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年夜(上)
    半梦半醒间,苏黎惶然惊醒,随着一阵紧过一阵的心悸,胸口熟悉的窒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全身被魇住一般,丝毫动弹不得,苏黎感到自己似乎是睁开眼睛了,因为有一团团明暗变幻的光影不停在眼前翻涌着。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在一瞬,视线又被黑雾凝聚遮蔽。苏黎虽越发喘不上气,但他的神志慢慢清醒起来,身体的控制权也恢复了些许。
    心中竟是异常平静。
    默数着节奏,他一次次尝试着一点点调整呼吸,一遍又一遍,终于,眼前的黑雾散去,窗外光怪陆离的霓虹灯投射进来,他看到小喵掺着杂色的白毛脑袋一动一动,正努力舔舐自己紧攥住胸口衣襟的手。
    再次努力慢慢集中精力,果然,手背有些湿热的触感。
    又过了一会儿,小喵焦急的喵喵声缓缓清晰起来,间或,窗外传来一阵阵烟花炮竹炸开的声响。
    是了,现在应该仍是除夕夜。
    距离他顶着父亲的震怒,母亲的不满,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离开餐厅,恍恍惚惚回到自己卧室,可能并没有多久。
    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反锁住房门,他便人事不知了。
    或许并不只是他的幻觉,隐约记得,当时苏旭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他的窘迫,竟能如此令他开心么?
    为什么?
    他以为,在这个家里,他和他一直相处得还算融洽,至少,和别的兄弟并没有什么不同。
    也是,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被所有人厌弃的那一个。
    别家的兄弟应该是怎样的,他又如何知晓呢。
    小喵发觉他醒了,咕噜咕噜撒起娇来。
    苏黎唇角微翘,似乎是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颊边却有一串泪珠滑落,悄无声息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
    他看着小猫,心道:我还有你。
    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卧室的地板上,他尝试着去分辨手腕上手表指针走动的声音。
    心悸和窒息感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
    好想睡,但不是现在。
    这座地处中南的省会城市,冬季严寒,市政却并没有集中供暖,自空调普及以来,家家户户几乎都是靠空调制暖。
    他现在所处的房间在昨天之前还是备用客房兼储物室,住进去以后才发现空调是坏的。到处冰寒刺骨,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久无人居的,腐朽的味道。
    读大学之前,他和苏旭都住在这栋三层独栋别墅的二楼,两个人住一间套房,有各自独立的卧室,共用一个卫生间。
    学校所在城市的宠物店,但凡能找到联系方式,又看起来靠谱的,他都联系过了,可没有一家春节放假期间接受宠物寄养。
    他不得已才把小喵带回家。
    回到家的第一晚,苏旭说自己猫毛过敏,大半夜的,将苏黎连同小猫一起推搡出去,锁在门外。
    苏母正好经过,听到动静,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弟弟身体一直不好,小时候有过哮喘的症状。看到保姆闻声赶来,她是极爱面子的人,没有继续说下去,直接让保姆去三楼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住。
    空调坏了,电热毯一时半会没找到备用的,他就抱着小猫,将就了一晚。
    第二天,保姆把他房间的电热毯撤下来,铺在客房的床上,看样子,这个寒假,或许,不止这个寒假,在这个家里,他都将在这个客房落脚了。
    可能是因为春节将至,保姆一直没有联系到空调维修人员。第三天是除夕,保姆放假回家了。他自己上网搜到相关品牌在这个城市的维修电话,用手机拨号,没有打通。
    所以他现在不能睡过去,冬夜,实在是太冷了,至少,他要躺在床上,还得盖上棉被,最好,能有力气将电热毯也打开。
    跟着手表的滴答声调整呼吸,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恢复了些许身体的感知力。
    因为他感觉到,他的胸口,不知是不是心脏的位置,窒痛感愈加强烈了。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程度的发作,随时都有可能将他再次拉入黑暗。
    为了不睡过去,他强迫自己事先在脑海中将撑坐起身这个对此时的他来说,艰难到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动作,慢慢拆解开来。
    而后,一边不住和自己说话,一边像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般,一点一点的,按照心中预演的那样,先是抬起手腕,连带着肘关节弯曲,手掌慢慢接触到到床尾的实木框架。
    现在,我知道,是的,你已经力竭了,可你只需再微微侧过手掌,抓住床柱
    对,这并花不了什么力气,你之前不是做得很好吗?这一定比上一个动作简单多了,然后,你还可以稍作歇息
    看啊,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苏黎,接下来,就只剩一个动作了
    于是,他咬住下唇,将全部注意力倾注到抓握床柱的那条手臂上,一个用力,将自己挪到床面上。
    可还是很冷呀。
    苏黎心想。
    再一次,他坠入黑暗。
    第2章 年夜(下)
    苏黎以为自己会死,但他还是醒过来了。
    他的心脏是真的出了问题,上学期在校医院体检时查出来的,校医让他去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似乎很严重。
    室友说,他哥哥得的就是那种病,以现在的医疗水平,除非心脏移植,手术无法根治,只得静心修养,慢慢吃药吊着。发展到后期,随时都可能迎来死亡。
    他一直拖着没去医院,辅导员问起的时候,他只说已经去过了,不是心脏病,只是急性焦虑证罢了。
    是的,从很小的的时候,他便一直被诊断为急性焦虑症。
    那是一种在他父母眼中很矫情的,令他难堪的病。
    其实,从有记忆以来,每一次发病时,他都忍不住担心自己会死。
    像他这种不合时宜的人,就这么死了,万一人真的有灵魂,让他情何以堪。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不知道别的人有没有单纯地惧怕过死亡。也许,对于真正直面过生死的人来说,令他们恐惧的,大都不是死亡本身吧。
    比如他自己。
    假如他现在死在家中,一定没有人及时发现,那么他的灵魂,说不定就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出现尸斑,一点一点腐坏。然后那个倒霉的保姆,在七天假期结束后,打扫房间时,就要看到一滩不堪入目的烂肉了。
    许能因着空调坏了,房内寒凉,非常幸运的,七天时间并不足让尸体腐烂。
    可她仍是会尖叫的吧。
    有一次,不记得他又犯了什么错,想来,应是和苏旭有关,否则苏父不会如此暴戾,竟迁怒地将他养的一只小狗一把掼下三楼,摔在一楼花坛中,当场毙命。
    那是一只雪球一般,温温软软的小狗,口鼻中不住有血液涌出,原本黑宝石一般,神气活现的双眼黑洞洞大睁着,至死都未及反应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保姆看到了,大叫出声,听起来有些凄厉。
    倘换成是他的尸体,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出现在这个家,或是任何一个不合时宜的地方,都将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
    他的灵魂,或许在火化前,都将一直禁锢在那具不堪的尸体内,还能看到人们提起他时,各种或嫌弃,或鄙夷,或嘲笑,或冷漠的眼神。
    就如同每一次发作时,那些如影随形的,来自于至亲的眼神。
    这种感觉单单是回忆起来,就让他齿冷心寒,痛彻骨髓,羞愧到不能自已。
    苏母有时会失控,指着鼻子骂他矫情,苏父心情好的时候,会列举一系列新闻、杂谈,条分缕析地和苏母解释他表演的动机,说他看到双胞胎弟弟苏旭因生病受到了额外照顾,于是,潜意识装病以博取更多关注,很多小孩子都这样,说不定并不是故意的,让苏母消消气,不要和他一般见识。
    苏母听了,只是冷笑,说他潜意识里,都不想让父母省心。
    苏旭小时候体弱多病,有一年除夕夜高烧不退,直烧得满嘴胡话,全家兵荒马乱,连夜直奔医院急诊。
    哪知道,小儿子病情还未稳定下来,大儿子又捂着胸口倒地不起。
    一系列检查下来,不出意料地,和他之前每一次发作就医后的检查结果同出一辙。
    只见那位年轻医生推了推眼镜,轻咳一声,说未发现器质性健康问题,怀疑是急性焦虑症,委婉地建议家长应多给予孩子关爱。
    苏母顿时奔溃大哭,说你亲弟弟都烧成肺炎了,做哥哥的掺什么乱呀,你这孩子好狠的心。
    苏父为下海经商,年初刚辞了公职,事业将将起步,年根资金周转困难,正一脑门子官司,当场暴怒,若非被在场的小护士及时劝阻,又心系小儿子病情,当即就要赏他一顿好打。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苏旭的病情才堪堪稳定下来。
    苏黎躺在病房外的长凳上,依旧全身麻木,呼吸维艰。
    值夜班的几个小护士路过,对他指指点点,嗤笑连连。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她们在小声讨论他装病的来龙去脉。道这么小的孩子,都被识破了还能继续演下去,居然还挺像那么回事。
    苏母留在病房照顾苏旭,苏父出来完善入院手续,此时恰巧路过,闻言,原本就不曾熄灭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抬脚将苏黎揣翻在地。
    之后的事,他几乎没有记忆了。
    苏黎中学后偷偷攒钱买了一些心理学书籍,用书中的话说,对于一些令人极度痛苦、不堪回首的往事,大脑可能会出于保护的目的,选择性进行遗忘。
    后来听邻居说,那年寒假,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肺炎,另一个肋骨骨折,双双住院。
    那一年,他恰满六岁。
    是了,差点忘了,除夕,是他的生辰。
    他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于人世,苏旭不知怎么,被他的脐带绕颈,几近夭折,历尽千难万险,出生的时候,已是旭日初升。
    苏黎自嘲地想,似乎每一年的除夕,他都要经历一些波折。
    或多或少,都与苏旭有关。
    许是因他在娘胎里吸收了原本属于苏旭的养分,令他先天不足,降生时又险些害他丢了性命,给他幼时的体弱多病埋下诸多隐患。他欠他的,合该加倍奉还。
    第3章 求生(上)
    接到苏黎电话时,李轩柏正在异国机场的候机大厅,准备转机前往纽约。
    作为享誉全球的心理专家,他每年都需集中腾出一段时间,连续飞至好几个国家,应邀出席一系列世界范围的学术研讨会。
    苏黎外公王永煜临去世的那几年,曾将苏黎接到身边抚养。
    那时的苏黎还在读小学,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自闭,抑郁,失眠,厌食。王老爷子托关系联系到李轩柏,以重金聘请其为外孙进行心理治疗。
    经过密集的治疗,苏黎的情况慢慢有了好转,甚至在有段时间,连急性焦虑症的症状都不再出现了。
    王老爷子祖上世代簪缨,有一个庞大的家族,战乱时举族迁到海外避祸,直至如今,本家的大多支系仍然定居海外。
    王老爷子这一支于局势稳定后回国发展,恰逢新政策接二连三出台,凭借家底颇丰,又有海外资源,乘着这股子东风,问鼎东南地区首富十数载之久。
    父母早逝,身为王家这一支系的长房嫡孙,王老爷子继承掌家大权时还很年轻,几乎一生都在为家族殚精竭虑,不敢稍有懈怠。
    或许是因早年将全部精力都投注于事业,对子女疏于管教了,王老爷子共有四子三女,要么资质平庸,要么好逸恶劳,竟无一人能堪重任。
    苏黎的母亲,王婉清,本是王老爷子第二女,年轻时执意嫁给苏父,枉顾家族利益,以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破坏了几年前王家为其定下的婚约,致使王家与另一个大家族交恶。因此,被王老爷子逐出家族,甚至连姓名也被从族谱中划去了。
    王婉清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自小没什么上进心,更不愿吃半分苦。因是女儿身,王老爷子便由着她的性子不学无术。
    这样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被家族千娇百宠着长大的女人,一旦脱离家族,嫁给普通工薪阶级,身无一技之长,自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只得在家相夫教子。
    人间又何曾有她少女时代肖想出来的那种完美爱情呢?在感情方面,王婉清很早就失望了。
    离开出入均有仆从相迎的环境,不再有锦衣玉食,周围清一色全是些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的人,尤其在丈夫刚刚创业的那些年,柴米油盐酱醋就是她生活的重心,早上一睁眼,不自觉就开始算计一天的开支,算来算去总是捉襟见肘。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把生活几乎过成了一盆乌七八糟的狗血,本就有些娇纵的性子,也愈发不可收拾,总是阴晴不定,直至后来丈夫创业成功,重拾富贵,才有所收敛。
    可能因为小儿子打出生起便体弱多病,命中了王婉清不多的慈母心,对于小儿子,她毫不吝啬地给予了自己几乎全部的关爱与呵护,但对待大儿子,就如同她对待生活那样,有时漫不经心,有时歇斯底里。
    王老爷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早些年说一不二,与王婉清断绝关系后,当真与之老死不相往来,并严令王家这一支所有人都与其划清界限。
    但在王老爷子临去世的最后那几年,苏黎成了这段关系中,唯一的例外,他甚至被接到王老爷子身边悉心教养。
    但即便如此,王老爷子在遗嘱中,也仅是给这个外孙留下一处房产,并且待其年满二十五周岁,才能够继承。
    今年除夕,苏家闹得如此难堪,便是因着这处房产。
    这栋位处帝都的房子,据说地段颇佳,以帝都现如今的房价,可谓是寸土寸金。
    王家今时不同往日,因为一些原因,自王老爷子去世后,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迅速没落。
    若是搁从前,这处房产对于王家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如今的王家人,却对此颇有些想法。有好事者不惜违背王老爷子临终前的嘱托,借着一些由头将此事透露给了王婉清。
    苏黎今年十八岁,遵照遗嘱,尚不曾亲眼见过那处房产,便因此受到了至亲的责难,甚至被定性为心怀叵测,自私狭隘。
    当年,通过李轩柏,王老爷子得知这个小小的孩子在潜意识里一直觉得自己孤独无依,不容于世,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于是很早便为他准备了这样一处远在帝都的栖身之所,意在给予他一份保障和期许,告诉他天地之大,哪怕努力过后,此处依旧只有人情淡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处独属于他的归所。
    在苏黎的想象中,那是一个小小的、温暖的房子,是希望和生的彼岸。因为有它的存在,在外公去世后,他才能咬牙度过一次又一次的痛苦和不堪。
    他对它,有一种近乎迷信的执念。
    外公叮嘱他不要告诉家人房子的事,二十五岁之前,不可以去看那栋房子,要试着好好和家人相处,每年过年都要回家
    他都一一照做了。仿佛不依言行事,那个救命稻草般的,小小的容身之地,就会立即不复存在。就像小时候偷偷听母亲对苏旭讲过的,某个童话故事中的那条小美人鱼般,化作海里的泡沫,永远消失不见。
    他不敢让自己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失去它的可能。
    尽管总是收效甚微,直至这个除夕,他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缓和自己与至亲的关系。
    或许,他生来便不是个令人愉快的人吧。
    他刚将亲自下厨烧的那几道菜端上桌,还未坐定,几乎没有任何铺垫,苏父很突兀地直接提出,让他和苏旭共享那所房子。
    他本应默默忍下,事后再择机问明原委,好好和父母谈一谈。
    然而,可能因为那房子于他而言太过特殊,事情又发生得如此始料未及,他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竟是言辞激烈地顶撞了回去。
    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苏黎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不出所料地发起了高烧,心悸不曾有片刻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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