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活够了。”凤小金道,“倘若没有云悠与阿乐,我早就该死,在他将我制成不老不死的怪物时,就该一死了之。”他闭着眼睛,“我抢了那批银粮,只想让那姓谭的痛不欲生,至于灾民的死,我那时不在乎,此时竟也不在乎,你说说,像我这样天生为恶的人,是不是该死?”
    刘恒畅沉默半晌,道:“灾民总是无辜的。”
    “所以,你该活,我不该。”凤小金惨笑一声,“但云悠与阿乐,他们还小,或许……或许还能有机会看看正常人眼里的天地呢,哪怕只看一眼,看过了再死,也要强过我千百倍。”
    他说着话,又将头转向刘恒畅:“这段时间,多谢你。”
    “是我该多谢凤公子。”刘恒畅如实道,“否则我怕是早已暴露身份,被丢入了万蛊坑中。凤公子虽自称无视善恶,屠戮生灵,但至少在这件事上,是真的帮了我。”
    “那就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善待云悠与阿乐吧。”凤小金撑着坐起来,从袖中取出一瓶药。刘恒畅见状一愣,问道:“这是何——”
    话未说完,凤小金就已经将瓶中物一饮而尽,而后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僵硬古怪地向外走去。
    刘恒畅大惊,赶忙追上前:“凤公子!”
    凤小金反手一挥,将他整个人打飞至一旁。
    刘恒畅被摔得七荤八素,忍痛问:“凤公子要去何处?”
    凤小金打开机关门,看着外头刺目的阳光:“去向木辙讨回我应讨的债。”
    第122章
    在西南驻军的进攻之下, 这片密林犹如一只四处漏水的筛子,白福教的信徒们被冲刷得七零八落,道道关卡皆溃败失守, 凶猛的兽群被梁戍用巨弩击退, 而竖立在峡谷之间的奇花毒网, 亦被苦宥连拔除,火油似瀑布倾泻, “轰”一声,燃起一片冲天火光!
    惨叫声不绝于耳,柳弦安跟在军医的队伍里, 将伤者转移到后方安全处。阿宁道:“公子还是去王爷那头吧, 这里我会安排妥当。”
    “好。”柳弦安将手中的药包交给他, 自己翻身上马, 转身问,“王爷现在何处?”
    “玉苍屏。”御前侍卫道,“南边, 途中有一片密林,恐有危险,若想直接穿越, 需得多加留意。”
    柳弦安下令:“就走密林,节省时间。”
    银白战马带着他, 迈开四蹄,轻巧越过林间枯藤古木,御前侍卫紧随其后。一行人越往里走, 空气中的白瘴便越深重, 各种毒虫鼠蚁顶着落叶飞速爬开,毒蛇盘于树梢, 张开大嘴吐着信子,口中流出浓厚的黏液来,本欲贪婪捕食,却在感觉到柳弦安身上的药物香气后,纷纷缩回逃走。
    前方,一群黑色的怪鸟也“扑棱棱”地被惊飞。
    御前侍卫敏锐地觉察出异常,抬手示意整支队伍停下。柳弦安收紧马缰,微微皱眉,也侧耳细听,树林里藏着人,而且数量不算少,重重声响窸窣汇聚,与古怪的风声搅在一起,其中有刀剑轻微出鞘音,也有男人们故意压低的粗重喘息。
    再后来,又多了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御前侍卫极有默契,齐齐挥手拔刀,锃锃金鸣寒光响!而与此同时,林中的人也“哗啦啦”涌了出来!这是一支白福教的信徒,或许是落败要逃,又或许是要赶往别处支援,总之双方就在这片寂静的林子里,来了个狭路相逢。
    对方人数不少,御前侍卫护在柳弦安身前,侧头问:“公子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柳弦安松开马缰,让战马带着自己前行两步,阳光穿透古木,落在他的银白战甲上,映出一圈柔和微光,使得整个人越发似美玉剔透。那些信徒何时见过这种画中仙一般的俊秀人物,一时竟踟蹰下来,犹豫着未再往前,其中一人在后退时,更不慎将手中长刀滑落,“当啷”一声重重砸在巨石上,闹出来的动静不说旁人,先将他自己吓了一跳,心中紧张,膝盖发软,干脆直接跪在了地上。
    他这一跪,身边有机灵的,不愿打的,也就跟着一起跪。行军作战最忌士气溃散,现在两方初一相遇,一句话还没说,己方却已经呼啦啦矮了对方一头,这还有何可争?于是又有一批人弃刀投降。最后只剩下那些骨头硬,脑子也如榆木的,还在喊“白福佛母”,结果没来得及“佛”出后两句,就已经被冷冷截断话头。
    柳弦安于万丈阳光中俯视对方,不悦道:“且不说你那佛母是否真的存在,就算有,她也是极度的贪婪丑陋,由降世一刻起,便搅得整片西南鸡犬不宁,乱天之经逆物之情,蛊惑万千信徒不事生产,使得原本肥沃的良田里生满野草,向上亏蚀山川日月,向下扰乱四时节气,简直无德无道至极点!你们再看看自己,正值壮年,却无家无业,成日里畏畏缩缩藏在密林之中,哪里还有半分人样?白福佛母确实是该保佑你,因为西南的傻子总共就这么多,她只要稍微有点脑子,也该知道当将你省着点用。”
    他声音清冽如冷泉,骂人时亦姿态优雅,吐字清晰似玉石相击,好听,但听得人简直喘不过气。御前侍卫抬手举刀,指着最后那群站着的人,寒声道:“要么降,要么死!”
    最后众人还是降了,因为很明显,白福佛母并不比眼前这位银甲公子更像神仙,而且自己也打不过对方的精兵。
    “我还有事,没空带你们离开。”柳弦安将所有人的面孔一张一张挨个看过去,“你们就在此处等着,今日内自会有琰军前来接手安排。”
    他拉着马缰,继续向着林地另一头而去,留下白福教的信徒面面相觑,都傻了,这……怎么也不留个人看管我们,就这么走了?那傻子才会留在原地继续等着。一人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才往外迈了一步,就见柳弦安又回过头,道:“他若是跑了,我就找剩下的四百二十一个人要,跑十个,就由余下的四百一十二个人去抓,若你们四百二十二人都跑了,那便一律按军规论处。”
    言毕,不再耽误,振臂一挥,如利箭离开密林,风吹得白色衣摆高高扬起,御林军的第一要务便是保护他,自然也不会在这群信徒身上浪费时间,个个策马紧随,心里却想着,如此一人,怪不得能将骁王殿下治得人服服帖帖,啊,确实厉害,确实厉害!
    头一回见到靠嘴皮子退敌的。
    不过或许也不仅仅是嘴皮子,毕竟柳二公子套上战甲,当真像个自带圣光的神仙,举手投足溢彩流光,看起来像是时时都要奔着九万里长空而去,很有几分威慑力。
    太吓人了,得给骁王殿下看牢一些。
    而那些信徒们也停住了脚步,他们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共有多少人,所以先互相数了数,数了四五遍才数明白,真的是四百二十二。
    “那,那还走吗?”
    “……”
    现场一片静默。
    没人再提走的事,因为谁都知道,那位骁王殿下的军规极为严苛,逃了再被寻回,不死也得脱层皮。
    于是还真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地上。
    玉苍屏一带,正巨石如滚雷,跌在地上,砸了个地裂天崩。
    这是白福教最后的壁垒,而大琰的七路人马也已将周围清剿得七七八八,众多头目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只剩下一个木辙。
    他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杀人只驱策乌蒙云悠等一众杀手,活像个不通武学的斯文人,现在才第一回 拿出尘封已久的兵器,是两把蛇形长刀。
    第一波攻上前的琰军被震落山崖,梁戍飞身接住一名兵士,将他丢入人群中,自己拔剑出鞘,直取木辙面门而去!
    对方似灵蛇闪身避让,冷笑道:“骁王殿下果真同传闻中一般,用兵如神,狠戾嗜血。”
    “对你这种邪魔头子,哪怕凌迟处死,血祭整片西南,亦不为过。”梁戍道,“本王今日便来取你的命!”
    木辙并不想死,但哪怕要死,他也要拉着眼前的人一起死。山野间的血已经将泥土都染红了,白福佛母的呼声由刚开始的山海咆哮,变成眼下稀稀拉拉的叫喊,而很快的,就连这份稀稀拉拉也会被琰军的长枪挑断。白福教大势已去,自己苦心经营十余年的大业亦如广厦倾覆,昔日的风光与雄心,如今终化作一片虚幻泡影。
    自己再也没有下一个十几二十年,去构建一份新的事业了,无法长驱直入攻进梦都王城,坐上梦寐以求的王位,也就无法将心上人奉为天下之母。她生时是为人鄙夷的娼妓,死后也将是为人鄙夷的娼妓,往后人们在提起盈玉颜三个字时,永远都会将她与皮肉生意连在一起,语调也会带着十成十的轻薄下流。
    她再也没法成为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这个认知使木辙感到了铺天盖地的恐惧,而这铺天盖地的恐惧,很快又化为了铺天盖地的愤怒。
    他看着梁戍,一字一句道:“好,那我就杀了你,为我的阿盈报仇!”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两把蛇形大刀如同有了生命一般,竟发出震颤与嘶吼。高林从未见过这邪门套路,忙高声道:“王爷小心!”
    梁戍握紧剑柄,他当初曾亲眼目睹了谭府的惨状,又岂是“尸横遍野”四字所能概括,那时死去的不仅仅有谭家人,还有许多护院与侍卫,能在一夜之间屠戮这百余条人命,对方的功夫理应高到邪门。
    更何况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十几年后的凶手,只会更加深不可测。
    木辙挥刀咆哮,带着对心上人的自我感动,像杀红了眼的野兽,只想将眼前这摧毁了自己圆满计划的人彻底撕碎,他内力似毒蛇横扫,梁戍腾身避让,手中寒光刺目。
    “轰!”
    碰撞出惊天动地的巨音。
    常小秋收拾完了眼前一群邪教徒,片刻不歇地,也策马驰向山腰,原想助梁戍一臂之力,可人还未走到跟前,就被程素月凌空一把拎走,战马受惊跌落下山,摔断了一条后腿,而紧随其后的,就是木辙那把形状恐怖的刀,“砰”一声插在先前他待的地方。
    少年惊出一身冷汗,程素月抬手一剑欲挡,锋刃却“当啷”被斩为两截!眼见木辙又要砍下第二剑,关键时刻,幸有梁戍及时赶到,他长剑贯日,在木辙肩上留下一道深深血槽,对方却像失去痛觉一般,反倒回身阴森诡异地笑。
    草丛中有细细沙沙的声响。
    像是被血腥味催生了毒花,整片大地突然都变得不安稳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要蓬勃生出。梁戍眉峰一皱,将程素月与常小秋一掌送至安全处,同时反手一剑,一条毒蛇似软绵绵的面条,落在了草丛上。
    其余蛇虫立刻蜂拥而至,将同伴啃噬得只剩下一条惨白的,细细的骨架。
    高林远远地没看清:“地上是什么东西?”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取出千里镜一观,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第123章
    这片林地早已被许多人的血染成了赤褐色, 腥臊味从大地深处散出,几乎要在空气中凝固成湿黏实体,使每一个身在其中的正常人都几欲作呕, 同时却又引得大批与之同样湿腐的蛊蛇蠢蠢欲动, 肮脏的头颅裹着黏液自地洞内钻出, 碧眼毒牙,“嘶嘶”吐着涎液。
    从高林的千里镜望去, 只觉地上生出了无数柔软的赤色鼓包,如雨后春笋密密麻麻,他后背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单脚一踢马腹赶过去。梁戍身上虽说佩戴着柳弦安配制的驱毒散, 但对这些细细的蛊蛇却似乎全无用处, 它们先是盘踞在木辙身侧, 再沿着他的小腿缓缓向上爬,一眼看去,就好像是套了一件会蠕动的盔甲。
    常小秋面色发白, 险些吐了出来,虽说邪教多有邪门歪道,但这画面未免也太令人作呕了些, 他撑着站起来,想上前帮忙, 却被程素月拦住,沉声道:“你躲不过那些蛇,去西侧对敌。”
    “可王爷……”常小秋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点头, “好。”
    他拖着伤腿翻身上马,去了西侧, 同时不忘回头看一眼,恰赶上梁戍地裂天崩的一剑。
    千钧内力横扫,震得整座山体如被炸药引燃,红色小蛇“噼里啪啦”地自空中往下落,血污喷溅,而这显然越发激怒了蛇群,它们甚至不用靠着木辙驱使,便主动朝着梁戍扑去!
    “王爷!”高林及时赶到,挥剑扫落一片蛇雨。木辙带着满身毒物,挪动着步伐,缓缓朝两人走来,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僵硬的笑,如同他一手壮大的白福教一般,邪门诡异。梁戍没等对方靠近,率先举剑杀上前去,他身姿如游龙,在空中腾挪翻转,手中寒光直直削向木辙的头颅!
    “当啷”一声巨响,木辙手中的剑被震落一把,他手臂微微发麻,整个人向后飞掠,脚在地上蹬出了深深一条痕迹,但身上的蛊蛇却在他停下脚步的一瞬间,似脱弦利箭射向对面!
    新一批的蛊蛇很快又爬上了木辙的身体。
    高林被铺天盖地的毒物逼得不得不暂时撤离,梁戍持剑砍断一棵小树,用剑身卷起树冠抡圆一扫,树上立刻横七竖八被缠满了毒蛇。他未有片刻停歇,在扫清障碍后,直接再度攻向木辙,两把绝世兵器相撞,那些毒蛇趁机沿着剑身攀附过来,梁戍手腕一转,将其纷纷绞为两截。
    木辙猛地往前一推!
    一股诡异的内力穿透剑身,似无形利箭直逼脉门!梁戍却未后撤,而是硬碰硬地攻了回去,他内力强大到几乎能摧毁一座巨崖,此时自不会被这老毒物逼退,木辙的嘴角果然渗出新的血迹,但他也知道了新的秘密。
    “你还有伤在身。”木辙说,他干哑阴森地笑着,“自寻死路!”
    随着话音落下,他浑身一震,蛊蛇听懂了他的命令,旋即绷直身体扑向对面!梁戍余光瞥了一眼,地上至少还有千余条一模一样的毒物,如此一批一批斩杀总不是办法,于是他改变策略,在闪躲时一脚踩上木辙肩头,“咔嚓”一声,活生生卸了对方一条手臂。
    血腥味瞬时越发浓厚,木辙已无痛觉,他张开另一只手臂,似残缺的秃鹫扑向梁戍,蛊蛇紧紧追随着他的血液,终于有一条缠上了梁戍的腿,张开了细细的毒牙。
    “王爷!”程素月高声提醒。
    梁戍一剑将其挑落,却也因此被木辙击中前胸,心头旧伤加新伤,使他喉咙泛起一股甜腥,在落地时险些站立不稳,被迫将深深插入地下。
    程素月与高林想赶来相助,却被木辙驱使的蛇群击退。梁戍抬起头,咬牙握紧剑柄,用尽最后的力气奋力一扫!
    “轰!”
    冲天而起的碎石与沙尘模糊了现场每一个人的双眼,木辙看着蛇群中的梁戍,继续嘶哑地笑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玉哨,凑在唇边正欲吹响,整个人却“砰”地一声,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
    凤小金拖着他,一路不知撞断了多少棵树,蛊蛇纷纷爬向他的身体,咬的皮肉几乎对穿,凤小金却像丝毫觉察不到痛苦一般。风吹落了他的银色面具,除了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他的整张脸已是血污遍布,伤口纵横。木辙瞪大眼睛看着他,口中涌出鲜血,也涌出痛苦而又不可置信的嘶吼,他道:“你……你不是……”
    凤小金将脸贴近他,强迫他看清这张丑陋的脸,血淋淋漓漓地往下落着,笑容嘲讽而又惨白。
    “你再也得不到她了。”他恶毒地说,“哪怕是到了地府,这张脸也没了,彻底没了。”
    木辙慌乱道:“不……不!”
    他伸出手,想要抚平对方脸上的伤口,却被一剑刺穿心口,最终在“心上人”血肉模糊的注视下,彻底咽了气。
    凤小金将他瘫软的尸体丢到地上,自己摇摇晃晃走到别处,方才“噗通”跪在地上,垂下头,也死了。
    程素月扶着梁戍离开蛇群,高林从近处调来火油,在林地间燃起一场大火。
    烤腥肉的味道令人作呕,远远飘散到林地另一端,柳弦安抬头看着上头隐隐浮动的红光,也有些着急,御林军其实是很相信自家王爷武力的,于是刚想上去劝两句,银白战马却已经跑得只剩下了一道影子。
    “……”
    “追追,快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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