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辰谨用力抓着白大褂,手心的汗都要把白大褂浸脏了。
    张景说:你没有海外经历,以后是根本留不了院的,你别告诉我不想留院!现在出去就是最好的时机,你博后的时候要规培,再之后进了医院,从住院医到住院总,再到主治、副主任、主任,你看这哪一步的时间耽误得起?
    张景继续说:我们课题组每年都有去霍普金斯交换的学生,没断过,为的就是能及时跟进那边的视神经研究前沿。你自身很用功,在实验室待了这么久,能力我也看在眼里,去那边学习回来,眼界、方法、技术都会大大提升。
    你大一就跑来跟我说,哥哥是我之前的患者,你要跟我研究视神经再生,你想救你哥哥的眼睛,这话我当时听了觉得有点幼稚。张景突然笑了笑,可是又觉得很可爱、很感动。
    张景望了一眼医院走廊里来回来去的患者和家属,沉沉地说:我马上退休了,也收不了学生了,但是研究永远退不了休,外面一堆堆的患者等着、盼着,他们比我更着急。
    郑辰谨的目光随着张景望去。
    一个约摸十几岁的小男孩双手直直地悬在身体前方探路,脸上的笑容竟然依然纯真。他身旁的母亲穿着最朴素的衬衫,脸上的黄斑让他们千里寻医的辛苦昭然若揭。
    再旁边,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做了眼球摘除。其实,她长得挺秀气的,如果眼睛还在,大抵会是明眸善睐。
    还有很多、很多,这一整个走廊,这一整栋楼,这一整个国家。
    他看的见那些看不见的人,那些看不见的人却不知道他在看他。
    张景说:本来以为小梁能接手,现在她走了。本来以为你能接手,唉
    张景伸手指了指走廊上的人,说:你看看这些人,你看看你哥哥,他们的光,可都握在我们手里啊。
    第四十七章
    从眼科医院出来,郑辰谨没回实习的科室,没去实验室,也没回家,他一个人走到学校的操场上,从慢走到快走,从快走到奔跑。
    许易扬是放弃了京城的大好前程来的,是辜负了恩师的厚望来的,就单纯是为了他郑辰谨来的。他为了他来,他为什么不能为他留下来?
    即使只是一年,郑辰谨也不想离开,他好不容易重新拥有了这个男孩,他不舍得。
    突然,下雨了,很大。操场上其他人一下子作鸟兽散,只有郑辰谨一个人还在一圈圈地跑。
    雨浇在身上,很疼,可是郑辰谨知道,没有许易扬眼睛磕在台阶上的时候疼,没有医院的那些病患在无边的黑暗里生活一辈子疼。
    如果不将光明许给他和他们,学医还有什么意义,还谈什么初心。
    许易扬失明的刺一直扎在郑辰谨心里,飞机上那位他没有抢救回来的林先生从未在他脑中抹去,在医院实习的这一年半经历的那些有心无力已经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突然,郑辰谨手机里响了一声提示音,是许易扬的消息,他给许易扬设置的强提醒。郑辰谨点开,是一条语音。
    辰谨,下雨了,我记得你早上出门的时候记得你没带伞吧?那就别来接我了,我在单位捎了一把伞,下了地铁自己走回去就行。放心,我认得路。
    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关系和细致,现在,竟成了一把世上最温柔的枪。
    郑辰谨用手撑着膝盖,大口地喘气,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又站起身往地铁站走。
    被郑辰谨抓住手的那一刻,许易扬瞬间感受到了他手的冰凉,然后顺着他冰凉的手往他身上摸,惊呼:怎么浑身都湿了!你淋着雨来的?没收到我消息吗?
    收到了,就是想来。郑辰谨的声音很沉。
    许易扬太熟悉郑辰谨了,马上察觉到不对劲,问:怎么了?
    过了好久,郑辰谨才回:没什么,就是想见到你。
    许易扬心想绝对有事,于是扯着郑辰谨的衣袖加快脚步回家,仿佛他才是看得见的领路的那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赶紧回家洗个热水澡,我煮姜糖水给你去去寒。
    郑辰谨看着他,想把他一把抱住,可是浑身湿淋淋的,没有力气。
    许易扬真的太好了,他要怎么做才对得起他的好,他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回到家,郑辰谨听许易扬的话洗了澡、坐在床上喝了他煮的姜糖水。许易扬坐在他身边,听他咕噜咕噜地喝完,然后摸出吹风机,坐在身后帮他吹干他那头短短的头发。
    吹风机的声音很大,郑辰谨听不到除此之外的任何声音,许易扬的动作因此在郑辰谨的感官里被放大了,许易扬在郑辰谨头发里的每一次拨动,都是温柔却又有力的,就像他这个人本身。
    吹干了头发,许易扬卷号吹风机的电线,放到床头柜上,柔声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实习不如意,还是论文的事?
    听见郑辰谨不说话,许易扬说:咱们之间不藏秘密,是不是?
    郑辰谨还是不说话,许易扬笑了,说:你要想藏秘密就藏好,别让我看出来。你又是淋了一身湿去接我,又是半天蹦不出一句话的,郑医生您这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郑辰谨竟然被他的话逗得轻笑了一下。
    自己对情绪的掌控能力实在太差,如果不是许易扬,他的情绪能往何处安放?也难怪在分开的那些年里,他会一次次地失控,泄洪口没了,情绪全堵着,可不就失控么?
    郑辰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也放下纠结,将出国的事情和盘托出。
    所以你是想去的,对吗?
    郑辰谨想到在眼科医院见到的那对母子和那个被摘除眼球的小女孩,轻声道:嗯。但是郑辰谨又马上说:但你是为了我来的穗城,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许易扬摸到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说:你这傻瓜,有能耐考上穗大医学院的聪明脑袋里都想些什么呢?也就只有一年而已,怎么想这么多?
    许易扬说:而且,你不用拿我的选择作对比,不是说我为了你来,你就得为我留下。要是这么算数的话,我们和以前有什么区别?
    以前许易扬顿了顿,喉咙有些发紧,我推开你了,我成盲人了,你就得还我?到头来,你觉得自己怎么也还不清楚,我也钻进思想的胡同里想不明白,不是么?
    我喜欢你这个人,所以我为了你来穗城。我也喜欢你的事业,所以我希望你出去,希望你以后更有能力,去帮助更多像我一样的眼睛。
    许易扬把头搭在他肩上,这跟付出不付出没有关系,就是因为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郑辰谨看着他弯弯的笑眼,仿佛看到了光芒,郑辰谨吻了下去。
    许易扬。
    嗯?
    你太好了。
    从眼,到唇,到颈,一路向下。
    郑辰谨动作依旧激烈,却也格外地温柔,他趴在许易扬背上,全身紧紧地贴着他,一边横冲直撞,一边喘着气说:但是有一点你说错了。
    郑辰谨退出来,把许易扬抱在自己的腿上,换成许易扬喜欢的姿势,头埋进许易扬的颈窝,用力道:不是只有喜欢而已。
    听见这话的瞬间,许易扬感受有一滴冰凉的泪水滴落在了他的后背上,在他背后划出一道长长的痕,很长、很长,从十年前自行车前后座上随风飞扬的黑发,到若干年后黄昏下的白发苍苍。
    是爱。
    第二天,郑辰谨到张景那儿负荆请罪,张景一个电话打给国际项目办,问题就马上解决了,只要郑辰谨明天把申请递过去,后续都是程序问题。
    挂了电话,张景又问郑辰谨论文写得怎样了,郑辰谨说实验有点卡住了,还在试,张景问是哪里卡住了,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
    末了,张景说:下周我和几个老师要一起去西藏医援,可以带几个学生,你这情况,还是留在学校好好写论文吧,我就带你颜师兄、陶师姐和黄师弟去吧。
    晚上,郑辰谨和许易扬说了这个事,许易扬听了也表示可惜:西藏的星星一定很漂亮吧。
    而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脑子里大概想的是同一个画面,江村的星星,依偎的少年,纯真美好。
    以后一起去吧。良久,许易扬说。
    郑辰谨从回忆里转头看他。
    我带一队乐手,你带一队医生;我带上琴,你带上光。
    郑辰谨看见,许易扬不能聚焦的眼睛里突然泛着光芒,仿佛西藏的星空现在就在他们的头顶上,仿佛他已经被藏民们围着,肩上架着小提琴,一边拉出宛转悠扬的音符,一边等郑辰谨下了手术接他回住处。
    郑辰谨搂过他,吻在眼尾,答应道:好。
    许易扬笑得温暖,说:努力,郑医生!
    郑辰谨看着许易扬脸上难得的天真,说:努力,许老师。
    第四十八章
    九月,郑辰谨飞向了美国,开启了为期一年的交换生活。
    十三个小时的经济舱堪比酷刑,位置太窄,一点儿也不舒服,郑辰谨睡不着,只好想念许易扬。
    想念每次送许易扬上班时,许易扬在安检口用阳光般的语气对他说晚上见。
    想念每次他躺下时,已经熟睡的许易扬总能准确地翻过身抱住他。
    想念每次他们激情时,许易扬贴着他叫他郑医生。
    除了郑医生,许易扬又给郑辰谨起了个别的称谓,是一个英文名。
    郑辰谨出发的前一个晚上,许易扬问他有没有英文名,去美国是不是要起一个,还说他小学的时候抽卡抽到了Lucas。
    对于英文名一事,郑辰谨说:没有。
    许易扬躺在郑辰谨怀里,突然凑到郑辰谨的嘴边啵地亲了一口,说:现在有啦,Bob。
    郑辰谨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捧着许易扬的脸使劲地亲,Bob给你往死里啵。
    他们复合两年半,同居两年,几乎没有过任何矛盾,工作、学习和生活上的大事小事都跟彼此分享,郑辰谨好不容易想藏个出国的秘密也没藏住。
    但这样很好,在异国他乡,也算有个念想,不至于孤单。
    当然,出国除了精神上的支持,当然还需要物质上的。郑辰谨这一年的交流,学院会报销一部分,但多多少少要自己贴一点,所以郑成安和许丽又不得不从家里的积蓄中拿出一部分钱来,这一部分钱本来是存着给许丽做手术的。
    不过还好,许丽的病情一直维持得比较稳定,几次去检查都没太大问题。但身处异国的郑辰谨还是有些担心。
    一方面,他是家里唯一一个懂医学的人,他怕万一出了什么紧急情况郑成安和许易扬处理不了。另一方面,确实也是害怕吧,许丽现在对于郑辰谨来说,也已经是太重要的人,是家人,是妈妈。
    郑辰谨扭过头去看窗外,黑色的夜空中挂着触手可及的星辰,很明亮,是在地面上见不到的壮阔。
    郑辰谨用手机拍下,设置成了主屏幕的背景。他想到那个和许易扬的约定,在西藏的星空下,许易扬带琴,他带光。
    成年人的世界纷繁复杂,好在他们都还有如星光般纯净的梦想,以及共同追梦的人。
    郑辰谨对自己说:努力,郑医生。
    郑医生确实很努力,很努力地在美国学习,跟进视神经研究的前沿,根据审稿人的意见改论文,同时写新的论文。
    忙碌,却也平稳。
    每天早上,郑辰谨都会和许易扬视频聊天,生活也不至于太无聊。
    美国东部时间早上七点半,中国时间晚上七点半,郑辰谨和许易扬都会准时打视频。这会儿,郑辰谨刚好晨练完吃早餐,许易扬刚好下班回家吃晚餐,两人也算一起吃了一餐饭。
    这天,两人一如往日地打着视频,许易扬跟郑辰谨聊着叶呈婚礼上的事儿。
    是的,在经历了两年异国恋和一年半的同居生活后,叶呈和徐优雨结婚了。
    许易扬因为视力问题不方便当伴郎,之前本来说好了郑辰谨给叶呈当伴郎,可郑辰谨远在美国,也只能可惜地作罢。
    许易扬是跟着几个高中同学一块儿去的,很显然他们都是第一次和盲人出行,对许易扬十分照顾,体贴得都让许易扬有些不好意思了。
    回想起来,许易扬还觉得好笑:班长一路上都拉着我,我感觉他也挺别扭的,我跟他说我搭着他肩膀就行,然后他煞有介事地跟我说不行,丢了怎么办,看来这么多年的班长病还是没改呀!
    郑辰谨看着屏幕对面他的笑容,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许易扬又说起叶呈:敬酒到我们这桌,我感觉叶呈喝得差不多了,过来抱我抱得我都喘不上气,我让他松开,他说,连你的份一起抱了。
    郑辰谨听着,有些感怀,跟叶呈也一年半没见了,这次没能给他当成伴郎,郑辰谨很遗憾。
    青春期的郑辰谨目中无人,遇到许易扬后才开始逐渐恢复正常社交,在这个意义上,叶呈可以说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再后来,许易扬失明的那段时间,不论是去病房探望许易扬,还是给自己补课,亦或是感情上的倾听和建议,郑辰谨觉得感谢二字都无以为报。
    郑辰谨说:等我回来了,有机会一起去鄯城看他们吧。
    可是还没等许易扬回答,许易扬那边的信号就突然断了。
    尽管许易扬一个人生活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面对突发状况,总是措手不及。
    比如家里热水器坏了,师傅上门修的时候,郑辰谨还是麻烦孔回春来盯着;换季时,许易扬又感冒发烧了,在大洋彼岸的郑辰谨心疼却又无力,也只好麻烦小孔大夫带着去医院。
    所以,当许易扬有十分钟没有任何消息反馈过来的时候,郑辰谨又想打电话给孔回春的那一刻,许易扬的视频拨了过来。
    郑辰谨刚接了电话,就听见许易扬说:我爸刚刚给我打电话。
    郑辰谨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对面补充:我亲爸。
    郑辰谨愣了很久,才说了一句:什么?
    说实话,郑辰谨都快忘了还有这样一号人,这么多年没有音讯,默认死了,没死也不该有脸面再来找许易扬。
    对自己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下狠手,这么恶毒的人,凭什么还活着。
    操。终于记起这人是谁的郑辰谨骂了一句,他找你干什么?
    许易扬说:要钱看病,说肺有问题,我没听懂是什么病。
    当初打人的时候怎么没他妈想到老了还要看病啊。郑辰谨脾气大,恨不得骂他八百句才算痛快。
    我肯定不给,我自己就不说了,给了对不起我妈。许易扬在视频对面皱着眉,不知道他怎么搞到我电话的。
    郑辰谨警觉起来:在单位时刻跟同事待在一起,在家郑辰谨一愣,望着台子上的日历,距离回国还有半年。
    许易扬知道郑辰谨在懊恼自己不在他身边保护他,于是体贴地说:没事儿,别担心,我自己能注意。
    挂了电话之后,郑辰谨又给小区物业打了个电话,让他们多注意许易扬上下班的时候有没有人跟着。
    学校的报销只管来回机票,圣诞假如果要回国机票自付,为了省钱,郑辰谨本来不打算回国,这个事情一出,就动了回国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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