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停了。
    李倓才打开车门,小猎犬嗅到山林间的清新气息,便忙不迭的摇着尾巴探出头去。
    “哎”李倓还试图阻拦一下这只毛绒绒的家伙,萧燕绥的一只手已经随意的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以为然的笑道:“随它去吧!不会跑远的。”
    没了李倓的阻拦,小猎犬直接便径自从马车上跃了下去,李倓也紧随其后,衣摆在他跳下时扬起一片,甚至不等赶车的仆从取下垫脚的矮凳。
    萧燕绥也已经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跟着凑到了马车的门前,她低头看了一眼踏脚的矮凳,再抬头瞧瞧正笑着朝自己伸出手的李倓,果断的伸手搭在他的掌心里,刚要理所当然的往下跳,便直接被人抱住然后往后退了两步。
    萧燕绥就梳了一个简单的马尾,长长的发梢从她的肩膀上披散下来,还有一缕发丝在飞起间刚好碰到了他的脸颊,除了那一瞬勾到了心底的痒,发尾似乎还隐约带着一丝少女身上极其清浅的柑橘气息。
    等她轻飘飘的落地时候,倒是正好避开了马车旁的脚凳那里。
    “……”那个仆从眼神复杂的看了李倓一眼,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把矮凳又收起来了。
    萧燕绥一手还按在李倓的肩膀上,落地之后,顺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示意自己已经站稳了,让他松开手。
    李倓轻轻的舒了口气,从善如流的照做,然后也稍稍后退了半步,正好将两个人几乎挨在一起的身体拉开些许距离,却依然是她一转身抬头,漆黑柔软的发丝便正好能碰触到他的下巴的位置。
    山间枫林浸染,满目火红,林子里传来几声鸟雀的鸣叫,周围的空气和脚下的泥土都还带着微凉湿润的气息。
    小猎犬似乎发现了什么,突然如同离弦的箭一样飞奔着冲了出去。
    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小猎犬的动作所打断的李倓:“……”
    萧燕绥见状倒是轻轻的笑了一声,直接拉过他的袖子就朝着小猎犬飞奔出去的方向跟了过去,“它可能发现猎物了,我们去瞧瞧。”
    “……猎物?”李倓微微有些诧异。
    “嗯,”萧燕绥的手里还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一边走还在一边笑着简单解释道:“它会自己去河里抓鱼,还会在山里抓野兔。”
    “……”短暂的缄默后,想想那只小猎犬刚刚一尾巴抽到自己腿上的力道,李倓也不由得对它刮目相看起来。
    小猎犬完全是飞奔出去的速度,萧燕绥和李倓却完全是走着跟在了后面,除了一开始还有小猎犬在山坳间穿梭传来渐行渐远的“沙沙”声响,转眼间,便已经没了踪影。
    李倓面露担忧之色,萧燕绥却是不以为然,拉着他的衣袖的手稍稍摇了摇,意有所指的轻笑道:“我们过去瞧瞧。”
    李倓一怔,瞬间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也立即跟着回应道:“好。”
    他们两人在昨日的中秋宫宴上约好今日出来,本意便是寻个安静的地方说话罢了,至于赏枫叶,只不过是捡着深秋露中的时节,随便挑选的一个比较常见的去处而已。
    当然了,即便是赏红叶,长安城外自然也有景色正好的园林聚集之地。萧燕绥出门便有意带上了小猎犬,却是从一开始,就寻了理由做好了去个少有人烟的山坳的打算。
    只不过,萧燕绥一路上都还在时不时的想万安公主的事情,李倓却是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便已经暂且放下了早先最初的目的,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身上……
    这会儿,四下定然无人,萧燕绥带来的大批护卫也都留守在后面,倒是正好可以说那些缘由复杂、牵涉众多的话语了。
    “那个,安禄山——”走出来了一小段距离之后,萧燕绥自然而然的放下了李倓的衣袖,还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护卫,确定他们都没有跟上来之后,才小小声的继续说道:“他在长安城这些时日看起来如何?”
    “……”被松开衣袖、再也察觉不到如同刚刚那般、手臂上传来的轻微拉扯之意,李倓眨了眨眼睛,正好前面的杂草树丛后面紧跟着便是一个斜坡,便顺势又拉着她的手,小心的牵引着她走过去之后,然后也没有再松开,这才开口回答道:“安禄山数月前到了长安城中,倒是自始至终都是同一副做派。”
    东宫太子李亨和宰相李林甫堪称死敌,即便李倓如今身上并无什么官职,还未开始参与朝中事务,他也清楚的知晓,安禄山刚刚回到长安城那几日,便先携重礼去拜会了李林甫一事。
    简单说了些安禄山奉上重宝,并得以认杨贵妃为义母,以及对玄宗颇为奉承,对李林甫等大臣亦是托以重礼之事后,李倓的话语稍稍停顿了一下。
    他正好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微微低头看向萧燕绥的眼睛,犹带好奇笑意的说道:“我以为你还在琢磨万安公主的心思,没想到竟然会是问我安禄山的事情。”
    萧燕绥一只手仍旧被他握着,也没想着一定要挣脱开的事情,只是随意的用另一只手摆了摆,然后道:“同安禄山相比,万安公主的事情才是真的不值一提。”
    李倓语调温柔,却带着三分揶揄的笑她,“你明明都记了这么多年了……”
    “哎?”萧燕绥眨了下眼睛,索性也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她这会儿并没有笑,一双星眸极为明亮,此时却显得尤为真情实意,“我就算记一辈子,与大唐边关安危相较,和万安公主之间的私人恩怨也都是小事了。”
    李倓怔了一下,也稍稍正色起来,“安禄山有作乱之心一事……你觉得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吧!”萧燕绥点了点头,她虽然对唐朝历史完全不够了解,不过,客观一点来说,对于历史的惯性却是懂得。
    虽然以她完全理科生的思维,再加上她在这里也一直处于衣食无忧的贵族阶层,对于大唐王朝中存在的隐忧根本弄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可是,封建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进程大体是固定的,社会矛盾的爆发想来也是迟早的事情。
    历史书上记载的“安史之乱”,即使不爆发在安禄山的身上,不把根本问题解决了,或早或晚,大唐估计还是会出现一个差不多的乱局。
    李倓拉着她的手,稍稍握紧,片刻之后,才轻声问道:“消息从何而来?”
    “王忠嗣。”总不能说是自己上辈子模糊的回忆吧,所以,萧燕绥回答得极为干脆。
    “原来是王将军吗……”李倓若有所思。
    第143章
    李倓略微停顿了一瞬, 然后才继续说道:“此前,我的确曾听闻, 王将军给圣人的奏章里, 提起过弹劾安禄山一事。”
    萧燕绥听了,却没有立刻附和,而是忍不住的琢磨, 怎么王忠嗣给玄宗的奏章,好像很多人都知道了似的。王忠嗣这是在弹劾一个同自己地位相仿的重镇节度使,难道不应该是密奏吗……
    萧燕绥虽然微微蹙着眉并不回应,不过,李倓却是继续说道:“不出意料的话, 王将军的奏章中所言,便是安禄山有作乱之心一事了。”
    萧燕绥点了点头, 她和李倓并肩走在一起, 伸手轻轻的拉开挡在面前的一从草枝后,终于轻声道:“王将军弹劾安禄山一事,在朝中竟是众人皆知吗?”
    李倓摇了摇头,“这倒不至于。”
    他毕竟出身东宫, 太子李亨虽说一直都被李林甫等人咬死了不肯松口,处境复杂, 举步维艰, 可是,身为储君,他能够接触到的朝廷中的各种秘密奏章, 其实也不在少数。
    萧燕绥这才松了口气,她也想到了太子李亨在这里面的特殊地位,尤其,祖父萧嵩也同她提到过,王忠嗣从小就和太子李亨交好,如此一来,李倓知道这么多,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萧燕绥转而又问道:“你觉得,王忠嗣弹劾安禄山一事,安禄山本人知道吗?”
    对于这个问题,李倓也稍稍犹豫了片刻,然后开口,肯定的回答道:“我猜,应该是知道的。”
    “怎么说?”萧燕绥转头看他。
    “李林甫,”李倓轻声说出了这个名字,继而简单解释道:“安禄山在长安城中,一向以性格直率冲动闻名,除了圣人喜他坦诚之外,安禄山其实并不被众多官员所接受”
    话音未落,前面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刚刚已经跑没影的小猎犬嘴里叼着一只灰色的野兔在杂草里使劲摇晃着尾巴,扑腾着就一溜小跑的又蹦跶回来了。
    萧燕绥看了自己的小猎犬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李倓,“然后呢?”
    李倓收回落在小猎犬身上的目光,认真的看向萧燕绥,然后继续说道:“唯独面对李林甫的时候,安禄山表现得颇为尊敬。”
    萧燕绥顿时了然,“王忠嗣的立场偏向于东宫,而安禄山的立场,偏向于宰相李林甫?”
    李倓点了点头,也不禁无奈笑道:“王将军近来被圣人几次斥责,也不知道该说是东宫连累了他,还是安禄山圣眷在身,圣人偏向了……”
    “都是一样的事情。”萧燕绥随口说道。
    她虽然完全不知道,在唐玄宗之后,唐朝的下一任皇帝是谁,但是,不管最终太子能否顺利继位,反正最后的赢家肯定也不会是李林甫和安禄山等人了。
    说完,萧燕绥半蹲下身来,轻轻的摸了摸小猎犬的脑袋,看着它献宝一样的叼着野兔,使劲的想要往自己的手里塞,几经推脱之后,最终还是李倓伸手,在小猎犬睁大圆碌碌的黑眼睛不甘不愿的注视下,随便从旁边的树上摘了几根较为柔韧的树枝枝条,将野兔捆上拎起来拿在手中,它才终于肯作罢了。
    萧燕绥又给小猎犬顺了顺毛,正好两个人找到了狗,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便顺着来时的方向,复又折返了回去。
    “不过,这么看来的话,短时间内,对安禄山的怀疑,怕是根本无法取信于圣人了。”萧燕绥轻声说道。
    李倓点了点头,言语间也带上了些许无奈之意,“王将军乃是圣人义子,此前又一直远在边关,圣人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只不过,这几年间,随着安禄山渐渐势大,再有圣人对东宫的怀疑,便是王将军,其实在这上也跟着吃了不小的亏。”
    萧燕绥一怔,旋即恍然。
    此前,王忠嗣能够成为四镇节度使,除了他从小在皇宫之中被玄宗抚养长大,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因为他一直都颇受玄宗的信任和重视。再加上,当时东宫处境格外艰难,王忠嗣和太子李亨之间的兄弟情谊也是非同一般,玄宗提拔他,其实也有安抚东宫之意。
    然而如今,玄宗愈发年迈,他最信任的人,也就从当年在皇宫之中长大的王忠嗣,变成了胡人出身、性格狂妄直率、在长安城中举目无亲的安禄山。
    此前,玄宗能够用王忠嗣来安抚东宫太子,如今,玄宗当然也会因为王忠嗣和太子李亨之间的私交,而对他心生怀疑……
    念及此处,萧燕绥的心中几乎是悚然一惊,下意识道:“现在这种情况,王将军最好是一封关于安禄山的奏折都不要上了!”
    李倓扯了扯嘴角,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神色,却摇摇头轻声道:“劝不动的,王将军性情耿直,忠君爱国,他既然已经认定了安禄山有问题,他就绝不会退缩的。”
    ·
    远在边关的西北大营里,王思礼紧抿着嘴唇,他才从校场上匆匆赶回来,秋深飒爽的天气里,里衣仍旧被汗水浸透。
    他伸出手,一只骨节分明、指腹犹带厚茧和刚刚不小心擦碰出来的细微伤痕的手重重的按在了王忠嗣面前的奏折上,近乎惊怒交加的质问道:“你还在弹劾安禄山?都说了多少次了,不要一直抓着这件事不放!如今在圣人面前,李林甫、张利贞一力为安禄山申辩,你以为你是在弹劾安禄山,落在旁人的眼睛,别人只道你是在为了东宫同宰相李林甫角力!”
    王忠嗣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神却意外坚定的看向王思礼,平心静气道:“安禄山虽人在长安城,可是,交界之处,有百姓来报,范阳郡内有异动。”
    王思礼直接就被气笑了,按住王忠嗣案前奏章的手越发用力,几乎要把那脆弱的纸张揉碎一般。
    “别说什么百姓来报,这话你自己信吗?你疑心安禄山,私下里派人盯着范阳郡的情况无可厚非,可是,这些怀疑若是写在奏章里,安禄山先去圣人面前哭诉一番,李林甫再反过来参你一个居心叵测,你拿什么去辩解?圣人对你和太子越发岌岌可危的信任吗?”
    王忠嗣又叹了口气,然而,他看向几近暴怒的王思礼时,眼神却称得上慈爱和温柔,“思礼,有些事情,总有人要去做的。”
    王思礼死死的盯了他一会儿,突然送开口,退后一步,眼眶带着些危险的红痕,恶狠狠道:“随你吧!”
    话音未落,他便已经气急败坏的冲出了大营。
    王忠嗣看看已经被王思礼撕扯的差不多废掉了的奏折,没办法的叹了口气,重新拿了一张抄写,眼睛里却犹带着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之意。
    王思礼出了大营之后,迅速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却是直接找到了王忠嗣的亲兵那处,那亲兵也一向同他关系好,笑呵呵的探出头来打了个招呼。
    王思礼面不改色,也跟着笑了两句之后,很快便转身,叫来了自己的心腹之人,压低声音,却意外笃定的命令道:“这几日大将军递给长安城的奏章,被他的亲兵送出城后,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全部都给我拦下来。”
    那心腹被吓了一大跳,截取王忠嗣的奏折,这罪往大里说,怕是要杀头的!
    “这——”
    王思礼漆如墨染的眼珠一眨不眨的盯着他,带着种狼一样的执拗和狠意。
    片刻后,那心腹咬着舌尖,狠狠的点了点头。
    第144章
    萧燕绥和李倓离开了不过一小会儿, 然而,仅仅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她身边带着的那些护卫, 已经开始坐立不安,面上也随之流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
    这会儿,见萧燕绥和李倓又带着小猎犬走回来了, 李倓的手中居然还拎着一只灰色的野兔,那些护卫才顿时放下心来。
    几个人凑上前来,接下来的话题倒是围绕着那只野兔展开来了。
    虽然听不懂这些护卫再说什么,不过,所有人都在对着野兔指指点点的笑着说话, 小猎犬却是看在眼里的,得到了这般多的关注, 尾巴自然也就更加使劲的摇晃着翘了起来。
    尤其是得到了萧燕绥的简单解释, 证明这野兔竟然是小猎犬肚子猎来了,这些护卫看向小猎犬的眼神就更感兴趣了。
    李倓随便把手里拎着的野兔交给了一旁的护卫,他和萧燕绥来这里打着的名号是赏枫叶,不过, 刚刚聊到了王忠嗣的事情,再加上安禄山这个潜藏的危机, 两个人的心情其实多多少少都有些受到影响。
    只不过, 除了这些关系天下的朝中局势,李倓其实更惦记着萧燕绥,想到她才说过的, 不久之后就又要回老家的事情,离别在即,能够彼此相处的时间却又太短,念及此处,李倓便迅速打起了精神,同萧燕绥坐在一处后,稍稍转过头来时,看向她的眼神里都带着温柔的笑意。
    “关于万安公主的事情,你有没有别的线索?”萧燕绥的护卫就在不远处,李倓自然也就把声音放得很低。
    萧燕绥沉吟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只是道:“我知道的,应该都同你说过了。”
    过了一会儿,萧燕绥却突然又想了一件事,“对了,西明寺里面的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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