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他说话间,胭脂直接扭转身形,毫不犹豫地朝着河道纵身一跃。
    她疯了。
    盛云锦脑子嗡嗡,满是不可置信。
    胭脂纵身而下时预想到盛云锦此刻的反应,悲凉中不免自嘲地笑笑,都说她这人没什么骨气,那她这回算不算一次自我证明?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谢留。
    本该回到阁楼上受追捧的风流人物,突然立在一艘船头上,身后的随从手持火把,那摇曳的橘色火焰是近处暗中唯一能发现的光。
    四目相对。
    胭脂落水前与谢留冰冷的视线碰撞在一起,她猝然愣怔,下一瞬微敛的笑容不知不觉又出现在面庞上。
    谢留被她笑得呼吸轻窒,胸腔微震,紧抿的嘴唇张开,“……”
    最后只见胭脂如一颗轻缈的石子,当着谢留的面错身坠入河水中,泛起一圈又一圈混乱的涟漪。
    在胭脂消失的刹那间,同一艘船上的人对这道突如其来落下的黑影,还仿如看到了错觉。
    直到画舫上传来怒不可及的呼唤声,才让人意识到是有人真的坠河了。
    这大冷天,冬夜至寒至极,水里更不消说,冰凉刺骨。
    水流看似没有波动,实则湍急危险。
    周围的水没有一丝缝隙地包裹着胭脂,她感到窒息之际便不断开始吞咽,河水从口腔蹿到胭脂口鼻耳朵里。
    除了难受,她更多的是感觉到了解脱,她固执地认为,今夜盛云锦跟谢留看到她的所作所为后,该知晓她不是轻易就任他们摆布的人了吧。
    但愿谢留知道后,心中能对她的印象好一些。
    她不是没骨气,也不是一个真正怕死的人。
    而是到了该做抉择的地步,她会遵循自己的想法去做决定。
    希望看在她保住自身名节的份上,在她死后谢留能继续为陈家平反,只要……只要从罪名上抹去就好了。
    就在胭脂浑浑噩噩胡思乱想间,好像河道上又有人跳下水了。
    那一幕引起对岸酒楼的注意,喧嚣声如火苗般,在围栏后聚集的人群中逐步燎燃。
    过了许久。
    久到岸上看热闹的人都忍不住要散去,终于有人从水面冒出头。
    已经开始远离的画舫上,盛云锦藉着火把的光亮看到了窜出来的谢留,他怀里空空如也,双臂开展,推出的都是波痕。
    隔着距离,谢留冷白的俊脸在夜色中犹如一具行尸,他阴鸷幽邃的目光充满杀气的穿梭过船只,直直地落在与护卫在一块的盛云锦身上。
    水下没有寻到胭脂踪迹,自那天起,她一如消失一样,彻底不存于在这世上。
    第40章
    骤然出现的雷雨轰鸣,让书房里打盹的谢愠一个打挺,直起腰身迷茫而喘不过气地瞪着窗外的暗沉的天色。
    鼻间接连容纳着暴风雨里传来的泥土腥气,听到动静的随从掌灯进来探查,关心地问:“二郎吓着了吗?外头落雨了,电光正闪着呢。”
    谢愠是出了一额头的虚汗,他是做梦,梦见京都河道垮塌了,数日过后坠河的尸体都浮了出来。
    一脸乌青,面容腐烂,肿胀不堪……形成触目惊心的巨人观,正睁眼死不瞑目地盯着他,耳边仿佛还能听见无声的朝他索命的呐喊。
    “我兄回来了么。”
    得到满脸难色的回应,原本习读书卷的谢愠待坐了会,却字字难以入眼,心里的歉疚不安折磨得他离开桌案。
    “二郎要出去?雨大,天很快要黑了,还是……”话音随着谢愠从出走的身影渐渐消散,怎么劝说都无用的随从只有拿上伞具急急忙忙跟上。
    得知谢留不在军营,而是去巡山打猎的谢愠呆愣了会,失了几分精神气,打算打道回府的他转身便碰到了宋霄炼与徐亦尘的人马。
    “这不是谢二吗。”
    宋霄炼把马匹交给下属,走到失魂落魄的少年跟前,“来找灵官?”
    徐亦尘也围过来,“你兄不在这,你遇到何事了。”
    谢愠远不如他们高,自从救回来后就一直处于消瘦状态,不怎么长肉,少年清隽的姿态越发鲜明。
    “没什么事,只是我兄好些日子没归家了,我……”
    谢留与谢愠之间关系一直颇僵,知晓内情的宋徐二人相觑一眼,由宋霄炼嬉皮笑脸地搭上谢愠的肩头,“你又不是奶娃娃,还粘你兄作甚。晚食用了没,走,跟我们进去。”
    雨还在下,地上泥土都被浸润,空气中都是一片雾茫茫的灰尘。
    过了一个时辰,衣裳都被火烘干的谢愠才听到外头传来谢留回来的声音。
    站在过道上,看见身负铁链佝偻着被赶进牢房几道灰影,谢愠没错过那些人身上新添的箭痕伤口,当下明白了所谓的“打猎”真正意味着什么。
    就在他呆望的间隙中,其中一个因为姿态慢吞引起士兵不满的囚犯,被狠狠一脚毫不留情地踹到在地,很快满是倒刺的鞭子便挥舞起来。
    而谢留不知不觉出现在谢愠身旁,他就像十分习以为常一样,面对那阵阵惨叫没有流露出一丝不忍怜悯。
    谢留:“怎么来这了。”
    谢愠还痴痴地没收回目光,“那些人……”
    “那些?”谢留语气平平到一定程度,理所当然的说法让谢愠浑身一麻,“死囚。放心,过几日会让他们死得其所。”
    能被判死刑的,定然是些十恶不赦或是犯了重罪的人。
    但让谢愠心情沉重的是他兄对他们的态度,自从胭脂坠河寻不到踪迹,他被救出来,谢留就彻底性情大变。
    他看所有人的眼神都蕴藏着一层寒意,所有人,连谢愠也不意外。
    如果不是谢愠与他有血缘,与他有着兄弟的身份,于谢留来说,怕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不被他放在眼中的普通人。
    被谢愠视作越来越冷情的人上人的谢留侧目过来,他扯了下唇,露出一丝微笑,但实际看上去除了令人畏惧敬畏,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平和。
    但谢留自认平和地道:“谢昌说你魇着了。做了什么梦?”
    谢昌就是谢愠的随从,因为忠心更是将他从盛云锦那救出来而被赐了主家的姓。
    以后就是谢家的家仆,谢家昌荣底下人便昌荣。
    谢留一问,谢愠却忽然不知该不该说了。
    他该知道他身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兄,如今的谢留对什么事都有种要绝对掌控的霸道。
    哪怕是他唯一的弟弟,谢愠事无钜细的动静都在他的掌握中。
    然而犹如有一把枷锁桎梏在肩上的谢愠却对此毫无怨言,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他有开脱推辞不掉的责任。
    如果不是那日他趁他兄不在家,偏要诱惑胭脂出门,后来也不出现二人都被绑的事。
    谢留那时并不是毫不知情,至少谢愠清楚,要不是绑他的人里面有兄长的亲兵伪装跟了过来,他早因盛云锦的报复也被打断腿了。
    而盛云锦那头之所以留他性命自然是为了更好要挟谢留,不过小小书生哪有能耐做那么多的安排,一切依照的不过是庞家那边的授意指使。
    琅轩王摆宴那日,正是最后一次表面上心平气和谈判的机会。
    不想胭脂没等来谢留相救,就被盛云锦逼迫地跳河,生死不知。
    回想当初阿翁死后,他们一行人在谢府逼迫胭脂与他兄签下和离书,与又逼她远走京都有什么区别?
    直到人死,谢愠才感觉到一种后悔默默涌入心头。
    可当他提起“胭脂”这个名字时,在谢留跟前仿佛变成了什么忌讳。
    谢愠艰难地叙说自己“看见”的,“……会不会,是她来托梦……要不要等雨停明日一早就到河面上找……”
    “托什么梦?”
    谢留语调透着一股温冷的潮湿之意,没有起伏地道:“她死了么?你见到她尸首了?她和你说她葬身河底了?”
    谢愠被几句问话震慑得呆若木鸡。
    谢留:“我都没梦见她,你有什么值得她托梦的。”
    谢留这番不留情面,近乎劈头盖脸的训斥,无异于是在向谢愠宣告,他不信胭脂就这么死了。
    甚至连谢愠提,都隐隐泄露出不耐的阴唳之色。
    怔怔对视着他兄不苟言笑,警告意味浓重的乌漆眼珠,谢愠面红耳赤之余,更多了道匪夷所思的困惑。
    他不觉得兄长是那么将事事都往好处想的人,他该知道无论怎么躲避,运河的水那么深,是掉进去都会毙命的下场。
    他怎会觉得胭脂真的没有死呢?
    没有死,便连衣冠冢都不给她立。
    “……阿兄,难道你想她做个荒郊野鬼,食不到香火入不去轮回吗。”
    谢愠鼓起绝大的勇气朝谢留说出心底的话,“既然寻不到她,就早日为她下葬吧阿兄,已经数日多了,人死大忌,就让她早日轮回,别做个孤魂野鬼。”
    谢留:“谢愠。”
    谢愠畏惧地仰头,面对那只谢留已经抬起来只差挥下的手,他忍不住闭上眼,“阿兄,你打,打我,我也是要……”
    谢留:“你是儿郎,我不打你脸。”
    扇脸是弱质之流做的事,谢留教谢愠知道儿郎与儿郎之间说错话的下场该是什么样的。
    那一刻谢愠惶恐地以为他要被他兄打死了。
    他终于明白谢留挥出的拳头该有多么重,而他一个少年郎与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之间有一道这个年纪无法跨越的沟壑。
    现在的谢留就是一座矗立在谢愠跟前,永远攀爬压倒不过的大山,那般强大沉重。
    窗户后的宋霄炼眼皮跳个不停,心有余悸地朝屋内呆坐的徐亦尘道:“这打法,灵官是想弄死他弟么。”
    “徐亦尘!你还愣什么,他们兄弟阋强了!”
    “灵官——”
    “谢灵官,够了!”
    待到宋霄炼跟徐亦尘出来劝和制止,正好撞上谢愠出手反抗谢留,最后不敌兄长被丢到屋外泥坑的一幕。
    谢留目光横扫他们,继而对着吃了满嘴泥水,浑身扭曲在地的谢愠道:“我不会给她立衣冠冢。”
    “她要是做了鬼,你让她千万记得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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