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黑泽宣布正事结束、可以稍作休息的时候,夏树立刻像是泄了气的气球,整个人抽去筋骨,靠着他的肩膀要睡不睡,夏末的午后本就又闷又乏,连雪花冰都不能让他多看一眼。
    北条夏树困了一整个下午,等到暮色将热气压下去、晚风送来凉意的时候,才稍微来了点精神。
    祭典设在山脚下,小摊沿着青石板步行街开设,为游行花车让出主道。
    北条夏树买了个手工绘制的面具,随口问摊主:后面那座山叫什么?
    摊主答:辛竜岳。
    夏树微微挑眉:啊?
    他很快收敛神色,但依然被黑泽注意到了。
    黑泽阵问: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夏树转头,视线顺着影影绰绰的山体轮廓往上攀,我以为它烧了呢,原来是错觉。
    在他生活的世界里,几年前的一场山火,将这座山烧得光秃秃的。远远看去,下半截是青绿,半山腰往上一片暗色,显得有些滑稽。
    夏树回忆起以前的事,牵起唇角笑了下。
    我在想。黑泽嗓音磁沉,目光紧紧钉在他的脸上,你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过。
    夏树一惊:啊?为什么这么说?
    黑泽阵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别生气嘛。北条夏树快步追上,我
    他惊讶于对方的洞察力,不免觉得心虚。黑泽阵因为发现他不得已的隐瞒多次置气,他将莫名的不安与焦虑藏得很好,但夏树偶尔也能察觉到。
    夏树几番考虑过把真相如实相告,但黑泽会不会相信是一回事,游戏会不会因此制裁他们,又是另一回事。他不敢赌。
    天色仍未暗透,游客并不多,三三两两地结伴着。
    等一下。夏树终于握住他的腕骨,趁着对方没甩开,飞速地解释道,我现在还有很多事情不能告诉你
    他意识到这样的话已经说过许多遍,像是沉疴痼疾,口头一遍遍苍白地重复,找不到痊愈的办法。于是北条夏树也忽然泄了气,将原本想说的话吞了回去。
    夏树心口像冒着酸涩的泡泡,声音变低,小声控诉道:你走太快了。
    追上来很累。
    可他什么都不能说。
    而黑泽阵察觉到了他微妙的情绪变化,停下脚步,转头与夏树对视。他墨绿的瞳孔正燃着压抑的怒气,又有点无可奈何的情绪。
    他们无声对峙片刻,以黑泽妥协告终。
    算了。他说,你最好说到做到。
    嗯。
    夏树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沿街的小摊上,不久后,终于脱离了海潮般席卷而来的低落。此前基本上不往祭典凑热闹,偶尔来一次倒也觉得新鲜。
    他让黑泽去排黄油土豆的队伍,自己走到旁边的射击摊前,试了五六轮,连一个气球都没打破。
    旁边七八岁的小男孩抱着刚赢来的玩具熊,咧开嘴对他笑了下,连空荡荡的门牙都仿佛在炫耀。
    摊主笑道:没关系啦,再试试
    北条夏树看着自己面板上的【枪械综合:E】陷入沉思。
    然后在这半分钟里,小男孩又赢了一只长耳兔抱枕,再次龇牙咧嘴无声嘲笑。
    摊主:哎呀,这
    夏树:
    夏树:等一下。
    他把黑泽从队伍中拉过来,趾高气昂地指着最大的那只熊:我要那个。
    黑泽瞥他一眼:你几岁了?
    夏树:我想要。
    于是黑泽单枪一穿二,打下最大的那只熊,还带了只小鳄鱼,傻眼的人变成了小男孩和摊主。
    北条夏树很满意,抱着熊和鳄鱼,扬眉吐气地离开了,没走出几步又觉得很热,顿感后悔,而且抱着这个还没办法吃黄油土豆。
    他一路后悔,不停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跟小孩子争一时之气,完全没必要。
    在花车游行开始之前,他跟黑泽已经走出了步行街,这座海边小镇平静而宁和,沙沙的潮声在天与地之间回荡。街道两边都是木质的和风房屋,商家门口挂着蜡染的深蓝色布幌,民居屋檐下摆放各式陶艺制品。
    可惜没看到海。北条夏树刚说出口,就否认了自己,也没什么好可惜的,看得够多了。
    黑泽低低嗯了声,没有接话,像是警惕的猫科动物一样审视四周,他这样的姿态,让北条夏树也有些紧张。
    直到平安抵达了车站,夏树才放下心来,坐在长椅上走神。
    站台略显简陋,路灯散发着水银色白光,照得铁轨莹莹。
    夜风又凉又湿,远眺能望见夜色中翻滚的海洋,海潮声在耳畔若隐若现。
    几分钟后,电车驶来的声音越来越近,暖黄车灯割开黑夜,带着车身闯入视野。
    北条夏树发现黑泽依然心不在焉,拉了拉他的衣摆,问:怎么了吗?
    黑泽:没什么。
    他们要坐的横须贺线直达横滨,不过四十分钟车程。灯火通明的列车缓缓停下,夜班车没什么人,铁质长椅磨得发亮。
    亲爱的乘客们,本次列车终点站东京市,现在我们即将离开横须贺站,列车即将关门
    北条夏树扒着窗口,望向窗外的山,想努力分辨出它是否也经历过一场火灾,忽然感到耳垂一痛。
    久久不作声的系统提示音终于响了,消息面板上跳出两行字。
    【系统消息:[黑泽阵]赠送[Tyche的祝福]】
    【送给你,我全部的幸运。】
    夏树立刻回神,单手捂住耳朵,转头却只捕捉到了黑泽出门的身影,而车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你干什么啊?夏树快步走过去,拍了拍车窗,愕然道,为什么?
    黑泽阵语气平静:有老鼠追上来了,处理下。你去横滨等我。
    车内播报和玻璃窗隔住他的声音,北条夏树只能从黑泽口型中辨认出一句去横滨等我。他瞪大眼睛,霎时间,心脏像被一只手用力攫住,几乎痛到无法呼吸。
    夏树咬破舌尖,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血腥味直入肺腑。
    黑泽阵,不要去。
    他看着黑泽的背影,这一刻,心间鼻间涌上一阵滔天的痛楚,眼眶迅速湿润,连带着呼吸凌乱又脆弱。眼前像是有无数画面播过,扰得人头晕脑胀。
    夏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只能溢出几声破碎的挽留。
    不要去。
    不要去。
    拍窗的响动在列车启动的声响中,实在轻不可闻。
    黑泽阵没有回头。
    第72章 重逢
    列车到站后, 北条夏树迅速拦了辆车, 风驰电掣地赶回横须贺市。
    从分别的车站开始寻起,一整晚过去,不大的小镇被他翻了个遍,依然一无所获。他再度回到车站, 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整个人摇摇欲坠。
    站台横栏上挂着几把雨伞,应该是粗心旅客落下的。
    他转头瞥了眼, 被一把木质长柄伞里的反光物吸引了注意力。指尖挑出来一看,发现是一根链子,上面吊着个蜂蜜罐头的挂坠。
    刚才黑泽阵给他打的那只玩具熊, 脖子上就系着这个蜂蜜罐头吊坠, 夏树拿下来递给他,开玩笑说这是奖励,黑泽虽然一脸嫌弃,还是不情不愿地收下了。
    北条夏树捏着这个挂坠,忽然像被剥夺声带,彻底丧失了语言能力。
    无论多么不喜欢, 黑泽从来不会乱丢他给的任何东西,哪怕是随手折的纸鹤, 哪怕只是一个玩具的配件。
    天际线渐渐染上橙黄, 初升的阳光和煦而温凉, 他浸在逐渐变暖的光海中,却浑身冰冷。
    北条夏树知道, 这冥冥中预示着他最害怕的事情可能已经发生了。
    他坐在车站的长椅上休息了会, 继续寻找黑泽阵。
    太阳再次落下, 夜色带着冰凉的风降临, 宣告夏树一整天的努力再次化作徒劳。
    黑泽阵食言了。他既没有回来,也没有去横滨。
    但北条夏树没有停下来。他从横滨回到东京,几个月的时间将境内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那个食言的人。缅因猫一直沉默而坚定地陪伴着夏树,这令他稍微好受了一点。
    在黑泽离开后,沉默许久的游戏系统倒是恢复活力,陆陆续续地给他发布任务。北条夏树一概无视,直到某天,忽然想起一个人。
    水原麻衣。
    这几个月中,北条夏树反复琢磨对方留下的信息,终于有了头绪。
    他费了点心思找到那个女人。
    最近心情不好吗?水原麻衣点燃一支果味女士烟,挟在指间,态度散漫,找我是什么事呢?
    北条夏树开门见山,问:你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云似的飘渺烟雾,氤氲了她的明艳面容。
    水原麻衣慢吞吞地说:很久以前。
    你见到我的时候,我比黑泽阵年纪小。
    嗯。
    你给我的银行卡。那个银行,可以存放任何东西?
    水原麻衣红唇微勾,点头:是。
    让我猜猜看。北条夏树交叉十指,身体前倾,眼睛锁在她的表情上,你知道自己是谁,并且拥有平行世界的水原麻衣的记忆,我帮你逃避世界规则的制裁你说的欠人情,指的是这个吧。
    我在你身上做了实验,而那个银行,是躲避规则实验的成品。
    水原麻衣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食指指尖抖了下烟灰,问:还有呢?
    还有,关于【拉普拉斯妖】和书。
    但这个不能告诉她。
    北条夏树垂眸:我觉得很奇怪。这是我第一次遇见黑泽,从逻辑上,这次相遇应该是一切循环的开端。但认识【未来的夏树】的你能出现在我面前,说明这一切不分先后,变成平行的
    像是一条衔尾蛇?
    自我吞噬者,不辨首尾。
    水原麻衣无法解答这个问题,留他独自陷入沉思。
    系统再没发布过任何有关黑泽的消息,NPC面板那边,黑泽阵的人物卡却变成了无法操作的灰色。
    北条夏树重新开了好几个游戏存档,再一次次地遇见黑泽阵。
    但从见面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那些人和他的黑泽,不过只是顶着一样的姓名,长着同一张脸,拥有相似的性格。
    他们无一例外地成为琴酒。
    无一例外地为组织献出全部忠诚,心狠手辣。
    他们有些人会喜欢【北条夏树】,有些则没有没有的那些是因为夏树发现了对方与黑泽的差异后,并未刻意接近。
    琴酒的喜爱是很轻薄的东西,像是逗弄合心意的小动物,其分量甚至比不上一个随口允诺。
    上一秒接吻,下一秒就开枪。
    琴酒在组织和夏树间做抉择倒是和黑泽一样果断,只不过,被选择的人不是北条夏树。
    但他们和黑泽毕竟拥有着同样的面孔,北条夏树冷眼观察他们,像个真正的玩家一样轻盈游走于红黑阵营。
    他杀死过全部的红方,也杀死过全部的黑方。
    几乎每一次,红方阵营获得胜利,琴酒的生命也会随之终结。
    北条夏树看着他死去,依然觉得不忍,因为总会回忆起黑泽。
    重开多次后,北条夏树意识到一件事:也许那个独一无二的黑泽阵,已经彻底被游戏意志杀死了。
    接着,他做了一个决定。
    把书带进游戏,赌最后一次。
    他找到太宰,将自己的决定如实相告。
    原来如此。太宰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阴阳怪气道,你对你的纸片人黑泽先生,已经爱到这种地步了吗?真是了不起啊。不过,我对掺和你们的恋爱游戏没有兴趣。
    我们打个赌吧。北条夏树丝毫不在意他的讽刺,风轻云淡道,赌注是书。
    太宰收敛起放肆的神色:怎么说?
    这个游戏里有一个名叫【拉普拉斯妖】的程序,全知全能,可以预言未来。理论上完全可以实现,但我制作的程序完成度已经非常高,却没有真正成功过。
    太宰若有所思:听起来和书真像。
    是,但它浮在半空,缺乏支撑。我想,书如果带进游戏,就会成为【拉普拉斯妖】。
    然后呢?
    我要找黑泽。他说,这一次,我和你绑定为队友,游戏重新开始,我用书进入游戏成为NPC,重新和他相遇。没有读档,没有平行世界,丢掉那些侥幸和概率,我想试最后一次。
    NPC北条夏树会通过【拉普拉斯妖】渐渐发现世界的真相,意识到自己曾经是一名玩家。但我无法肯定世界意志是否会进行拦截,比如反复清除我的记忆,这个过程也许需要你的帮助。
    认识到世界是一个游戏的我,如果没有什么非常眷恋的事情,大概会果断自杀,以探索另一个现实世界。因此,我会提前在书上写下死后回归现实的规则。
    太宰态度散漫:听起来,你已经安排好一切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上个保险。谁也不知道世界意志会对发现真相的我做什么,而那时候,就需要你找到我藏起来的书,带我回来。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吧。北条夏树语气轻松,所以要赌吗?太宰,你想得到书,这个机会我给你。
    听起来回报率很高。太宰漫不经心地笑了下,我答应了。
    自那以后,《红黑决战2》面世。
    北条夏树丢掉过往的一切,以NPC的身份,再度和黑泽阵相遇。
    时间回到现在。
    全息游戏舱外表锃亮如新,打开舱门,呛人的灰尘味却扑面而来。
    北条夏树盯着它看了会,决定稍微打扫一下,刚擦两下又觉得很累,于是果断放弃。
    他把自己砸进沙发里,目光悬在天花板水晶吊灯上。
    黑泽阵曾经明目张胆的偏爱和坚定不移的选择,是他一次次撞南墙的勇气。夏树看着那些顶着和他的少年恋人同样面孔的男人一次次放弃他,一次次死亡。
    心口挨上一枪,痛得快要无法呼吸了,仍然不死心,仍然想靠近。
    但人的勇气和信任都是消耗品,到琴酒真正做出选择那一刻,他已经无法再相信了。
    北条夏树歇了会,重新起身,将全息游戏舱内部打扫干净。
    接着,戴上头盔,登入游戏。
    过了将近一个月,他梳理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渐渐剥离NPC心态,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几分归属感。
    陌生又熟悉的开屏过后,夏树看到了自己的游戏主界面,身份卡那一栏变成灰色,上面盖着四分五裂的红戳【已撕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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