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心底的大石好似突然提到嗓子眼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麻烦,要不我也下车一起推吧?马车内的人无知无觉地开口询问。
    孙长风在谢留倏然策马朝他过来时,浑身都僵硬地挤出一声,不。
    得到回应的胭脂怔愣了一瞬,其实她清楚她力小帮不上什么忙,但好歹如果下车的话,还是能减轻一些份量的。
    不知道孙长风为何这么坚定地拒绝,而且声腔听起来有点异样。
    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事?
    谢留在马背显得高高在上,他俯视着见他过来,脸色颇为警惕尴尬的孙长风,问:需要什么帮手。
    仅一辆车马之遥,谢留一句轻淡的问话就叫孙长风汗流浃背。
    他不知道谢留会不会察觉到马车里藏的人,但方才还说话的声音就如断了弦的筝,此刻安静无声。
    在充满压力的注视之下,孙长风艰难道:车轱辘陷入土坑,想办法让它出来即可大人愿助力的话
    谢留:我见过你?
    他眯眼。
    气势如虹,审视的目光在将瞬间哑然的孙长风一点点打量,若是不相识,你怎么知道本将身份。
    见他语塞不敢答话,谢留颇有些怪异的心灵福至地将视线挪到他身后的车门上,里面什么人?
    此刻间,不管是里是外的人都绷紧了脑子里的那根弦。
    谢留当场命令,把门打开。
    亦或是里面的人出来。
    第42章
    谢留此话一出,孙长风如临大敌,下意识就想看车里人的反应。
    还好,车门稳稳地关着,没有突如其来一只手从里将它推开。这是不是说明,她也不想见他?
    孙长风缓和了神色,忽略掉鼻尖上的汗珠,他那张俊朗的面庞在他人眼里显得忠厚笨拙,像是不大懂谢留话里的意思一样。
    不知哪儿得罪了他,诚惶诚恐,又表露出几分尴尬的犹豫。
    孙长风:内里是小人新婚的阿姊,怀有身孕,不便动身还请大人免了她下马
    谢留要的人就在这里。
    然而胭脂是女子,就算再爱慕,孙长风也不会趁这个帮忙的机会,说她是自己的妇人。
    这算是占便宜,而且有些恬不知耻。
    斯文老实点的读书人干不来。
    小人曾经在城内见过大人出行,大人若执意想看,小人这就将车门打开。
    他转身朝马车靠近,掌心搭在把手上,只消轻轻一拉,内里的情况便会现行。
    孙长风紧紧闭上眼,心一横。
    这时亲兵的呼声传来,他终于卸力般松了口气。
    得知谢愠吐了口血,体力不支晕倒了,不过转瞬,谢留就策马掉头走了。
    看来是虚惊一场。
    孙长风在觉得这么远的距离,谢留应该听不到他说什么的时候,站在马车外道:放心,他不知道是你。
    孙长风嗓音坚定,有种宽厚的力量。
    呆坐在里头,畏寒的人的后背已经悄悄汗湿了,胭脂解开披风,将刚才因为紧张而拉低的帽檐摘下,吐出一口浊气,满眼复杂的目光。
    即便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刚才发生的事就足矣让人胆战心惊了。
    很奇怪的是,她从来没对人说过,她如今对谢留的想法,更没提过要不要见他。
    孙长风竟能替她把握住了,胭脂心神安定了片刻的同时,也就没有觉得孙长风这么做,是在阻止谢留与她相见。
    很快车外又传来异动声响。
    胭脂侧耳倾听,是谢留派来的亲们随从们,帮忙将马车从土坑里弄出来。
    这回孙长风没有再坐回车内,他与车夫一起驾车,到了谢留那,让车在不远处等着,然后独身一人向谢留道谢。
    谢愠因身体不适,已被人架上了马,另有人在照顾他。
    孙长风问:这位小郎君还好吗?山下有个赤脚大夫,常为村民医治,将军若不介意,小人可以代为引路。
    谢留是想操练谢愠让他长个记性,但没想他死,他抬颔示意。
    孙长风反应很快,让小人去跟家姊说一声,马上就走。
    谢留没有拒绝,目光看向半死不活的谢愠。
    孙长风微微侧头,没发现他有跟来的迹象,脚步越发加快了。
    却不知,谢留从他背过身去起,冷漠复杂的视线如影随形,充满了莫测的打量。
    不远处就有人烟,谢愠受的不是重伤,借个地方歇脚就是。
    何必提到山脚大夫舍近求远?俨然是种隐晦的驱赶方式。
    不多会大部队扬起阵阵尘烟,与山道上慢慢转着轱辘的简朴马车直接分道扬镳,越离越远。
    回来了?
    方一进门,胭脂便对上院里仿佛久候多时人的笑颜,只是见到是她,对方愣了愣。
    视线绕道她身后,探头探脑的,怎么回事,怎地只有你回来?
    胭脂肉眼可见瞿翠微的脸上,神情由雀跃变得失落。
    她当初坠河先被孙长风所救,半路途中被偷溜下山的瞿翠微碰见。
    虽不认识她,看在孙长风的面上,瞿翠微还帮着请了大夫,垫付了药费。
    不久外头有搜寻她踪迹的动静,按照孙长风的说法,是不知对方是不是她的仇家,于是就将她转移居住在这户不大不小的宅院里。
    而这座私宅的主人更是另有其人,便是眼前的瞿山长的女儿,瞿翠微平常居住的地方。
    她十岁以前都居住在书院中,但由于年岁渐长,书院内部年轻男子多,人员虽简单。
    不是怕对她名声不好,而是怕女儿被人扰了清幽,瞿山长爱女如命,这才让人修建了这么个供她歇息的住处。
    知晓这座宅子建成的来历后,胭脂心里不可说不羡慕。
    当然,她羡慕的是瞿翠微的双亲健在,而不是单纯羡慕她有人关怀宠爱。
    与瞿翠微打了一段时日交道,胭脂渐渐摸清了这个比她还小一年岁的女郎的性子。
    书卷气重,该有的天真活泼还是有的,算不上心思简单,喜欢对人说教,但总体上说是个心善的姑娘。
    尤其在知道她对孙长风的心意之后,胭脂常常听她念一些自己写的酸诗,感动了瞿翠微自己,鸡皮疙瘩麻了胭脂一半身子。
    结果就是不敢光明正大地与人道明情思。
    是个胆小鬼,胭脂捻了块分好的糕点塞进瞿翠微的嘴里,在她瞪大双眼责怪她没有礼数的时候道:我下山逛逛,特意带回来给你尝尝的嘛。怎么,不好吃吗?那你吐出来给我吧。
    胭脂的手伸到瞿翠微下巴处,做出一副准备接住的打算。
    瞿翠微向来有些山长女儿的架子,可胭脂不是她的婢女,她的姿态举止就很慵懒娇俏,瞿翠微就是想吐也吐不出来。
    而且有她这样的女子这般讨自己欢心,说是特意给她带的就是说明她下山去了还惦记着她,这样瞿翠微还暗暗有点莫名其妙的高兴。
    唯独面上佯装不情不愿,轻哼着嚼了嚼糕点,咽进肚里。
    你真讨厌。
    瞿翠微道:你瞒着我同孙长风下山,竟不带上我,现在人哪去了也不说。
    胭脂想到路上的惊险一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瞒天过海瞒过了满京都寻过她,声势浩大的谢留,就觉得滋味奇妙。
    像得逞,像侥幸,又像暗自得意。
    千方百计的人实则就在他眼皮底下,可惜,到底是有缘无分。
    谢留没发现她。
    胭脂嘴角翘着,心情大好地拿出自个儿干净的香帕子,往瞿翠微嘴上擦了擦。
    把收留了她,还每日念些酸诗来陪伴她的瞿翠微当阿妹一样,是我对不住你啦,不小心将你的长风兄弄丢了。
    瞿翠微惊讶:什么?你居然不等他?
    胭脂逗她,怎么等呀?就是弄丢了嘛。城内人多,路过市集,人山人海的,姑娘家的也多。大概是被谁瞧上,落到哪位娇娘手里了。
    瞿翠微惊恼,忍不住叫了她的大名,陈定微!
    胭脂毫无危机感地捂嘴娇笑,起先不知道书院山长的女儿叫什么,知道后才觉着这就是缘分。
    但瞿翠微远不及胭脂来的坏。
    在彻底将瞿翠微惹恼之前,胭脂说:我说笑的呀,我帮你看过了,下山后你长风兄对那些女子目不斜视,你可以放心了。
    不是不带上你,是你前个儿就说你今日要回书院见你父亲,谁敢叨扰你们父女相聚?
    还气呀?行吧,那我泡杯茶给你道歉,你且消消气。
    胭脂姿态不是伏低做小,没有惯见的谄媚,感觉得出她在哄自己,瞿翠微见好就收,提醒道:巧如舌簧。算了,不同你计较,快说,他到底去哪儿了。
    胭脂笑意一敛,面色正经地说:他做菩萨去了。
    菩萨孙长风,与她当时不想见到谢留的想法不谋而合。
    这真是个与盛云锦与谢留都不相同的好人,好人就该与好人终成眷属,而不是被她耽误。
    自从无意中打瞿翠微身边的婢女口中得知,瞿翠微看上的不是盛云锦,而是看起来有些默默无闻的孙长风时,胭脂就知道当初兴许有些事是她误会了。
    瞿翠微是对盛云锦没有意思。
    但盛云锦是否单方面的,想要与瞿翠微有点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在他逼迫下跳河的胭脂,已然对他丧失了过往青梅竹马的情分。
    住处是瞿翠微的,孙长风乘着夜色归来,身后还跟着谢留为了表示谢意,专门护送他的亲兵。
    于是根本没有往瞿翠微的住处去,而是直径回了京都书院。
    一早才悄悄找了人出来给她们传话。
    相安无事就好。
    呆坐一宿,没怎么睡好的胭脂在用了早食后,没多久便找了庭院里的一个角落偷眠。
    不偷眠不行,瞿翠微大概有做女山长的心愿,听过胭脂编纂的凄苦身世,还知道她嫁过人被前夫休妻的遭遇,就一直劝她要自强。
    要她从此起多读书,不要沦落在外了只能做个教习娘子。
    可是这世道,即便文采斐然了,于女子来说也不好生存,想做女先生,那得有个好门第。
    不一定是指出生,而是指来历。
    胭脂除了真实身份,就没什么来历,谁会请她?
    富庶人家看不上,而且她也没心思授人予鱼。
    孤身一人,要想在世间挣口饭吃,就只有行商做些小摊小贩的生意。
    瞿翠微瞧不上,胭脂也就无心跟她说那么多,以避免二人想法不同出现争吵。
    私心真实想法是混日子的胭脂,陷入绵绵春困中。
    她藏身的角落是在廊檐下,旁边有一株芭蕉,可供她依偎供她靠。
    清晨未干的芭蕉叶上的水珠,晶莹剔透,被一只手压倒,如串珠般顺着他人引导的轨迹,滚落到一片白嫩的肌肤上。
    脖子一凉,畏寒的胭脂禁不住哆嗦。
    她感到头上一片阴云笼罩,朦胧中误以为偷懒没多久,运气不好赶上要下雨了。
    直到脖子上的皮肤被人惦念般地抚摸、揉搓,胭脂恍然惊醒,一迷濛一瞪眼,意料之外的人影如黑云摧城般矗立在她身前,在她心里掀起一阵惊天骇浪。
    胭脂声都颤了,你,你怎么
    他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谁给他开的门,瞿翠微呢?
    谢留为了能触手抚摸到她,压低了自个儿高大的身躯,就是这样才令睡梦中惊醒的胭脂感到压力。
    打量她白皙光滑却隐隐透着虚弱之气的面孔,谢留压着胭脂泛白的下唇瓣,伸了两指进她嘴中,搅弄她的口舌,直至生津,让胭脂没办法说话,也来不及吞咽。
    才大发慈悲地跟她搭腔,我怎不知,我谢留的妇人做了别人的阿姊,还怀上了骨肉?
    胭脂呜呜一忾,难受地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发现她存在的谢留。
    哪来的骨肉。
    他所质问的,不过是孙长风昨日用来打发他的说辞,没想到他这么记在心上,一副要追究到底不肯罢休的阴狠死样。
    小小折磨一番,发泄了刚才见到她还活着的激动情绪,谢留终于抽手,目光一瞥,熟稔地找到胭脂的帕子擦了擦。
    在她娇喘气虚,面容嫣红,眼珠水亮嗔怨地瞪视下,谢留倏地将她打横抱起,离开太久,该随为夫归家了。
    第43章
    路上胭脂挣扎也没用,谢留的怀抱固若金汤,是一把铁锁,他整个人连个笑脸都无,瞧着阴森森的,浑身煞气。
    一路无人阻挠,到门口胭脂才发现,谢留带来的亲兵将瞿翠微的小宅子团团围住,围得密不透风。
    而瞿翠微隔着如人墙一般阻挡在跟前的亲兵,愤怒而呆滞地望着这一切。
    在孙长风赶来时,谢留正命人给瞿翠微的仆人打赏,抬了一箱子的金银珠宝过来,这是搭救本将妇人的酬劳。
    谢留视线在孙长风跟瞿翠微之间转了一圈,嘴唇微抿,像笑又像轻嘲。
    嗓音很低,话声控制在他们都能听得见的程度,什么时候二位喜结连理,本将再让人送来一份大礼。
    这话冷不丁让孙长风怔愣。
    同时也叫瞿翠微闹了个大红脸,不满中充斥着羞恼之意,无措地寻求孙长风的帮助。
    谢留对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情其实并不感兴趣。
    他当着他们的面告诫,还有一事。
    我妇认生,如今好不容易寻到她,自然是将她娇养到后宅里。
    你们殊途陌路,各有活法,本将的意思是
    以后不要再见了。
    谢留!
    你凭什么呜
    胭脂被他摁到胸膛上,杜绝了她反抗时尽说些惹人不快的话。
    谢留不管是语气还是作态,都表明他方才的决策都是认真的。
    无论是孙长风还是瞿翠微,都收到了他眼神中的警告,他寻回的不像是他单纯丢失的妻子,而是一只飞燕。
    他可能回去后,立马要将这只飞燕关起来。
    不许人碰,不许人见。
    在马车中时,面对胭脂数次想要离开的举动,谢留终究忍无可忍。
    遇到颠簸后将胭脂扣进怀里,抬着她秀气的下巴质问:还活着怎么不来找我?
    谢留低声道:躲我呢?
    胭脂对瞿翠微的那个小院已经住出感情了。
    自然舍不得走,至于不去找谢留,大概还是因为喉咙里卡着一口气。
    心里怄着。
    为自个儿的遭遇,也为他的态度。
    这样想着,体内里的滋味便开始觉得酸楚了。
    看怀中人偃旗息鼓,焉了吧唧的样子,谢留却没轻易放过她,我有机会救你的,可你为什么不耐心等等我?就那么不信任我?
    还有你以死相逼,跳给谁看?河水的滋味怎么样?知不知那里有多冷?
    想死还不容易
    那你杀了我。胭脂冷不丁嘴硬,现在就杀了我。我不要跟你回去,我就是不想见你了。
    在她挑衅下,谢留的手如她所愿地缓缓放到她的脖子上。
    胭脂心如死灰般地闭上眼。
    而那只手五指收拢后紧紧使出半刻的力道,便如同卸力似的松了手,箍紧了胭脂的肩膀。
    谢留炽热的呼吸同风一样,轻拂在胭脂脖颈皮肤处,固执而可恶地道: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是陈家的遗孤,是我家害得你不能做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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