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裴向云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因为被洪文帝赏识有加光宗耀祖,乐得合不拢嘴了。
    到底还是个蠢货。
    第二日江懿刚醒,宫中便来了消息,说宣贵妃要见他一面。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失了势的宠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着是要来问自己如何知晓乌斯人计划的,于是从府中出门前往怀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云原本正在给膳房的师傅打下手,见他出了门,举着一手面粉跑了过来:师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进宫。
    那我陪你去裴向云将手中的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别折腾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现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云却仍十分固执:我陪你去。
    江懿拧着眉看他举着两只手跑了回去,捱了几分火气靠在门边等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便将手洗了,随便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着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转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门口的马车。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爬进轿厢,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坐在他身边。
    滚对面坐着去江懿道,别贴着我。
    车里冷,学生给老师暖暖手。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自己那点小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当然师父若是不冷的话,学生也是可以坐到对面的。
    江懿懒得拆穿他的伪装,支着脸颊问他:年后你有什么安排?回陇西吗?
    不清楚。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胆子在这样光天化日下对老师做点什么小动作,规规矩矩地将两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师父也回去吗?
    暂时不了。
    江懿垂眸看着那窗棂上的花纹:燕都的事我还没处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说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眯着眼看向他,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废物。
    裴向云被人一语道破心中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他心里最清楚。
    江懿懒得和他聊这些没用的东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马车在路上偶尔颠簸,摇摇晃晃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会儿,却又似乎朦朦胧胧地将睡未睡了。
    朦胧间,身边的人似乎慢慢蹭了过来,紧接着一抹湿热倏然擦过他的脸颊。
    江懿几乎瞬间又醒了,带着几分莫名的火气想睁眼,那人却好像还不太满意,又大着胆子再次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微微睁开眼:有事吗?
    裴向云做坏事被人发现,红着脸从他身边躲开,讪讪道:你没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承天门外,裴向云也没来得及尴尬太久。
    江懿扶着厢壁走下去,回头道: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裴向云不说话,刚要跟着他下车,却听那人继续道:最近没和你生气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抬眸,看着老师那双好看的眼中确实多了几分怒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几分。
    别再跟着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说完后便向宫中走去,却仍察觉了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他转身,便看见裴向云依旧趴在轿厢的窗棂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敛了方才眉眼间的怒意,唇角于裴向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翘起一个弧度。
    并非不愿意狼崽子跟着。
    只是现在那逆徒对于「此毒有解」的执念太深,已然喜气洋洋了好几天,万一到时候发现那药方是假的,这毒就是无解
    这会比一开始知道真相时更难过。
    不如现在便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谋个自己的营生,也好过希望破碎时的崩溃难过。
    江懿如此思忖着,随那领路的小黄门向冷宫走去。
    宣贵妃因着先前被圣上眷宠,眼下纵然犯了大罪,却并未被关在天牢中。
    不过在冷宫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她,待要审的问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样的破衣服,瑟缩在床上,手脚用铁链拴着系在床头,一边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面似乎还湿淋淋地沾着水渍。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贵妃脸上,轻声道:是圣上要你们克扣她的用度吗?
    一边候着的小太监身子抖了下:奴,奴
    谁许你站着与我说话?江懿冷声问他。
    那小黄门本就没什么见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江大人,并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头说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纵然江懿一直知道这是那些宫人秘而不宣的规矩,却仍对此感到厌烦,让那小黄门取点炭来,把人打发走了。
    宣贵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应当是在发着热,双眸却难得清明,半晌后轻声道:谢谢
    不必谢我。
    江懿垂眸看着她:只是觉得依着圣上的性子,怕是也会想让你走得体面些。
    宣贵妃动了动唇,一行泪潸然而下。
    当时为何不动手呢?
    江懿看着她那双依旧美艳的眸子:分明只要将药喂给他就好,为什么不动手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小朋友围观的狗子
    第154章
    宣贵妃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若现在说对洪文帝有了感情,倒显得她虚情假意。而那似是而非的或许也算不上寻常男女之爱,更像是独身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唯一能慰藉魂灵的救命稻草。
    纵然这簇稻草是虚幻的,某天会忽地抽身离开,一去不返。
    又是何时萌生退意?
    或许是阴雨天那年轻天子为她撑起的油纸伞,又或许是某个秉烛夜谈的晚上,那人想发设法哄她开心的话。
    只能说造化弄人。
    如果他们并非站在这样对立的两边,结果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如果不是她自己沉溺于这过去十来年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情,刻意忽略这段时间那人的反常之处,大抵已与他阴阳两隔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一吹就散的假温柔,愚不可及。
    飞蛾扑火一样,甚至一并葬送了乌斯的前途霸业,可她却说不清自己眼下是否后悔。
    江懿体谅她没心情剖析自己的内心,于是换了个话题:今日你要见我说什么事?
    宣贵妃稳了稳情绪:我想与江大人做个交易。
    江懿随手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闻言饶有兴味地挑眉:你现在是阶下囚,竟觉得有筹码和我谈条件?
    宣贵妃放在那一床破被下的手蜷缩了一下,轻声道:去年年关,江大人来御书房时被我的狸奴抓伤了,此事江大人可还记得?
    江懿颔首:记得
    那狸奴的爪子上
    有一味毒药,只有乌斯的国君有解药,不然很快我便会毒发身亡,对吗?
    江懿看着她面上仅有的血色消失殆尽,慢慢道:是令弟亲口告诉我的。
    听见自己弟弟的消息,宣贵妃表面上的平静与哀痛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子颤了下:阿雁他他眼下如何了?他还好吗?
    可等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了结局。
    关雁归不会莫名向江懿提及他中毒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弟弟在陇西也暴露了身份,被关起来逼供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宣贵妃失神地靠着床板,忽地轻声笑了下:我原本以为
    她以为自己手中捏着筹码,用这个消息保下弟弟一条性命,可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被眼前这年轻的丞相算了个清楚明白。
    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江懿低声道:他什么下场,你应当已经清楚了。
    那我的儿子呢?
    女人双眼哭得红肿,用尽力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江懿指节抵着唇:交换消息要讲究一个对等,现在该我问你了。
    宣贵妃蓦地怔住,便听他问:你交给太医的方子可是真的?
    女人咬着唇看向他,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回答他。
    眼下只有圣上一人会对你的孩子有怜悯之心,其余人包括太子生母的娘家,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曾威胁过太子位置的皇子,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个戴罪之人
    江懿眯起眼,循循善诱,若你交出来的药方是假的,待洪文帝毒发身亡后你猜等着你孩子的是什么?
    宣贵妃的身子倏地开始发抖,如同秋末寒风中挂在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她颤着唇抬眸看向江懿,却见那人神情认真,像是诚恳地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而并非在诈自己的话。而眼下她穷途末路,想用所谓「筹码」要挟旁人听起来确实痴人说梦。
    江懿支着下巴,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是真的
    宣贵妃轻声道:方子是真的,但是其中一味药材只在乌斯有,哪怕是你们拿到了药方,那味药材也很难找到。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眸中多了几分思索:知道了
    宣贵妃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未将请求说出口,只低声道:谢谢江大人。
    门外候着的小黄门垂着头等他出来:江大人可是要离宫?
    江懿瞥了他一眼,圣上眼下是在御书房吗?
    小黄门恭顺答:是的
    记得给她送些能用的炭来江懿冷声道,再敢贪这些用度,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小黄门早早就听闻这丞相的事迹,只觉得眼前人虽然长得好看,说话却不近人情,眼神冷得像是要将自己活剖了似的。
    江懿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变成了冷面无情吃人的妖怪,顺着回廊向前,转到了御书房外。
    前些日子那场大火烧了寝宫和旁边三个嫔妃的寝殿,眼下只能委屈洪文帝暂时宿在御书房中,待寝殿修好了再搬回去。
    御书房门前换了个新太监,刚从枯萎的灌木中拎了一只狸奴出来,看见江懿后连忙将手中的狸奴丢在了地上。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死了?
    回江大人,是死的。
    那太监连连行礼:刚刚咱家才瞅见这灌木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太晦气了,这便给它处理着。
    圣上在里面吗?江懿轻声道,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太监得了江懿的几分尊敬,又是连续行了几个礼,而后敲了门进去。
    江懿拢了衣袖,掩唇闷咳了几声,先前那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得虚弱,兴许熬不过眼下这几日,兴许又熬得过,谁也不知道。
    或许真应了关雁归的那句话,中了这毒的人真会在未知的恐惧中结束生命。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洪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面色仍十分你苍白。
    江懿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尚可。
    洪文帝和颜悦色道:不知江爱卿伤势有好转吗?
    多谢陛下关心江懿轻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后瞥了一眼天子的面色,继续道:方才臣去见了宣贵妃一面,她说给太医的药方是真的。
    洪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说朕该怎么办?
    江懿挑眉:陛下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
    只是她为朕诞下一个龙子,不过刚几个月大洪文帝道,若他的母妃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洪文帝说这话时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臣子,一双眼游移着落在一边。
    一切全凭陛下自己定夺。
    江懿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臣不得不提醒陛下,纵然陛下逆着百姓的心思赦免了那女子,她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洪文帝显然心中也十分清楚这点:朕明白,只是随便一提,爱卿不必当真。
    江懿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洪文帝真的鬼迷心窍要饶宣贵妃一命,他断然也是不会允许的,甚至会考虑找个机会将那女人处理掉。
    依着她的说法,这药方中有一味药材需从乌斯采集江懿忽略了天子那点恻隐之心,继续说正事,臣以为陛下应当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眼下差不多可以下令整顿陇西军队,调度宁北驻军,准备向乌斯进发。
    洪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江爱卿的学生未与爱卿提过此事吗?
    学生?
    这和裴向云又有什么关系?
    江懿心中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静静听洪文帝继续说下去。
    在宣儿那妖女招供前,爱卿的学生便主动与朕请缨讨伐乌斯洪文帝慢慢道,他说他的父亲是在塞边做赤脚医生的,认得出那方子中的药材并非能在中原寻见,于是才来与朕请缨。朕还未向你夸赞他这份忠心,你倒是先提起这事来了。
    裴向云在这里面裹什么乱?
    他一个混了半边外族血的人不趁机将自己摘出去,还非要往火坑里跳吗?
    江懿原本想好的计划倏然被这个消息打乱,往后洪文帝与他说了什么也记得不甚清晰,带着些许混乱离开了御书房,待坐上马车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逆徒又瞒着他干了件「大好事」。
    他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作祟,几乎一想到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
    担下这么大的事,裴向云竟每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依旧如往常一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可真是
    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江懿面色阴沉地下了车,候在江府门口的李佑川瞥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又和圣上吵架了?
    江懿带着怒意的动作停了下,勉强压下几分不快:没有
    那你这,这是
    江懿打断他的话:裴向云在哪?
    李佑川愣了下:裴小兄弟?他刚刚帮御膳房的师傅蒸完馒头,眼下应当在屋中,少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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