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黎排在一位化着浓妆的女士身后,她已经为她随身携带的大包小包争吵了近半个小时,苏黎头天晚上本就没有休息好,今天又起得太早,未来及吃早饭,几乎有些站不住了。
    恍惚中,他根本不知道那场争执是什么时候结束了,直到窗口办理登记的男职员将他唤醒。
    您还未选座位,一,四,还是九?他说:您选一个。
    钱昊越刚刚的出现仅在超然的一瞬。
    苏黎的视线被纷杂的人群牵扯混淆着,很快便遍寻不到他的身影了。
    九,苏黎心不在焉道,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四。
    男职员的目光离开电脑屏幕:您确定是四吗?见苏黎点头,解释说:华夏人选这个数字的不多。
    就如同因着某个典故,西方人很多不喜欢十三一般,在华夏语中,四和死谐音,故而不少华夏人忌讳这个数字。
    根据多年养成的习惯,苏黎最常选九。这次,他尚仍沉浸在刚刚那个单方面的偶遇,为了冲破某种桎梏似的,潜意识故意让他选了四。
    男职员将证件和登记卡交还给苏黎,提醒说因为大雪,所有航班都延误了。
    据说,这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走向候机厅,苏黎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开始在每一个大厅,搜寻钱昊越的身影。
    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塞满了人,大厅,走廊,楼梯每一处都被人安营扎寨。地上随处能看到行李和幼童,偶尔,还有一、两只穿着精致小衣服,装扮得类人的宠物。
    有位年轻母亲,正隔着大玻璃,指点机场上那些停在雪中,纹丝不动的飞机,对怀里哭闹不止的孩子讲着些什么。
    假如和城市的联系彻底中断了,这座半透明的建筑,就会犹如被顽童随意丢弃在狂风暴雨中的玩具模型,很快被积雪淹没。
    这个联想令苏黎胸口憋闷,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支着行李箱,慢慢步出候机厅。
    所有的饭店,便利店,甜品店甚至奶茶店,无一不排起了长队。大部分店铺很快因为饮食售罄,被迫关门歇业。
    苏黎只买到了一小块巧克力蛋糕,坐在餐厅的妆饰柱后面,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吃着。身侧,店员开始往空出的桌子上放椅子。
    近两年,他按部就班地见心理医生,身体也调养得不错,没有再持续恶化,虽不比常人,独立应对最基本的日常生活还是没有问题的。
    突然,他从一面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个单薄的少年,坐在最后小半块蛋糕面前,苍白木然,乏善可陈。
    他所乘坐的航班本应于早上九点起飞,最后延误到了晚上八点一刻。
    夹在人流中走到自己的位置,苏黎一下愣住了。
    就在他的邻座,钱昊越正坐在那里。
    他完全当他是陌生人。手里放着微型商务笔记本,微微低着头,一直在操作着什么。
    飞机起飞之后,他向空姐要了一杯水,告诉她不要在飞行过程中叫醒他。声音清冷,礼貌而疏离。
    可能因为上位者特有的气场,空姐下意识有些紧张,迅速为他调好温水,静立在一侧,待他放下杯子,又立即躬身接了过去。
    中途,因气流的缘故,机身突然颠簸了一下,那小半杯水险些顷到在苏黎身上。
    苏黎下意识抬手去挡,于是碰到了另一只手。
    那是钱昊越的左手,指节修长,骨形完美。
    触感是如此的熟悉。
    它沉稳敏捷,迅速扶正了纸杯。
    谢谢谢。
    苏黎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大脑一片空白之余,居然还注意到了,那只手的任何一根手指上,都没有戴戒指。
    钱昊越礼貌性地微微颔首,面上仍是淡淡的。
    若非看到他眸底慢慢洇出的那一抹危险,苏黎差点真以为眼前只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只见他拉下遮光板,躺在座椅上,仿佛立刻睡着了,并且在余下的十二小时零七分钟的飞行中,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姿势都未改变一下。
    不知这是不是钱昊越第一次乘坐经济舱,也许是因为他雷霆万钧气场,使他的身材显得愈发高大挺拔,相较之下,周围的一切出奇的狭小逼仄。
    尽管后排没有人,座椅业已被最大限度伸展开,却还是无法妥善安放他那双健硕笔直的长腿。
    苏黎这次是临时有事才迫不得已回国的。
    近些年,因着秦钰的关系,他陆陆续续接了一些专业性和艺术性较强、受众非常有限的拍摄工作,攒了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好能够在坚国一处临海的公墓拥有一席之地。
    他精心挑选了一年有余,终于找到了那样一个地方。
    那儿四季如春,靠山临海,繁花似锦,不时有海鸟自眼前划过,叫声婉转。
    真是个美丽的归宿。
    只是永生永世都这样孤身一人的话,终究还是太寂寞了。
    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以为自己同钱昊越,早就彻底结束了。
    没想到,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胸口某个苟延残喘的脏器,居然仍会莫名悸动,就像宿疾即将发作了似的。
    原来,过往种种,早已是跗骨之疽,如影随形,令他永世不得忘怀。
    以往,钱昊越被亲近的人激怒时,总会这般沉默寡言,外人几乎看不出什么端倪,被针对者,却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自己的灵魂正被这世间最最极致的冷酷鞭挞拷问。
    苏黎觉得自己犹如一个屡教不改,犯错时被家长当场抓包的小学生。
    以防万一,他提前吞服了几片药。
    他可不想在这个人面前发作。
    晚餐时间过后,灯光熄灭,开始播放无声的电影。
    近十年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过去了,机翼滑翔在群星之间,夜空清澈,寂静而无垠。
    此刻,睡在身边的这个人,仿若这世间唯一一个能让他感受到自己存在的证据。
    鬼使神差,他把座椅也调到同他一样的高度,如此,他们便好似躺在了同一张双人床上。
    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睡在一起。
    光线昏暗,随着两个人的呼吸,明明灭灭,在他们脸上投下婆娑光影。
    这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了他和他。
    此刻良辰,如罂粟般迷醉了苏黎的理智。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放任自己沉醉在感情的泥淖里。
    因为他想将这一刻的记忆,深深印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然后在那一天最终来临的时候,能够随着他一同埋葬在他的归宿里。
    他便可以假装自己来这世间走的这一遭,并非全然一无所获。
    一夜失眠,苏黎的眼光总是不可抑制地看向钱昊越。倒是提前倒好了时差。
    后来,迷迷糊糊的,他感觉自己约么睡了个把小时,醒来时头痛欲裂,飞机已开始降落。
    广播正提醒着陆时,他看到身边的人张开了眼睛。
    只见钱昊越扶正座椅,把他请空姐为他盖上的毯子放到了一边。穿外套时,衣摆自苏黎的头顶略过。
    这时,机舱门正好打开,苏黎听到他说了声借过,然后抬脚离开。
    仿佛就在顷刻间,消失在了加州那燃烧成一片血红的晚霞里。
    自始至终,都未曾看他一眼。
    苏黎向着他离开的方向,轻轻道了声再见。
    这便是永别了吧,他微微笑了一下。
    第17章 归宿(上)
    和钱昊越分别之后,苏黎直接转机去了杉城,然后连续换乘三次火车并一次长途巴士来到临近杉城的顿尔亚多。
    那是座临海的小镇,常驻人口稀少,尽管风景别致,气候宜人,但由于地理位置太过于偏僻,游客十分有限。
    每年固定几个时间段,会有为数不多的资深攀岩爱好者,从世界各地慕名抵达小镇,沿着西海岸最大的那一处礁石山攀爬至顶峰,俯瞰整个彬州海最壮美的海景。
    不同于杉城附近其他海滩,顿尔亚多绵延一英里的海岸线遍布着很多处形态各异的大礁石群,细腻的白色沙滩被嶙峋的峭壁所环抱,仿佛铁血硬汉环抱着心尖上的柔美爱人。
    那里海水清澈,沙滩柔软,潮涨潮落,浪涛拍击礁石,或急或缓,时而呈雪崩山啸之势,卷起巨浪滔天,时而像情人间的爱抚呢喃,无限深情缱绻。
    顿尔亚多的最南边,是一处极为和缓的山地,顶部很是平整,面积也十分宽裕。早在二百多年前,那里便是当地原住居民的安息之所。传说,第一个被埋葬在那里的人,是一位印第安公主。
    近几十年,那儿渐渐被开发成了一个公墓,尽管管理十分现代化,但其中原始的自然风貌仍然被较完整地保留了下来,数量不算多的墓碑在其间随意分布,布局、式样同小镇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以及居民淳朴的生活作风和谐相衬,相得益彰。
    早在几十年前,坚国的人口老龄化便已十分严重,近些年,新生儿的出生率更是再创新低。富足的生活环境、成熟的学术氛围令人们思想先进,眼界开阔,为这片土地孕育出了多元化的生活方式。发达的医疗条件,在不断延长人均寿命的同时,也使这个国家出现了一大批孤独的老人。
    所以,坚国的很多公墓都有较为成熟的丧葬服务体系。具有永久居住权的居民,仅需购职一块价值不菲的墓地,每年按时缴纳相关的维护费用,在离开人世的那一天,只要遗体是在合同约定的那几个国家,便能有专业人士为其收敛入葬。
    顿尔亚多的地理位置偏僻如斯,墓园却也是有那种丧葬服务的。
    很偶然的,苏黎在一本冷僻的旅游杂志上看到了顿尔亚多墓园的照片和简介,他当时就有了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不间断地暗示他些什么。他知道,那里,就是他的安息之所了。
    于是,他当即请了一礼拜假,几经辗转抵达了那个墓园。
    生平第一次登上那处面朝大海的缓坡时,苏黎深刻地意识到,自己这个背井离乡的游子,从今往后,再无归期了。
    他背靠着一颗古老的苍天大树缓缓坐下。
    树影婆娑,和缓而清新的海风顽童一般,慢慢揉乱了他的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
    是的,这儿,就是他的归宿了。
    真真切切存在的,没有人会去剥夺的归宿。
    苏黎的空墓,是一处微微隆起的半圆形土堆,只在前面简单竖置起一块古朴的石碑。
    那个石碑,由镇上的工匠纯手工打磨而成,靠近了仔细去看的话,甚至是有些粗糙的。
    这一回,是苏黎本月第二次来到这个地方。
    自倾尽所有买下这方寸之地,每当精神濒于崩溃的边缘,他便想立即奔赴此处。
    这里,才是独属于他的空间。
    他喜欢就那么静静地蜷缩起身子,靠坐在自己未来的坟墓上,阖上双眸,任海风拂面,涛声入耳。
    如此待足半日光景,他的情绪总是能得到很好的疏解。
    他以前最怕人会有灵魂,因为他怕他猝然长逝之后,灵魂会被迫禁锢在他自己腌臜的遗体中,继续忍受不堪。
    他这一生,对那种无能为力,遭人嫌弃的感觉充满了恐惧。
    所以,只有这里,才是他内心深处,最终的,最稳妥的安身之所。
    也是如今,他安全感的全部来源。
    这次回国,他特意请李叔叔帮忙,提前做好了遗嘱公正。他想将外公留给他的那处位于帝都的房产留给钱昊越。他想着,只要他能活过二十五岁,他便不再亏欠他什么了。
    然而,他很快发现,最近这两年,钱昊越仍在持续不断地给予他的家人,甚至是朋友诸多便利。
    他已然还不清了。
    经历过飞机上的那场久别重逢,突然间,他不再想着两清。
    苏黎发现,自少年时相遇那一天起,及至此时此刻,自始至终,自己都是倾慕他的。
    钱昊越于他,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力。
    他觉着,能在这个世间,欠上钱昊越些什么,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也许,如此,他便像是也与这个世界产生过某种牵绊了,勉强算得上是切切实实到了这个人间行走了一场。
    尽管钱昊越给予他的,并非他曾经自以为是的爱重。
    然而,钱昊越却也从未欺过他,负过他,不是么?
    从来没有承诺过,又何来的辜负?
    说到底,自己是个多么贪心的人啊,刚刚找到了归宿,不再身若浮萍,心如惊弓之鸟,就开始贪恋这人世间的温度了。
    苏黎自嘲地笑了一下,缓步走向了他的归宿。
    第18章 归宿(下)
    苏黎自嘲地笑了一下,缓步走向了他的归宿。
    临近目的地之时,他瞬间怔住。
    只见紧靠着他墓碑的地方,竟是多出了一座崭新的石碑。
    这两个墓碑的材质和款式,几乎同出一辙,就连碑面上那些粗糙的刻痕,都像是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
    且不说这个公墓地广碑稀,每一个坟墓周边都有一处相当大的独立空间,就算是那些临近大都市,寸土寸金,碑石密集的公墓,若非夫妻、亲眷,也是万万没有人会将新坟紧贴着安置在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旧坟之侧的。
    苏黎有些无措,他微微定了定神,一边默数着节奏强迫自己平稳住呼吸,一边缓步转到了那两个墓石的正面。
    眼前的景象,猛然间,将他定在了当场。
    因为那座新起的石碑上,赫然正刻着钱昊越三个字。
    且这三个字,与旁边那块石碑上的苏黎二字相互呼应,字体和高度,均是别无二致。
    就如同,那里未来将会埋葬的,本就是一对相守了一世、携手了一生的尘世伴侣。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的一紧,紧接着,开始不成章法地狂跳起来。
    苏黎。
    这时,自他身后,突然传来了那个熟悉的,独属于钱昊越的声音。
    苏黎彻底石化了。
    就连这两日,一直盘亘在他胸口,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憋闷感,也像是随着他的灵魂,晕晕乎乎飘到了九霄云外。
    再多的误会,都不是你不告而别的理由,但从前的事,已不那么重要,咱们可以暂且揭过
    那个声音,依旧磁性得动人心魄,就连每一处字与句之间停顿,都仿佛盈溢着非凡的魔力。
    现在,我只问你
    此时,这个魔法般的声音,正带着他的主人所特有的威压与气息,一步一步,向他逼近。
    最后,那声音停驻在苏黎耳畔,伴随着一呼一吸间的热流,一字一字,重若千钧。
    同时,苏黎被一个霸道的怀抱牢牢锁住。
    他的身体最熟知的那个气息和温度,开始透过薄薄的衣料,在他冰寒入骨的肌肤上逐渐蔓延开来。
    在冰天雪地里冻久了的人,身体早已麻木,乍一接触到热源,都会有一种烧灼般的痛感,即便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柔软的温暖。
    苏黎下意识开始挣动,半晌,没有挣脱,便不再动作了,只触电般,微微打了几个颤儿。
    恍恍惚惚,他听到那个声音说:苏黎先生,你是否愿意作为终身伴侣,同钱昊越先生一起,在两个人的墓碑上,刻下彼此的姓名,并冠以夫妻之实?从此以后,在神圣的婚约中共度余生
    那声音略微停顿了一下,换成法语,紧接着道:不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彼此珍视,直至死亡
    法语属于印欧语系、罗曼语族,发音独特、优雅,温和而富有韵律感,被英国王室认为是贵族的语言,是全世界公认的最浪漫、最动听的语言。
    苏黎的法语,是来到坚国之后陆续修习的,如今,他已能熟练使用法语,与他法国的同学进行日常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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