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离开颜府时, 她亲耳听到颜凝对颜宗翰道:“父亲和哥哥大可放手去做任何事,不必顾惜我。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回来,从此,父亲只当我是谢家妇, 而不是颜家女。”
    主子的事知书不懂, 亦不能多言, 只是忍不住的心疼。
    从前颜凝是怎样骄傲的姑娘,如今竟被磋磨成这样, 实在是太苦了。
    劝了颜凝许多日子, 她才肯答应出来走走。知书和知画陪在她身侧, 总觉得她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 也就略略安下心来。
    “姑娘早该出来走走, 这样闷在府里, 可不是把身子都闷坏了?”
    知书见颜凝饶有兴味的看着街市两边的小摊头,不觉轻笑道。
    颜凝道:“快到父亲生辰了,我挑个生辰礼,等你得空了,悄悄的送到咱们府上去,父亲会明白的。”
    知书笑着应道:“姑娘放心,奴婢晚些时候就去送。”
    主仆三人一路说着话,正在铺子里挑着东西,便听得身边有人议论道:“今日是不是就是颜家上下处斩的日子?”
    “可不是?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颜大人是个好官,真是可惜……”
    “兄台慎言。”
    那人听着,忙住了口,道:“多谢兄台提醒。”
    颜家……
    颜凝听着只觉心慌,颜这姓氏少见,京里姓颜的人家并不多,而做官的就更少,几乎就只有颜宗翰一家。
    颜凝赶忙走到那几人身侧,道:“敢问公子,方才所说的颜家是哪个颜家?”
    那几人面面相觑,生怕惹出祸端来,说什么都不肯说,只推脱着走了。
    倒是铺子里的伙计看不下去,道:“夫人不常出门,大约不知道,今日是观文殿大学士颜大人父子要处斩呢。”
    颜凝听着,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几乎要晕过去,她跌跌撞撞的走到伙计身边,道:“观文殿大学士,可是颜宗翰颜大人?”
    那伙计满不在意道:“还有哪个颜大人?”
    颜凝眼前一黑,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知书,知画赶忙来扶她,她却推开她们,猛地冲了出去。
    临近刑场,云却一层层的厚了起来,宛如一块巨大的墨色石头,压在京城的上空中。虽是正午时候,处处却都是阴沉沉的。
    刑场周围早已围了乌泱泱的人群,将一切都遮在了里面,让人看不真切。
    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只是对于颜凝来说,这梦也太可怖了些。
    血顺着石阶一层层的流下来,将整个地面都染得粘腻潮湿,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难闻的血腥气,令人闻之胆寒。
    手起刀落,一个个脑袋滚了下来,人们不觉往后退了一步,好像生怕这脑袋滚到自己脚边似的。
    谢以安坐在高台之上,面容冷清得宛如谪仙,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仿佛,他从来都是作壁上观的人。
    “世子,除了颜予淮之外,犯人皆以伏法!”
    谢以安闻言,目光凝在不远处的颜予淮身上,他早已身死,却不是被斩首的,而是自尽。
    他以身为筏,要揭露康王的狼子野心。
    死之前,他做了好一段慷慨陈词,的确让人心潮澎湃,可在场的都是些没用处的老百姓,连半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他这一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谢以安唇角溢出一抹冷厉笑来,幽幽道:“左右他是要死的,自尽和斩首没什么差别。”
    “是!”下属道。
    又有人来报,道:“世子,罪臣颜宗翰的夫人和妾室,皆已在牢中自尽。”
    谢以安听着,一贯冷厉阴鸷的眼眸微微有些波动,道:“知道了。”
    言罢,他低声嘱咐身边的侍从,道:“此事不许传到世子妃耳朵里。”
    那侍从刚要答应,却突然慌了神,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似的,连着后退了几步,又忙跪了下去,道:“世子……”
    “慌什么?”
    谢以安不耐烦的说着,一抬头,只见颜凝正站在他面前,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她今日着了身鹅黄色的衣裳,显得格外清爽干净,额前的刘海因为汗水紧紧的贴在了脸上,露出一双过分倔强而又疲惫不堪的眼睛。
    她紧紧抿着唇,一张脸苍白得吓人,语气冷得像是淬了冰:“不许告诉我,便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颜凝……”
    谢以安不知为何,目光竟有些闪躲,道:“我回去慢慢和你说……”
    可她再没理他,连多看他一眼都不肯,只直直的朝着刑场中央跑去。
    谢以安再坐不住,赶忙站起身来追上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哄她道:“别去……”
    颜凝脸上全是泪,可眼睛却无比清明。
    她回身看着他,道:“可他们是我的父兄家人啊!你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吗?”
    她知道了……
    谢以安早知有今日,却未曾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她。
    他松开了手,望着她的背影,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便听到了她撕心裂肺的哭声。
    他走上前去,将她拥在怀中,在她耳边道:“颜凝,你还有我。”
    颜凝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顾抱着颜宗翰的尸体哭着。
    谢以安攥紧了她的肩膀,道:“颜凝,我才是你的家人啊!无论颜家如何,我都会待你好的。”
    可颜凝只是摇头,好像全然不在乎他的承诺。
    是啊,她家人都没了,哪里还会在乎什么情爱呢?至于荣华富贵,便更是如粪土一般的东西了。
    谢以安见她哭得几乎晕厥,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他强压着性子,吩咐道:“带世子妃回去。”
    侍从们道了声“是”,眼看着就要过来,却见知书和知画齐齐护住颜凝身前。
    “放肆!”谢以安呵斥道。
    知书不卑不亢的抬起头来,红着眼道:“世子,姑娘心里实在是太苦了啊,世子就让她在这里多待一会儿吧!”
    “她锦衣玉食的,苦什么?”
    知书道:“不是只要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就是好。”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道:“姑娘,她是这里难受啊!”
    谢以安没说话,只缓缓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他长身玉立,却突然觉得自己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难道,当真是自己太过凉薄吗?
    突然,马蹄声从远处传来,霍允禾骑着马,在他面前停下来。
    她利落的跳下马来,拔出腰间长剑,指着谢以安的鼻子,道:“颜予淮在哪里?”
    “太子妃娘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谢以安凛然道。
    “那世子说,本宫该去哪里?”
    霍允禾望着他,鄙夷一笑,道:“你费尽心机,为了权力不惜伤害身边人,简直是丧尽天良!”
    谢以安冷声道:“太子妃慎言!你该当知道,颜家结党营私,犯的是谋反之罪!而他们与谁结党,又为谁营私,太子妃该比我更清楚!你若不想节外生枝,连累旁人,便休要在此放肆!”
    “结党营私?”霍允禾恨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说着,又看向颜凝,不知为何,颜凝竟觉得她已然是痛苦到了极致,可望着自己的目光,却带着难以言状的悲悯。
    霍允禾将剑“啪”的扔在地上,走到颜予淮身边,轻轻的抚着他的发丝,却未敢出一声,连哭都不敢。
    谢以安摆了摆手,很快便有下属走到霍允禾身边,道:“太子妃娘娘,刑场不祥,还请娘娘不要久留。”
    霍允禾抬起头来,恨恨的看着谢以安,道:“总有一天,你也会如我一般,感受到蚀骨之痛!”
    谢以安淡淡道:“我冷心冷面,怕是要让太子妃娘娘失望了。”
    言罢,他将颜凝生生拽起来,道:“回去!”
    颜凝不肯,却被他猛地击中脖颈,晕了过去。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道:“回府!”
    “世子,犯人的尸身如何处置?”
    谢以安冷声道:“清点过数量便丢到乱葬岗去。“
    “是!”
    第67章 番外一:前世情缘(七)
    “殿下。”
    门外的侍女见是谢景修来了, 都不免有些诧异。
    东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和太子妃一向是相敬如宾,说是客气, 其实就是不熟。除了重大场合,两人鲜少相见, 也极少问起对方, 而两人各自生活,却也都是怡然自得,未见半分怨怼。久而久之, 东宫上下也都默认了这种模式。
    谢景修微微颔首,道:“退下罢。”
    侍女们一愣, 忙道了声“是”, 依次退了下去。
    谢景修叹了口气, 这才将门推开。
    外面明月如洗,里面却昏昏沉沉的,连盏宫灯都未点。
    就着月光,能看见霍允禾正背身坐在窗边,背影萧索而狼狈。
    “孤已命人收敛了颜家上下的尸骨, 好生葬了。”
    谢景修说着, 嗓子有些哑然。
    霍允禾缓缓站起身来, 转过头来望着他,道:“多谢殿下。”
    她点燃了宫灯, 道:“殿下进来坐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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