了你许久都见不着影子,将我吓得够呛。”
    畅春园实在太大,清嘉人生地不熟,还怀着孕,容城郡主一颗心悬了半日,她目光在清嘉身上扫视,见人外在无恙,才松了口气:“你无事便好。”
    她似乎想起什么,压低声问:“你那餐食与贤妃是一应供奉,她方才也用了血,才出的事,你是没瞧见,登时便流出好大一滩血来,连……”
    现场太血腥,郡主都不忍回想,只叹了一声:“晦气,不说那些。”
    听说贤妃发作得惨烈,清嘉反倒稍稍安心。
    若真是膳食之祸,她合该与贤妃一般才对,哪会如今都还安然,不过事关孩子,仍不能掉以轻心,她双手攀绕在郡主手臂上,凑在郡主耳侧,低声道:“母亲,我有些不舒服。”
    郡主当即抓紧她手腕,双眸瞪大,忧虑道:“怎么了?”
    清嘉只轻缓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小腹有些坠胀,隐约的不适,却又……还好,也不知是否因我多虑。”
    “不可小觑,宫中阴损招儿多着呢。”容城郡主眉头紧蹙。
    婆媳二人窃窃商量时,太后骤然发声,严肃模样:“诸位,今日之事,实为哀伤,哀家定要彻查,眼下事态未明,各位也都不好离开,请移步慈宁宫罢,若有不周到之处,请诸位包容则个,莫同我这老婆子计较。”
    待到了慈宁宫,诸位命妇都被关在偏厅,虽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却与软禁无异,想一时半会离不了宫,容城郡主私下与慈宁宫的女官传话,说清嘉身体不适,要请个太医来瞧,都被冷淡以待。
    看来,兹事体大,无论是谁的情面,太后都不会给。
    但清嘉不适愈发深重,小腹仿佛坠着一滩水,都不敢站着,只乖乖呆在位子上,如坐针毡。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清嘉听见外头有宦官高唱:“陛下驾到。”
    太后早在殿中等候,做足了皇帝会发作的准备,但撞见他气势汹汹、面黑如墨,也难免惊骇。
    皇帝早年是上过战场的,也有那六亲不认,大杀四方的时候,这些年沉迷道学,装得慈和了许多,对太后也算恭敬,如今却一副,杀神模样。
    太后掩住惊涛骇浪,并不承认贤妃出事与自己的干系,只说:“今日在场官眷,哀家皆留了下来,皇帝要差,要整顿宫禁,哀家无不配合。”
    皇帝冷哼:“配合?”
    他眸光锐利,眉目阴沉:“贤妃是吃了太后的席后,方才遭遇不测的,太后合该给朕一个交代才对,如今却只说配合?”
    太后藏于袖中的手骤然握紧,才哽着口气,佯装出还算淡然的姿态:“太医令查了半日,只翻出一本古籍说,或许,贤妃是同时服食了藜芦与丹参,才会大出血,却也没有任何依据。”
    “退一万步说,贤妃人虽在畅春园,但吃食用度皆是自备的,药膳中的丹参也是贤妃药膳方子中原来就有的,与我们何干?”
    太后凛然道:“我慈宁宫不惧严查,却也非什么罪责都能往哀家身上扣。”
    她态度犹如铁板一块,毫不认错,皇帝气得咬牙,却也无可辩驳,只捏着拳头喝了一句:“太后真是厉害!”
    二人剑拔弩张时,又有宫人来禀,说四殿下来了,皇帝虽烦闷,但考虑他要与莫家联姻,终究不耐摆了摆手:“叫进来罢。”
    李炎一入门,便一副乖巧模样:“儿臣方才见莫家小姐时,听闻贤娘娘遭遇不测,想儿臣方才也在畅春园中,也许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皇帝别了他一眼,不悦的眼神,说出的话却是:“如今你也懂事了,在旁听听罢。”
    太后与皇帝都习惯见李炎当成透明人,太后接着辩驳:“席上,信国公家的媳妇,宋祝氏,也怀着孕的,哀家还叫人将吃食换做与贤妃一致的,她人如今还好好的,足可见哀家无辜,皇帝失子是悲痛,却也不可红口白牙地诬陷老婆子呀。”
    皇帝皱了皱眉:“宋星然的媳妇?”
    太后点头,并未多言。
    但一旁的何盈玉却突然跪了下来:“陛下,太后娘娘实在无辜,如今正巧,宋祝氏也在慈宁宫,不妨做个试验,只管将她拘起来,再灌下藜芦,瞧一瞧她是何反应,究竟是不是如古籍所言,若是真的,咱们查案抓人,也好有个依据啊。”
    此话一落,殿内鸦雀无声。
    活人试验,且已明知贤妃大出血流了产,若汤药一灌下去,十有八九是会流产的。
    贤妃如今都生死不明,清嘉月份比她大,如此一来,小命不保也很可能。
    莫说李炎与宋星然交情深厚,便是泛泛之交,宋星然是阁臣、是重臣,又有爵位在身,动他家眷?这是要逼他造反么?
    此法不仅恶毒,还很昏庸。
    太后皱眉沉思半晌,低声责骂:“多嘴!你一个姑娘家家,如何想出这样阴损的法子!”
    皇帝倒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李炎便知,皇帝对此阴毒的方法,并不抵触,他刚愎自用,从来觉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宋星然实在重要,他或许还疑虑。
    何盈玉也看出皇帝的摇摆,虽被太后斥责,她也不惧,跪在地上,磕了三下响头,掷地有声道:“是,那宋祝氏是要受些委屈,但即便她流了产,又如何?”
    “贤娘娘的孩儿都没了,她又有什么福分留得住肚子?权当与小弟弟做个陪侍罢了。”
    此话一落,皇帝眉目分明颤动,竟是很动容的模样。
    李炎心里一沉,漠然道:“郡主此话,也不假。”
    何盈玉得了赞可,脊梁都直了几分,扬眉微笑,见皇帝与太后凝肃的眼神,才悻悻淡下。
    “但……”他话锋一转:“弟弟这事蹊跷,如今贤娘娘又生死未卜,也不知他是要超度,还是要陪侍,便是要陪侍,也得叫钦天监算出个合度的时辰,不好贸然行事,冲撞了贤娘娘与弟弟。”
    皇帝瞳孔骤然一缩,并不曾说话。
    皇帝笃信此道,做什么都讲究个良辰吉日,李炎观他表情,心知此话他泰半听了进去,又说:“至于宋祝氏,先单独拘起来,待钦天监算出个时间,调查也有进展,届时再定夺罢。”
    皇帝拈了一把胡须,点头,眸中有欣慰:“你如今越发懂事了。”
    意思便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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