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府中往外走时,她也因此收了面上的笑, 沉默许多。
    李嬷嬷立在一旁,道:“晚些时候夫人还要回来用膳, 还要请几位姑娘跟小厨房说一声儿, 莫要误了主子用膳的时辰。”
    翘楚与唐妈妈几人抬眼看向郁桃。
    郁桃手捏着腕上的珊瑚串, 问:“这会儿去宫中何时回来?”
    李嬷嬷:“约莫一时辰。”
    郁桃知道从闫韩侯府到皇宫不过两刻,轿撵不允许入宫门,这一来一往如何只一时辰, 除非仅在门外拜过便回。
    想到这, 她将目光投向李嬷嬷, 得了后者一个轻轻颔首。
    马车来时,郁桃钻进去,瞧见韩祎已经坐在里面,案上堆着厚厚的书册,烛火燃的也并不大亮堂。
    她瞧了位置,坐在软垫的一角。
    除却马车轱辘的碾压声,一时静谧。郁桃眼神飘忽到男人脸上几回,一面有些感慨此情此景的不真实。
    她撑着下巴慢悠悠将男人好生上上下下打量,这让满京城名门闺秀神魂颠倒的人如今栽在自己手中,不管如何,郁桃颇有些小得意。
    两人都没说话,郁桃不指望他能主动开口,自己挑了半面儿帘子,偷偷往外看。
    天色没到傍晚,摆摊的小贩将东西收进箩筐,白日里的市集几尽散去,偶尔有三两家卖糕饼的门前还排着长队。
    郁桃还认识那些百年老字号外面挂的牌子,去年前年去外祖家过暑,下人买来一样“白桃酥”极好吃,盒子外面纂刻的正是“棠心记”那几个字。
    丫鬟随车走,翘楚顺郁桃的目光,跟着记起从前尝过的小玩意儿。
    翘楚要出声,郁桃在唇边嘘的比划。两人也没忘记,如今嫁到闫韩侯府,不同于从前未出阁,没得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新嫁的世子夫人是个贪嘴的,到宫中谢恩的路上都忍不住填她那肚子。
    这点儿出息郁桃还是有的。
    不过还是有些不舒服,因此想着这遭,她打下帘子,索性不看了,免得把满肚子馋虫勾起来,人也憋屈的紧。
    帘子落下的声音稍大,韩祎半个字没写完,抬头看她一眼。
    这一眼对上,郁桃见他神色淡淡的,以为扰了他手中的公事,忙摆手:“声响大,扰了爷公事,你先忙,我自己找本书看看就行。”
    她还特意往后坐了坐,给韩祎腾出放手的位置,从案几一角端起茶杯,像个乖巧的鹌鹑。
    一向肆意的人突然拘谨客气起来,韩祎凝视她片刻,放下笔。
    “今日和母亲相处的如何?”
    郁桃:“母亲随和,性子又好,对我照顾的很,府中下人规矩严苛,母亲只给我的管家嬷嬷也很好,方方面面都想得周全。”
    第六十五章
    韩祎细细看了她的神情, 不似作假,幼时在太子身边做伴读,曾见过不少奴才欺辱那些不受宠的主子, 他原本担心府中些个没眼色的胡乱生事,特意敲打过一番。
    “那便好, 若是有恶奴欺你, 告诉七宿, 以军罚处置。”
    他点点头,墨色的睫低下去, 注意力投到手边刚才写了一半的字。
    郁桃听着暗暗咋舌,那些个下人不听话, 喊婆子打一顿, 再不济撵出去就是, 这闫韩侯府倒好, 直接依军罚处置,后院的丫鬟婆子和小厮, 细皮嫩肉哪里比得过军中的糙人,怕是一棍子下去, 人都要折断。
    禁城内大,车撵行至武阳门, 内侍上来引路, 弓腰垂头袖手立着, 面上含笑恭恭敬敬一礼,才道:“奴才奉张公公令,在此候着世子与世子夫人。”
    得圣恩轿撵还能往里去, 除了随侍的下人, 其余的只能留在外面。
    入门后, 明显轿子行的更轻更缓,郁桃好奇的掀起帘子往外看,只是一个小缝,高耸巍峨的武阳门砌垒半边天日,深涌的宫道延延向前,没个底儿似的幽静深邃。
    这一处往上看,还能看见远处琉璃瓦盖的一座高楼,有好几层,檐子上雕了赤金神兽押鱼、獬豸、斗牛、行什列下去,翘角几展随风打旋儿的琉璃灯,也是格外漂亮。
    郁桃多看了几眼,想不出这是宫里哪位娘娘的居所,实在精致的惹人眼,出了会儿神,突然想起赴京前郑氏提点过几句宫里的事,宫中贵妃受宠多年,很有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势,今年圣上年事日高,朝中立储也有了推崇三皇子的一派,不过这事情哪里是寻常人可以探知的呢?
    漂亮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生向往,郁桃看的久,放下帘子尤恋恋不舍。
    韩祎见她神情里的意思,收起手里的书卷,似漫不经心道:“那是圣上在贵妃娘娘入宫,永乐二十五年所建,亲自拟名生海阁,凡后宫大宴,都在近处。”
    郁桃嗒然道:“生海两字气魄太盛,这明明是小女儿家性子的楼殿。”
    也就她敢质疑当今圣上的亲笔,韩祎眼里生出点笑,“那琉璃瓦都是海外所供,如何叫不得生海阁?”
    她满肚子的道理要讲,先是说:“你看海上生明月,怎么不能叫明月阁?”然后偏头莫名想起另一句‘蛟龙潜邸,鱼龙竞跃’,细琢磨总觉着有几分圣上私心的味道,这么一想,反而惊出一身冷汗,她一个刚嫁人的小姑娘能品出的暗意,朝中那些老狐狸能不知道?一边是嫡派,一边是趋炎之人,立储之争向来水深火热,谁又知道上头那位真正的心思那?
    她正胡思乱想,外头传来内侍的声音,比之武阳门外更加毕恭毕敬:“既已入门内,还请世子携世子夫人落轿。”
    郁桃抬头去看韩祎。他已经半起身,随手捋了袍角袖边,弯腰出了马车,动作幸运流水,半点没有新婚燕尔中丈夫对待妻子的体贴小意。
    郁桃在榻上坐了会儿,肚子里揣着几分怨气,哼一声站起来,面前幕布帘却突然被打起,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悬停在她面前。
    她下意识搭上去,借着男人的力落下马车,耳边是内侍含笑的声音。
    “世子与世子夫人这般恩爱,咱们太皇太后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这人已不是将才领路之人,一身红紫圆领窄袖袍衫,插羽袱头,圆脸阔鼻,虽是笑脸,神情却隐含愁绪。
    “张公公。”
    韩祎道:“今日皇祖母身子如何?”
    张公公摇摇头,脸上笑容淡下,花白的眉毛累在额中,一时不言,许久才道:“没来得急给您递消息,天没亮醒了一次,精神尚好,念叨着说要见太子,又说要见您,老奴吩咐膳房做了老祖宗爱吃的莲子羹,后头服完药便困乏......”
    张尽忠语气藏了气噎声,“......老奴见老祖宗难得睡的安稳,特地吩咐旁的人莫去打扰,哪知道现在也还睡着......太医院判等人都候着,无人能说出个什么理儿,圣上刚才走,前头有要事,怕是今天得不出空闲来见您二位......”
    韩祎眉头拧紧:“太医院可诊出什么。”
    张尽忠摇头:“不曾......”
    韩祎一向淡淡的神色,随他回应渐渐凝重。
    平阳城隔得远,太皇太后病重,郁桃多少听了些风声,却不知病的如此严重。
    钟公公回了话,也不再多言,一路安安静静顺着宫道和汉白玉石铺就的阶级往深处走,四下肃穆静谧。
    直通一处高门宫苑外,高牌门匾上书长乐殿三字,守门的小太监敛声屏气开了门,入门便是阔大的石地场,院内东西两侧作拼廊,往后直抵后寝殿。
    原本都是静着声,远远瞧见正殿里黑压压跪了一地白芷花衣衫纹的太医,皆是去了官帽,无一不战战兢兢。
    郁桃眉头微拢,心里有些忐忑,虽她不知韩祎与宫里这位太皇太后亲近几何,但新婚便赶着召进宫中,约莫很有几分分量......
    “怎么这么多人.....”她偏头去看韩祎,声音只有两人之间可闻。
    到殿前阶级两三步,韩祎停下脚步,看了眼身侧故作镇定的人,道:“太医伏前看诊,不便进去添乱,便在此处叩拜,待皇祖母好转,再领臣妻跟前敬孝。”
    张进忠眼珠子随院判身影绕转,浑浊间用力眨过好几回,最终喉间咽了咽,“老祖宗晨起说了好几回,叫老奴等着您的信儿,务必叫醒她,谁料得这事儿来的突然......”
    他话说了一半闭了闭眼,没有多言,只是一刹失神,便吩咐周围宫婢拿了蒲团来。
    蒲团铺在正殿前,二人遥遥向寝殿跪拜后并未立刻离去。
    韩祎朝张尽忠道:“......若是有什么,到侯府门前知会一声。”
    张尽忠颤颤点点头,手指向一方:“老奴赶在那头响之前。”
    郁桃顺他的手看去,远处阁宇下一口井钟,凡是宫中尊贵之人陨,便会敲响,她心里跟着一拧,担心的看向韩祎。
    他没什么神色,只是瞧着更冷了些,下颚紧绷的点了下头。
    离去时,宫道已然点了灯,长乐殿外静的很。
    张尽忠将二人送至殿门,低声吩咐先前的内侍引路。
    二人相携着走远,张尽忠仍然愣愣瞧着那处,伫立在殿门前良久。
    “张公公。”
    听闻背后一道声,张尽忠目光尤然迟缓,转过头才看见御前总管郭阑就站在背后,更让人不可忽视其背后那道明黄色的身影。
    “不知陛下在此处,老奴有罪。”他颤颤拜下。
    当今圣上尊姓为李,单字‘明’,正四十。
    他放眼望张尽忠先前所看方向,悠悠道:“那便是韩祎拒了吾儿要所娶之人?”
    张尽忠伏地:“正是......”
    李明收回目光,踏步往里,“倒是不怪他,终究是男人本性......”
    说罢,他几声笑,散在风里:“朕倒是没想到......”
    张尽忠惴惴抬起头,与郭阑碰了个眼神,两人具是不解。
    第六十六章
    京都的日头落得比平阳城要晚上许多, 看着日暮西斜近黄昏,天色却还大亮。
    马车行经去时的路,拐进闫韩侯府后, 落车时郁桃问韩祎:“今日的晚膳……”
    韩祎停了往书房去的步伐,道:“我平日的习惯没甚么喜恶, 让丫鬟去问七宿便是, 若你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下人采买, 西苑从前是母亲主事,此后全都交与你。 ”
    他声音虽不大, 门廊一众下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全部将头低下去三分, 无不俯首帖耳。
    郁府上郑氏治家虽严, 下人还是有些活泼性子在, 只是将事情做好了做周全了, 不使旁的坏心思,气氛还算松乏, 闫涵家门风着实严谨。
    夫家维护向着自己,郁桃当然高兴, 回院中捧着七宿送来的册子研究了一番。
    许是闫涵家教养的严苛,韩家两兄妹看着娇贵, 实则并无什么挑剔, 只是韩祎不喜甜、重口。
    七宿侯在外头凉亭里, 眼睛老老实实盯着脚下的木板。这屋里有了女主子就和从前不同,世子跟前伺候的几个小厮都被打发到了外院。
    他站的久了,翘楚从屋里搬出小札和姑娘刚赏下来的糕点, 招呼他:“先坐着等, 喝点茶?咱们夫人没那么多规矩。”
    七宿没客气, 从白瓷勾花的碟子拿起点心往嘴里送,狼吞虎咽道:“楚姑娘,您要不跟夫人提两句,世子日日歇在内院,咱们这些人进去不方便,不如在外头腾个空地儿,侧边开个门,咱们就从这头进去伺候世子,也不扰了夫人。”
    他人长得奸头猾脑,说两句话还算中肯,翘楚想了会儿,点点头:“夫人正说呢,待晚上和世子商量了,就把旁边布置出来。”
    七宿笑笑,闷头吃点心,等拾己捧着册子出来,他拱手喊了两声好姐姐劳烦,借花献佛把点心送到拾己跟前,一溜烟便跑了。
    拾己哪里见过这样泼皮赖脸的人,被喊得一愣一愣的,捧着糕点站在原地。
    翘楚笑的一口气没上来,骂:“世子爷这样稳重,下头人鬼精似的。”
    大婚次日休沐,本该宴请同僚。韩祎一向不□□席之上的逢场作戏,下午开宴,酒过三巡衙门正好有急事,他多呆了片刻就离去,以闫韩家的门第和身份倒是无人敢说什么,只是当时宴席静下好几分,只剩琵琶弹着‘三更月,碧霄天,对星杳梦’。苏柯迁摇着扇子打圆场,和李敬然几人圆拢了气氛。
    宴席分庭几势,太子太傅家长公子周围多是翰林院几位官宦子弟,另对坐着的便是后宫当宠贵妃的亲胞弟孙名义,眼看主宴人离去,他手中酒杯‘叮’一声响掷在桌上,倾洒半数,尔后面色不虞的推开拥维众人,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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