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咱们用了早膳就去吧。”苏霁华红着脸收回视线。
    “嗯。”贺景瑞点头起身,大步走到木桌旁,被苏霁华上下批评,“不行,你不能这么走路,一点都不像宫女。还有你这身量这么高,得缩着,不然一眼就能瞧见你了。”
    贺景瑞一一照做,卑躬屈膝的朝苏霁华行了半柱香的礼,惹得苏霁华捂着肚子笑了半柱香。
    “你这眉心,不要老皱着。”伸手点上贺景瑞皱成“川”字的眉心,苏霁华道:“你倒是有多少烦心事,这都能夹死一只苍蝇了。”
    贺景瑞笑了笑,并未说话,只将目光投向那扇半开的朱窗,应天府雄伟宏壮的城门大开,来往人群络绎不绝,全然不知今日以后这天就要变了。
    “如此可好?”努力的放松自己,贺景瑞平坦了眉间。
    苏霁华满意点头,摸了摸贺景瑞的脑袋道:“孺子可教也。”
    用过早膳,又待了片刻,苏霁华与贺景瑞披上黑纱出了客栈。
    客栈后头有一窄小弄堂,四静无人,苏霁华跟在贺景瑞身后,见他走至一民户前轻叩,半旧的木门被打开,李莞那张阴柔的脸露出来。
    李莞身穿常服,在看到身穿宫装的贺景瑞时面色有些怪异。“你若是净身做个太监,那也是要艳冠太监群,鹤立鸡群的。”
    贺景瑞面无表情的觑了他一眼,用眼神无情拒绝。
    李莞转头,看到贺景瑞身后的苏霁华,眉目轻蹙,然后道:“夫人也要进宫?”
    贺景瑞颔首,“将阿宝一道带进巧喜阁。”
    李莞沉默片刻,然后突兀笑道:“你还真是不相信任何人。”贺景瑞说要将阿宝带进巧喜阁,便是将阿宝当做挟制李莞的筹码了。
    贺景瑞没有接话,李莞冷着一张脸,“放心,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李莞身后,阿宝探出半个小脑袋,甜蜜蜜的跟苏霁华打招呼,天真纯稚。“姐姐。”
    阿宝在这处,李莞显然已经想到了贺景瑞的顾虑,所以索性就把人带过来了。果然都是难得的聪明人。
    帮阿宝换上宫装,苏霁华牵着她的手跟在贺景瑞身后混进太后的銮驾里。
    太后昨日已经进宫,这次过来的銮驾是空的,只是皇庙里头的宫女们依次归宫罢了。
    大致是因着有沈景水做掩护,李肃满以为贺景瑞尚在去安平救她的路上,所以皇宫内的守备十分松懈,但苏霁华却隐隐觉得,不是皇宫的守备松懈了,而是那些守卫都被调到了别处。
    她大胆猜想,定是李肃那里出了什么事。
    贺景瑞正在做的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銮驾一入宫,李莞安排好的黄门就来了,引着苏霁华和阿宝去了贺尔巧的巧喜阁。
    贺尔巧正靠在榻上休息,她的肚子里头怀着龙胎,若是能顺利生产,就是大明的太子,因为当今皇帝除了几个公主,并无皇子。
    “华姐儿来了。”贺尔巧显然过的很是滋润,茶案上摆置着糕点茶水,身旁还有宫女打着绢扇。殿内角落处置着冰块,槅扇处排着风,朱窗边种着芭蕉藤蔓,衬得整个宫殿尤其凉爽。
    “给夫人请安。”苏霁华领着阿宝与贺尔巧行礼。
    贺尔巧笑眯眯的让宫娥将人搀了起来。“本宫听说华姐儿也有了身孕?”
    苏霁华面色微讶异,然后轻点了点头。
    她昨日才被诊治出来有身孕,今日贺尔巧便知道了,想来这贺尔巧虽名义上是被困在这巧喜阁里,但手里头攥着的暗线不少。皇宫内外,乃至应天府内外,芝麻大点的事,她挥一挥手就有人来告诉她。
    “莫拘束了,坐吧。”贺尔巧轻抿一口白玉杯里的牛乳,转头看到阿宝。“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长的这般讨喜。”
    阿宝痴痴的盯着贺尔巧手里的牛乳,砸吧了下小嘴。扯着苏霁华的宽袖软软绵绵的说想吃。
    贺尔巧掩唇轻笑,命人替苏霁华和阿宝各上了一份牛乳和糕点。
    苏霁华与贺尔巧并不熟识,但想着贺景瑞能将她送到这处来,必是十分信任贺尔巧的。想到此,苏霁华便渐缓了沉闷心绪,小心翼翼的端起牛乳轻抿一口。
    其实在苏霁华的想象中,贺尔巧被幽禁在殿内,必然是不敢触碰那些外头送来的食物的,更甚是连衣料熏香都要小心为上。
    但让苏霁华惊讶的是,贺尔巧全然无顾忌,吃吃喝喝的整个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而当她听到苏霁华的疑问时,娇俏的掩唇一笑,“傻华姐儿,你当本宫那二郎是吃素的,这点子事都做不好。”
    也是,贺景瑞的手段苏霁华是知道的。
    用了牛乳糕点,阿宝靠在苏霁华的肩膀上睡着了。小嘴微张,打着轻鼾,似乎下一刻就会流出口水来。
    贺尔巧吩咐宫娥上前将炕桌搬了,苏霁华挪着阿宝的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她放到榻上。
    阿宝睡得酣甜,贺尔巧示意苏霁华进到卧室内说话。
    苏霁华随贺尔巧去了卧室,天将暗,芦帘半遮,有宫娥前来引灯。今日天暗的早了些,晚上怕是要落雨。
    “华姐儿。”贺尔巧坐在梳妆台前,取下自己发髻上的珠钗玉环,声音幽幽,透着一股惆怅寂寥。
    “陛下今日一早,已经驾崩了。”
    “什么?”苏霁华疾步上前,站到贺尔巧身边,“夫人您刚刚说,陛下今早上就已经驾崩了?”
    “李肃下手太快,本宫的人都来不及阻拦。”贺尔巧与皇帝有十年的情意,即便这情意在皇帝想弄死她腹中的孩子时被彻底打碎,但女人毕竟是心软的,贺尔巧想从李肃手里救人,却终归还是晚了一步。
    “皇后虽被关在冷宫,但腹中有孕,据说也是个皇子。”贺尔巧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声音清晰。“那巫蛊之事只是皇帝的障眼法罢了,皇帝想保沈皇后腹中的孩子,就势必要将我腹中的孩儿杀了。”
    沈家与贺家,只能留一个。
    而现今沈家势破,贺家势盛,皇帝自然要找一个好把控的。所以贺尔巧就变成了那个要被取舍的人。
    苏霁华一向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当她真正经历的时候才发现,帝王的有情比无情更伤人。
    若是本来便无情那还罢了,偏偏他还有情。全天下权势最大的男人对你有情,女子如何不会深陷其中。
    贺尔巧是爱皇帝的,可惜她腹中有了胎儿。皇帝因为权势,选了沈皇后。贺尔巧因为腹中的胎儿,弃了皇帝。因果循环,不过如此。
    “华姐儿呀。”贺尔巧叹息出声,自顾自的说话,似乎只是想找人倾诉,而并不是要听什么意见。“若是没有这个孩子,本宫怕是要随先皇去了。”
    一转眼,皇帝就成了先皇。
    苏霁华站在一旁,没有说话,视线随着贺尔巧拿着木梳的手上下移动。贺尔巧一下又一下的顺着自己的青丝长发,盯着花棱镜眸色怔怔,也不知透过那镜子瞧见了什么。
    贺尔巧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她挺着肚子,身怀六甲,动作有些不顺,只梳个头而已,就已经有些喘了。
    “夫人,我来吧。”苏霁华接过那木梳,小心翼翼的替贺尔巧继续梳发。
    贺尔巧凝视着花棱镜中苏霁华的那张脸,声音清婉道:“真好看,比我年轻时还要好看。”
    苏霁华笑道:“夫人现下也很年轻。”
    “是嘛。”贺尔巧抚着脸,擦洗干净脸上的胭脂水粉与螺黛口脂,露出一张憔悴面容。
    卸了妆,就着灯光,苏霁华这才发现,贺尔巧方才那副容光焕发的模样,只是因着脸上带了妆,这会子她将妆一卸,面色陡然就苍白了起来,甚至能看到双眼处晕开的红肿哭痕。
    “华姐儿呀,你瞧瞧女人,就是学不乖。”贺尔巧用湿帕覆着自己的眼睛,声音轻飘。“为了一个男人,都差点把自个儿哭瞎了。”
    苏霁华替贺尔巧换过帕子,“夫人,您的腹中还有孩子。”
    “是啊,我还有孩子。”贺尔巧红着眼抚了抚腹中的孩子,“这孩子来之不易,我定是要好好护着他的。”
    入夜,苏霁华与阿宝睡在外间,贺尔巧歇在里间。
    巧喜阁内十分平静,蛙叫虫鸣,流萤繁星,景致宜人。但苏霁华知道,巧喜阁外却是早已翻天覆地。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夜半,窸窸窣窣的落起了雨,苏霁华被吵醒,搂着怀里的阿宝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雨很大,但落了一阵就歇了。气势汹汹的来,又悄无声息的走。
    阿宝睡得香甜,苏霁华因着有孕,身子受不得疲惫,当即也合眼睡了。
    翌日,苏霁华早早起身,梳洗完毕之后去里间拜见贺尔巧,却闻到一股子血腥气,但血腥气不浓,起码站在里间门口的苏霁华先闻到的,是那浓郁到几乎让人作呕的熏香味。
    她急急打开芦帘进去,就见贺尔巧的榻旁跪着一宫女,面色惨白。
    “怎么了?”
    “奶奶。”宫女跪伏着上前,声音哽咽,“夫人昨晚上见了红,但不准奴婢宣扬。熬了一夜,方才歇上半刻说缓过来了。可奴婢不放心,劳烦奶奶想想法子。”
    “我……”苏霁华十分为难。她虽然怀着孕,可这生孩子的事是真不懂。
    “太医呢?能宣太医吗?”苏霁华急道。
    “奶奶,巧喜阁被李肃管着,外头不知什么动静,奴婢实在是不敢贸然行动。”
    “那,那留的暗线呢?”苏霁华压低声音。
    宫女继续摇头,然后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得道:“劳烦奶奶照看夫人,奴婢去寻李嬷嬷来。”
    “好,你去。”苏霁华不知这李嬷嬷是谁,但想着应当是个靠得住的。
    苏霁华疾奔走到榻旁,见贺尔巧面色惨白的睡着,身上盖着绸被,腹部高高拢起,裙下垫着白布,上头淅淅沥沥的混着血水。
    “夫人?”苏霁华凑上前轻唤一句。
    贺尔巧没应,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夫人?”苏霁华急急又唤了一句,手足无措。好在那头宫女将李嬷嬷给带来了。
    李嬷嬷衣衫不整的过来,面色悲切的跪倒在榻旁,“我的夫人呀,您这是何苦啊。”
    听到李嬷嬷的声音,贺尔巧闭着眼,轻笑着开口道:“嬷嬷来了。”
    “夫人,老奴早就说了,这孩子留不得,您偏要留,如今这般境地,您还要拖着。”
    贺尔巧摇头,声音缥缈,飘入耳中似不真切。“嬷嬷,我不怪你。这孩子日后,还要靠嬷嬷来带。只有嬷嬷带着,我才能安心。”
    “夫人……”李嬷嬷哭红了眼,严肃刻板的面容瞬时就像是又苍老了十岁。“是老奴的错,老奴当初若是狠心替夫人灌下那碗堕胎药……”
    “嬷嬷。”贺尔巧原本气若游丝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苏霁华被唬了一跳,就见跪在一旁的李嬷嬷赶紧上前安抚贺尔巧。“夫人,是老奴的错,一切都是老奴的错。”
    苏霁华原本一头雾水,但从贺尔巧与李嬷嬷的谈话中似乎觉出了些味道。
    贺尔巧虽有孕,但这孩子似乎不能留。若是留了,便保不住大人,所以李嬷嬷护主心切,才会端了堕胎药给贺尔巧吃。
    贺尔巧是想要孩子的,李嬷嬷端来的堕胎药定然是按着保胎药的名义端来的,但这事终归是被贺尔巧识破了,两人有了间隙,所以贺尔巧身边就留了那么一个小宫女。而直至方才,她觉得自个儿撑不住了,才又将李嬷嬷唤来。
    说到底,贺尔巧最信任的还是这个护主心切的老嬷嬷。
    “嬷嬷,孩子就交给你了。”贺尔巧攥着李嬷嬷的手,胳膊纤细干瘦,完全没有怀孕之人的丰腴红润。
    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
    “夫人……”李嬷嬷哭的撕心裂肺,如丧考妣。
    听说李嬷嬷是贺尔巧的奶娘,自小将人养大,贺尔巧入宫时又带上了李嬷嬷,这里头的情分,大致比亲娘都还要再亲上几分。
    帮不上什么忙,苏霁华出了内间,搂着阿宝坐在巧喜阁的大殿内,眸色怔怔的盯着院子里头的那棵桂花树发呆。
    昨晚进殿的时候,苏霁华没发现那棵桂花树,今日瞧见了,她便觉得那浓郁的香气几乎要堵的她呼吸不畅。
    阿宝砸吧着嘴,声音甜腻腻的指着桂花树道:“姐姐,桂花糕。”
    “嗯。”苏霁华点头,觉得这长在宫里头的桂花那么香,是不是因着吸多了人血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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